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21日,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教授刘统先生病逝。在熟悉其作品的读者眼中,他是著名的党史专家、军事史专家,笔耕不辍,著述丰饶;在师友和学生眼中,刘统先生能讲、会讲,一场讲座就令人终身难忘;但在女儿眼中,他不仅是良师,还是挚友,是她永远的“布布”(爸爸)。 在父亲离世的第四十九天,刘统先生的女儿刘姗姗,也是三联的作者(作品《烟火三十六味》),以特有的笔触回忆了自己和父亲四十余年来的相处,从济南的小房子到北京的筒子楼,从军科院的图书馆到上海交大的千人讲堂,刘统先生的治学与生命历程中不为人知的一面也向我们缓缓呈现,其中所蕴藏的父女间相知相伴的真挚感情令人动容。三联学术通讯特此转载,以寄托我们对刘统先生的哀思与怀念。 。 。 刘统 (1951年9月1日—2022年12月21日) 1978—1981年在山东大学历史系攻读硕士研究生,师从王仲荦先生。1985—1988年,在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攻读博士研究生,师从谭其骧先生,先后供职于山东大学、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上海交通大学。1996年获授大校军衔。 。 。 作者简介 刘姗姗(三三),著名军事史学家刘统先生之女,餐饮行业自由撰稿人。曾就职于中国旅游出版社、《美食与美酒》杂志、味觉大师“Flavours”等机构。“上海旬味文化创意工作室”创始人。主要作品为《烟火三十六味》(三联书店,2021)。 · 我的布布 · *本文转载自刘姗姗的个人公众号“小鬼三三”,感谢作者授权 丨刘姗姗 2022年12月21日下午,医生把我叫出病房外,告诉我布布的肝衰进一步加剧。我站在楼道里,人很麻木。长久以来一直存留的希望,在那一刻消失。我走进病房,握着他的手。他是清醒的,从未失去意识。 2022年12月21日于成都华西医院 傍晚,他走了。我站在病房外,透过窗户,举着同妈妈视频通话的手机,看着医生们不断按压,看着屏幕上的直线。没有太多眼泪,没有大声呼喊。我在心中说:你不要回头,离开这里,奔向新世界。 癌症非常残忍,而我的布布没有为死亡做任何准备。他满脑子都在筹划着未来的山西之行,泉州之行,甚至是潮汕之行。病榻之间,他最常说的就是:等能出门了,就出发。直到在医院的最后十天,我们之间关于病情,仅有唯一一次交流。“布布,假如出什么事,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我觉得不会有什么事。”“那你害怕吗?”“不怕。”“你不怕,我也不怕。我们一起出去。”“好。” 2003年于军科办公室 你是著作等身的史家,你的离去令众人扼腕,各路追忆文章里,尽是对你学术与人品的肯定,甚至旧书网上你的旧版书已炒上千元。然对我而言,你首先是我的爸爸。在我生命中全部的四十一年里,你是我的良师、挚友。在这段父女关系中,我占尽了便宜。(多年以来,我对爸爸的称呼是“布布”,诀别时亦如此) 1 刘姗姗哭了多久? 1986年,山东大学南门外,家属院的第一幢楼,最东边的二层小窗里,是我们的家。 那是一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小区中央有整片荒草地,入冬草地枯黄,泉城落雪,妈妈搭起煤炉,烤红薯飘香时,布布就回家了。他在上海求学,与我们分居两地,只有寒暑假返家。布布仿佛一直很瘦,戴着茶色眼镜,总拎着一只塑料提包。傍晚他走进家属院大门时,妈妈会远远喊我。我疯跑回家,他就坐在沙发上。 1980年爸妈相识于山东大学 初见时,难免有些生分,可是布布总会从提包中变出一件件礼物。小人书一本本读,羊脂球,钢铁如何炼成,丁丁历险记……他大声读,我就慢慢靠近,最后干脆坐上膝头,一页一页指着,给我念。几天之间,我们混熟了,他也要返回上海了。 血浓于水,我记得公交车门关闭的一刻。开始追车。我妈追我,他在车里无奈。小孩子的眼泪来得快,去得快。个把小时后,我该吃吃,该玩玩。但是布布在来信里,仔仔细细问,“刘姗姗哭了多久?” 布布青年时期的求学生涯,一路颠簸。1977年恢复高考时,他是一个有着8年工龄的三级车工。1978年77级本科入校后,国家开始招收研究生。1979年寒假,布布作为在文革后招收的第一届研究生,正式投入山东大学历史系王仲荦教授门下,成为魏晋南北朝史专业的研究生。而等到他1988年从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谭其骧教授门下博士毕业时,已经37岁了。十年大学生涯,他没有发表过任何论文或著作。 1985—1988年布布在复旦读博 良工不示人以璞。几年前布布在《怀念恩师王仲荦》一文中,借缅怀先师,也坦陈了自己的初心。他读书积累的十年寒窗,是我山野烂漫的少年时。上海寒夜中的一碗小馄饨,济南寒夜中滚烫的暖水袋,是我们一家人最初的样子。 2 几点了!赶紧回家 1989年布布于上海复旦毕业,我们一家辗转来到北京西郊的军事科学院。这是北京唯一能帮我和妈妈也解决户口的单位,所以布布果断秀才从军去了。我一口山东方言,与学校里的同学格格不入。成日爬后山,逮野猫。而布布则第一时间到滇越老山前线去了。 1989年布布在云南老山前线 布布电脑中,所有的回忆文章、图书的前言与后记,都没有关于这段军旅生涯的描写。也许我只能回京查日记才有下文。只记得他回家的那天夜里,我和妈妈跟着军科的各位家属、领导,在北京站的月台上,等到深夜。火车呼啸进站,我甩开牵着手的大人,直奔布布。多年后,牵着我的叔叔还要跟我娘抱怨,真怕我直接跑到车轱辘底下去,心都要跳出来了。 等我学会说普通话,妈妈工作落定,家里搬出筒子楼,平静的日子就开始了。布布在军科十五年,大院封闭,但食堂、医院、学校俱全。部队三年一晋职,四年一晋衔,家里随着他的晋升不停在院里搬家,从与人合住,一直到三室一厅。虽是清贫日子,但是我对西山、颐和园里的每一条地道都熟悉,万寿山与西山顶的每一块石头都坐过,熟识的野猫一大堆,半山司令家的狗,混得很熟,常去叶帅家吃泔水的豺,也见过一两面。对于布布,虽然每天都见面,但是不太一起玩,因为他永远在办公室。 看过《北上》前言的人就能了解,布布到军科参与编纂《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工作。他在这里结识了军事百科编审委会的主任奚原,百科研究部部长贺捷生,以及数位从地方调任来的部队业务骨干,全面接触现当代战争史。在亲历编写军事卷人物的过程中,他感受到了既要尊重历史,也要坚持原则的重要性,并且懂得了面对重大政治性、政策性问题时,如何把关考察,向谁提出解决方案,又该如何争取如实体现,同时又暗含政策区别。经过这样“正规军”的调教,我仿佛感觉布布脱去了书生的稚嫩与过分的理想化,转而向客观冷静的史家过渡。 布布与贺部长在一起 与此同时,军科的宝藏也逐渐展示在他眼前。军事科学院图书馆,距离布布办公室,步行5分钟。我们的家距离图书馆与办公室,步行5分钟。三者呈三角形。 布布犹如老鼠掉进面口袋。 儿时记忆里,每天晚上10点半,我妈必定要拨一个内线电话,“几点了,还不回家!”家中阳台,正对布布办公室,远远望去能见灯光。妈妈拨完电话,每隔10分钟就去阳台看下,如果还未熄灯,就连环夺命call。耗到11点,布布熄灯返家,双方这才作罢。 跟图书馆的叔叔阿姨有多熟悉呢?我大四实习即被安排在图书馆,方便布布往来交通。当时图书管理刚开始用一款电脑搜索软件,没什么专业IT人员,我也胆子大,挨个键全试了一遍,几天之间基本上手,搜索资料一日千里。 半年之后我毕业回京,而布布申请提前退休,前往上海交大。至于图书馆,资料封存,自由时光结束了。 3 不学习! 2016年末,北京雾霾,高速封闭。我驾车,带着两只年迈的老猫,凌晨往上海,投奔布布。深夜十一时抵达,他站在楼下,拎着箱子,抱着刘咪,带我回家。大门打开,是我俩最后的六年快乐时光。 布布在上海期间,抵达了学术成果的爆发期。他的著作只要出版,几乎都能拿到大满贯奖项,落地课程深入千万人心。甚至在他去世之后,微博上爆发关于纪念他的热搜。他每一天的行程都很紧,马不停蹄地上课与考察,一有空就往学校跑。 我趁机跟着他蹭办公室。公共办公室很大,人很少,布布有一张专属大桌,还有一只不怎么符合人体工学的书椅。角落里有个小拖板车,他用完的文献得一车车拖去还,再一车车拖新的回来用。偶尔要去图书馆查老报纸、杂志,他喜欢坐在靠窗的小桌上。 就这样,几个冬夏与春秋,有限的相聚时刻里,也是他写他的,我写我的。间或我问一句,他便直接回答,如同智能数据库。中午一起吃食堂,傍晚一起去散步,互相交换稿子看,他或者赞赏一番,或者会给些建议,讲些相关史料,告诉我去查什么书,怎么改。然而他的学问太庞大,我看不到十页,问七八个人名事件出处,布布就甩出一句:不学习!还会聊些琐碎八卦,他讽刺我看男人眼光差,我反驳他搞不定自己老婆。 更多时候,是等他上课返家。我不理解他为何什么课都要去上。千人大课也去,退休沙龙也去,北大讲堂也登,高中讲台也上。手机日历上,课程满满当当。清晨七点电话一响,“刘老师我们在楼下等了”,深夜晚机落地,一身倦怠进门,妈妈的电话也响起来。问:学生反应怎么样?答:鼓掌。 2020年疫情封闭,妈妈来上海同住。学校进不去了,我和布布就在家天天端着笔记本,书桌也没有,他坐宜家一款最便宜的沙发,把《转折》写完;我坐宜家一款稍贵的扶手椅,把《烟火三十六味》写完。小小出租房只有一个书架,布布的资料书索性就堆在地上,逐渐变成一座山。他每天很得意,因为完成书稿的字数,总是我的五六倍。我嫉妒,喊他抄书侠。他回,你抄一个我看看。我妈说,老头子真行。 2020中国好书的央视颁奖现场 最开心是吃饭。餐厅送来刀鱼馅儿,我们就吃刀鱼馄饨;网上抢菜抢到鲜货,我们就变着花样烧。家里掌勺的位置换成我,他退居二线,时时说我烧菜难吃,赶我下台,吃的时候又乐呵呵。等到小区大门敞开的第一天,我俩跑出去喝啤酒,吃鱼生。他是一个对食物要求不很精致的人,简简单单就能很开心。 病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公开讲座 2020年末,告别闵行,我们搬到徐汇校区。学校为布布提供了一间小小的独立办公室,整墙书柜,两张书桌,窗外是球场与食堂。布布指挥着众人,一车一车书运进来,上架时他盘算着查阅顺序,眼睛里闪烁着兴奋。那天我俩坐在食堂里,啃着鸡腿与肉丸子,一起畅想着写稿散步的生活。校园幽静,实在舒心。 可惜病魔于几个月后登场。我们再无同去办公室的机会。 布布的电脑里,著作浩如烟海。长篇书稿、中篇论文与短篇小品,串起了他七十年的人生。很多文件的最后修改时间,定格在他去世的两个月前。这些长长短短的文字,背后是布布几十年的治学生涯,无数个日与夜。而这些文字里,更饱含了历史长河中更多人的人生际遇,家国命运。作为一个史家,布布心中有着极为崇高的使命感,遥望《史记》与《资治通鉴》的史家立场,坚守王仲荦与谭其骧的大师教诲;老老实实读书,读懂书,认认真真写字,说真话;不怕吃苦,不怕寂寞,不见异思迁。 他的每一句文字,背后有考证可依;每一个观点,谨慎客观公正;每一本著作,不管畅销与否,也不管获奖量级,总能激起很多读者的共鸣。生命本无意义,他不仅赋予了自己生命的意义,更将意义赠给了许许多多人。关于他七十一年的人生经历,大事记;关于他留下的作品,刊出与未刊的;关于他未完成的学术项目……随手即是事无巨细,悲哀、无力与麻木之间,我也开始有了生命的紧迫感。 想了又想,病榻前的折磨历历在目。想了又想,远处的记忆一点点清晰。 今天是布布离世的第四十九天。都说这天要超度亡人,我想我家要先有篇祭文。2月10日上海交大与上海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共同主办的“学术与人生——刘统教授追思会”,将在上海举办。2月12日上午9~11时,我和妈妈将在少数亲友的陪同下,在苏州西山岛名流陵园,为布布下葬。 下笔匆忙。尘埃即将落定,一切才刚刚开始。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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