这两天,第73届柏林电影节落下帷幕。 比较可惜,华语片颗粒无收。 不过,相比前两年,这一届华语片已经呈现了不错的复苏势头。 一共有15部华语作品入围了柏林电影节各大单元。 光是主竞赛单元,就有张律执导、辛柏青主演的新片《白塔之光》和刘健执导的动画电影《艺术学院》两部入围。 虽然没能收获奖项,但至少也为我们带来了春天般的希望。 ![]() ![]() 历史上,柏林电影节与华语电影有着很深的渊源。 许多大导演都在这里起步,起飞。 35年前,张艺谋凭借《红高粱》斩获最佳影片金熊奖,开启了辉煌的导演生涯。 ![]() 30年前,李安的第二部导演作品《喜宴》与谢飞的《香魂女》一同分享金熊,受到全球瞩目。 ![]() 后来,王小帅、顾长卫、刁亦男等内陆导演,也都先后在柏林电影节夺得大奖,蜚声国际。 ![]() 很多人不知道,还有一位著名的内陆导演,也是在这里第一次亮相,继而获得世界关注。 但命运相反的是,他却因为这次初登台,遭到了长时间的封禁。 他就是,贾樟柯。 ![]() 1998年,他携第一部导演作品《小武》登陆第48届柏林电影节。 由于未经审批私自参加国外电影节,他收到一纸封杀令。 此后5年间,他的每部电影都无法在国内公映。 ![]() 掐指一算,今年已经是这部电影首映25周年了。 25年间,随着DVD与网络的先后兴起,这部禁片被越来越多人「非正式地」看到。 豆瓣上,超过13万人,打出8.5分。 ![]() 两年前,本片的4K修复版本在柏林首映,画质有了飞跃提升。 可惜,在内陆仍未得到正式解禁。 鱼叔借25周年之际,聊一聊《小武》。 以及,它所代表的「地下电影」往事。 ![]() 遁入地下 1998年,《小武》一连在7个国际电影节上获奖。 27岁的贾樟柯,凭借这部处女作名声大噪。 也贡献了一个载入中国影史的镜头。 影片结尾,小偷梁小武被警察抓获,拷在了电线杆下。 任由围观路人越聚越多,用目光将其灼烧。 他像狗一样蜷缩在地,被尴尬、羞耻撕碎。 ![]() 他是被时代抛弃的人,错过了改革的风口。 昔日的「战友」改邪归正,成为十里八乡有名的乡镇企业家。 他固守老本行,靠偷东西为生。 但,即便是他这样一个贼的眼里,情义依然大过天。 于是,在严打期间顶风作案,只为了给老友随上体面的份子钱。 只是,他眼中的「礼」,成了老友口中的「钱」。 ![]() 在小武身上,贾樟柯倾注了全部的创作热情以及对社会的思考。 不曾想,自己也像小武一样,丢掉了自由,错过了电影事业的风口。 禁拍令,让贾樟柯失去了在国内合法发行电影的可能。 他颇有些无奈地加入了一个隐秘的创作队伍,地下电影导演。 ![]() 「地下电影」,是与「第六代导演」密不可分的标签。 是独立的、小众的,也是屡屡被禁的。 1990年,张元的《妈妈》打响了中国「地下电影」的第一枪。 此后,贾樟柯的《小武》(1998年),娄烨的《苏州河》(2000年),王小帅的《十七岁的单车》(2001年)相继问世。 中国地下电影「四大金刚」,在21世纪初集结完毕。 ![]() 彼时,中国的电影事业也引来了风口。 由于好莱坞大片的引进,国产片在过去十年间的市场份额被极大压缩。 第五代导演先后开始转型。 宏大的叙事与制作、高票房,逐渐成为主流。 2002年,张艺谋的《英雄》上映,中国电影进入大片时代。 ![]() 第六代,则反其道而行之。 他们继续将镜头对准底层,着力于呈现边缘人物的处境。 《苏州河》拍出了肮脏的运河生态,《十七岁的单车》呈现了北京破败的胡同。 每个人都开创并确立了自己独家的镜头语言。 正如影迷们对地下电影的戏称。 「警察妓女黑社会,穷山恶水长镜头。」 ![]() 《东宫西宫》 「地下」,是阴暗的,拿不上台面的。 因此,地下导演总是被诟病,认为是以丑化中国来取悦外国评委。 但如今回首不难发现,他们是最具有时代精神的。 在《小武》中,我们得以见到衣冠楚楚的乡镇企业家,直性子爱翻脸的舞厅老板娘,游手好闲的无业青年。 台球厅里,青年们卷着衣袖,歪着头,动辄大打出手。 录像厅内,男女搂搂抱抱,勾出萍水相逢的缘分。 这都是90年代中国城乡结合部的真实面貌。 ![]() 他们是被隐没的一代,也是中国社会沉默的大多数。 这也是贾樟柯拍摄《小武》的原因。 正如他在《贾樟柯电影手记:贾想》中解释—— 这十几年来,当代中国人的面孔,乐与哀愁,甚至悲欢离合,从来没有在银幕上演出。 ![]() 至于小武。 他是一个小偷,也是一个被时代撞倒的人,一个被时代造就的小丑。 可他又滑稽地相信爱情、友情,追寻无限大的自由。 这让小武拥有了一种独特的文化偶像意义。 而贾樟柯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将镜头对准这些被动的、权力体系之外的人,成为复兴时代孤独的谋逆者。 ![]() ![]() 夹缝求生 对导演们来说,「地下」并不是个好词。 这意味着,他们的电影无法和大众见面,创作条件也处处受限。 最迫在眉睫的,是资金问题。 贾樟柯曾回忆,不少影视公司都会收到他的照片,要求不许给他的电影做后期。 好在,他遇到了创作道路上的伯乐,北野武工作室的市山尚三。 从2000年开始,北野武工作室一直是贾樟柯电影的主要投资人。 《站台》投资了600万,《世界》则翻倍达到了1200万。 同时,贾樟柯拍电影成本低、周期短等特点,也备受投资人青睐。 ![]() 左一:市山尚三 另外,曾经的威尼斯电影节主席马可·穆勒,也成为重要推手。 张元、王小帅等人的影片,都在他的帮助下走向国际舞台。 ![]() 虽蜚声国际,却仍有失落。 地下电影没有机会走进院线,与普通观众见面。 墙内开花墙外香,是一大遗憾。 直到90年代末,一个出人意料的「救星」出现—— 盗版光碟。 ![]() 彼时,音像店或摊贩遍布大街小巷。 VCD、DVD成为寻常人家最普遍的观影选择。 纪录片《排骨》中,碟贩排骨就曾说起那段趣事。 很多导演,也都是录像店的常客。 ![]() 贾樟柯的外号「贾科长」,最早也是从碟贩口中传出的。 在录像店,他看到了自己的电影《站台》的盗版碟。 那一刻,他的心情复杂。 「就好像自己丢的孩子,忽然在人贩子家里看到了。」 ![]() 其实,「卖碟」算不上什么大生意。 一旦被逮住,罚款不说,还得蹲大牢。 不少碟贩选择这个行业,是为了热爱。 为顾客找到一张市面难寻的电影碟片,能让他们高兴很久。 导演与观众,形成了微妙的共鸣。 前者被封禁的作品,只能流落于地下,通过盗版的形式被看见。 后者被抑制的需求,只能通过非法渠道满足。 「并不是因为它便宜,而是因为它买不到正版。」 ![]() 贾樟柯也从其中看到了时代的死穴。 数码相机的诞生,令电影创作者可以随心所欲的创作。 DVD的普及,也使人们有了更多观影的机会。 禁止一个导演发声,其实是无意义的。 人们可以在电脑上看,在家里看,唯独进不了电影院。 「科技已经不允许这样做了。」 ![]() 不合理的事,就要去解决。 所以当一些导演索性去海外发展时,贾樟柯的方法笨拙而坚持:去谈。 他多次和有关负责人谈话,反反复复问,「我又要拍电影了可不可以」。 或许,谈来谈去大家都可以拍了。 ![]() 2003年,以贾樟柯、娄烨、王小帅等为首的多名导演,与有关领导进行了一起畅所欲言的谈话。 他们提了四条建议,其中三条都是关于技术审查。 并由其中七人,在最终的意见书上签字。 这件事,后来被称为「独立电影七君子事件」。 ![]() 2004年1月8日,贾樟柯终于等来解禁。 第二年,《世界》成为了他首部公映的电影。 「我拍了八年电影,这是第一次在国内公映。」 ![]() 同年,王小帅的《青红》上映。 娄烨在漫长的禁拍期之后,《浮城谜事》也在2012年上映。 自此,第六代导演的影片基本「浮上地表」。 ![]() 《青红》 2006年,贾樟柯以《三峡好人》斩获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 这是「第六代」第一次获得欧洲三大电影节的最高奖项。 也是华语电影继张艺谋的《一个也不能少》后,再次获得该奖项。 相隔整整七年,正是一个代际。 ![]() 另一方面,还有很多独立纪录片导演仍留在「地下」。 共同记录着中国社会不一样的声音,构成中国电影的另一侧面。 ![]() ![]() 重回地下 2012年,贾樟柯的一条微博,再度引发关注。 从龙标通过,到种子泄漏,再到上映禁令,《天注定》注定无法公映。 最根本的问题,尚未解决。 每个创作者头上,仍然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忍无可忍则无需再忍。重回地下!」 ![]() 「重回地下」,又谈何容易? 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DVD早已被淘汰。 各资源小组成为影迷口中新的「盗火者」,观众可以更轻易地观摩各类题材、各种尺度的影片。 但,地下导演们的生存环境,却愈发逼仄。 禁拍,在今天的语境下极有可能就是彻底的封杀。 观众的自我阉割,又可以随时宣判创作者的社会性死亡。 一些纪录片导演为了让自己的作品被看到,甚至选择私发资源的形式。 ![]() ![]() 地面之上,电影市场也逐步演变为单一的战场。 现在的电影追求票房,追求效率,却遗漏了实体的生活感受。 命题作文式电影,更是接二连三。 失去创作空间与自由度,导演就只是一个工具。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困扰着每位电影人。 这几年,就连「敢说」的贾樟柯,也暂缓了创作的步伐。 电影拍得少了,综艺做得多。 「我得养家糊口啊」 ![]() 细数中国电影的发展,始终离不开对底层人物的刻画。 第一代第二代导演们,将镜头对准了贫民、歌女、娼妓。 拍出了《难夫难妻》《歌女红牡丹》《神女》,揭露旧社会的腐朽。 ![]() 第四代、第五代,在反思中前行。 《芙蓉镇》《活着》等,以一首首平民悲歌,唤醒民智。 ![]() 贾樟柯为首的第六代导演,接过了这面旗帜。 从《小武》到《三峡好人》《山河故人》,他都意图揭示现代社会进程最大的矛盾。 建设也是毁灭,死亡亦是新生。 下岗潮、三峡移民、城市化。 社会发展的巨轮,碾过一群又群肉身,剥去了他们的身份认同。 只有立言,才能求变。 这也是电影这门艺术所肩负的社会使命。 ![]() 二十多年后,中国导演不再以代际划分。 我们不再有第七代、第八代导演。 在当下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似乎人人都可以拍电影。 大制作、高票房变多了。 好口碑、深立意却变少了。 如果创作者只求稳自保,也就失去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不向文明问罪,却向文化开刀。 这不啻为一出悲剧。 再回看曾经的地下电影,那些被丢弃的勇气、包容、责任,都让人不甚惋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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