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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短视频、看李子柒,中国人为何越来越焦虑?

 视觉志 2023-03-02 发布于山东

「我停不下来。」

突然,你觉得自己的大脑像是安了「发条」,被什么东西驱动着——可能是裁员、失恋、考试失败,又或者是其他让人不安的事件。

总之,你思考了一系列可能存在的「万一」「恐怕」「要是」,你无法停止思考,以及对不确定性的恐慌。

你感到焦虑。或许已经焦虑许久。

这是现代人普遍存在的情绪。在各大社交平台,搜索「焦虑」关键词,你能看到的最新结果,发布时间是十秒前、三十秒前、一分钟前。

关于焦虑的梗图,收获了7.1万赞

有人因焦虑而失眠。她告诉我,在一些深夜,她必须打开微信读书,翻看《走出焦虑风暴》——一本心理自助书籍,才能慢慢睡着。但更多时候,她会睁眼到天亮,睡三小时再爬起来去上班。

有人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管是躺在床上、挤在地铁上,都会感到左胸口传来的强烈搏动,「太难受了,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休息过。」

还有人,会在凌晨一遍一遍地刷李子柒的视频,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到平静。

崔庆龙是一名资深执业心理咨询师,这几年,他坚持在微博上记录自己的观察。有网友形容,他的文章和语句「有种让人浸入温泉般的舒适和心安」。

崔庆龙的微博

在咨询室中,他也看到了现代人普遍存在的焦虑,以及焦虑时,那种「一定要做些什么」的不安。

他不认为这些情绪毫无意义,也从未想过要驱逐它们,因为本质上,「焦虑不可能消失」。

《视觉志》全新栏目「学者答疑」第四期,我们与崔庆龙进行了「为什么我们越来越焦虑」的主题对话。他通过自己独特的经验、视角,剖析了焦虑的本质,也提供了某种意义上的方向和潜在的解法。

通常来说,心理咨询师不直接提供建议,他们会先看见你的感受,再和你一起探索问题、试着解决问题。崔庆龙同样如此,在一个半小时的采访中,他传递的并非自上而下的方法,而是一种善意的看见,和无数种存在共鸣的心声。

以下是《视觉志》与崔庆龙的对话——

「焦虑是一种非常普遍的情绪」

《视觉志》:在你的工作观察中,「焦虑」算不算来访者最常见的困扰?

崔庆龙:不算,我的来访基本都是长程的咨询,议题有亲密关系、人生意义感、抑郁、低自尊等。他们很少直接因为焦虑的问题来找我,但是焦虑是一种非常普遍的情绪,在任何人的任何时刻都有可能出现。在我和来访的对话中,焦虑就会经常在某些节点上出现。

《视觉志》:当下,似乎一点小事就会引发大范围焦虑。就像ChatGPT火了,人们不先感慨科技的进步,而是会先担心“自己的工作会不会被取代”。为什么会这样?

崔庆龙:从我个人的体验来说,我知道真正意义上的替代在短时间内还不太可能,但我相信这种焦虑的感受是真实的。大家会这样想,并不意味着ChatGPT真的直接威胁到了自己,而是因为自己本身就有对环境的高度不安全感,对自己所能掌控的东西越来越少感到无助。

因为Chat GPT焦虑的人们

我今天看B站,很多年轻人都在讲自己找工作遇到的困难,我想,现在大家手里握着的东西已经变少了,突然又出现了ChatGPT——你不知道它代表什么,但你知道它很强大。就像在我们防御薄弱的时候,突然又遇到了一个拿着兵器的人,你一定会觉得那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视觉志》:可以说是草木皆兵。

崔庆龙:对。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本身就不安全,Chat GPT只是一个「唤起线索」,唤起了人更深层的不安全感。

《视觉志》:我身边有人担心会被裁员、有人担心第二轮疫情,还有人因为亲密关系不如意而烦恼。在你看来,人们通常会因为什么事情感到焦虑?

崔庆龙:首先,是来自于现实的威胁,它们很真实、很具体。比如你提到的被裁员的风险,这是切实存在的。很多人到了30岁,或者35岁临近时,就到了承上启下的位置,要照顾长辈和后代,而他们手里的贷款商品房相当于负债,这时候如果停止工作,生产力被中断,可能意味着整个生活系统的「崩溃」。

《风平浪静的闲暇》

其次,是社会期待。我们生活的环境里,对于婚育、人生规划的观念都很传统,你身边的人都在凝视你,他们对你到什么样的年纪、该做什么样的事都有基本的期待。

不只是他人,这种烙印是在人内心深处固化的。许多人不仅要反抗他人的目光,还要反抗内心的固化思维。我们可能会在理性上厌恶、抗拒那种被安排好的人生,但我们的骨子里可能潜移默化地认同了这些,所以一旦出现社会期待和自我的斗争,我们就无法无视它,它会强烈扰动我们的生活。

「焦虑,是因为关系的缺失」

《视觉志》:「宇宙的尽头是考编」是近年互联网的大热话题,人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崔庆龙:基于现在的职场门槛和裁员风险,人们的探索动机慢慢的转向了保全策略,人都是需要安全感的物种,公务员或编制就像是一个稳定的客体,一旦能够接近它,人们就不用再承受动荡和变化。考编追求的是完全的确定性,一旦考上,你未来的一切都确定了,稳定性肯定高于私企。

其实环境越不确定,人就越想最大化地寻求确定性。

考编显然不是一个人真正的理想,但它是一种折中,一种人基于风险厌恶,在无序环境下试着寻找确定性的努力。

《视觉志》:在你看来,人们普遍会越来越焦虑的本质原因是什么?

崔庆龙:本质是环境。环境让人面临的现实威胁越来越多,我们以曾经的那种完全舒展的、舒适的姿态去生存,是越来越不可行了。你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卷、更拼、更警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赛道上跑赢对手。

还有环境之下的凝视,也就是我们刚刚提到的社会期待,他人会对你有期待,你自己内心也会对自己有要求。如果把环境赋予的所有苛求、期待、压力全部解除掉,如果没有任何人从成功者和失败者的角度去评价你的话,你其实不会焦虑。

关系的缺失也是一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那一代人做的工作也没有很特别,可能就是朝九晚五的上班,要说工作中有很大的个人意义感、价值感,并不见得。但他们在整体要比现在这代人更松弛一些,即便工作时没有那么满足,但是在工作结束后,时间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有足够的空间和自由去支配生活,创造自己想要的体验。更重要的是,他们并不需要迁徙到某个大城市,他们的人际资源都在周边,只要想出门,或者说想打麻将啊(笑),随时就可以叫到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他们的生活圈子非常稳固,没有被动摇过,一直都延续着熟悉感、安逸感和确定感。

《阳光灿烂的日子》

人际关系其实是我们生活中很重要的模块,因为有了对的人,那些体验才会真正让你感到有乐趣。

反观从家乡来到北上广工作的年轻人,周边的人或许都是陌生和疏离的。大家都充满着竞争意识、竞争姿态,分享的都是在这个年纪遇到的焦虑、迷茫与困惑。虽然大家都很无助,但大家都在卷,暗暗地把这种力量向周围人传递。

这时候,他们感受到的环境就是漂浮且没有着落的,他们也没有踏实地被环境承托。

其次,人们缓解焦虑的方式不是真正有效的,很多安抚行为都是瞬时刺激,比如吃好吃的、刷手机,或者是喝酒、抽烟、游戏等成瘾行为。

《四重奏》

为什么会这样?你可以把这些行为看作是我们给自己制造的「正向体验」。回溯小时候,一个婴儿如果感到焦虑或痛苦,大人可能会跑过来把孩子抱在怀里,抚摸他的身体,用很轻柔的姿势和语言安慰他,这时候,婴儿就会慢慢缓和下来。

成年人也一样,需要从关系中获得安抚,但现在很多人没有这种条件,就会转而寻找一个替代性的、非生命的客体。

一个人能做什么呢?大家下班后就待在出租屋里,最唾手可得的快乐就是打开外卖软件,点一个想吃的东西,或者找一个综艺看一看。但你需要的可能是一个亲密伴侣,或者一个非常懂你的人。如果有人和你分享、讨论生活中遇到的困惑,你们也能互相理解、深入发掘观点,其实你的焦虑情绪会很快得到平复。

但这种机会对很多人来说,是稀缺,甚至奢侈的。

《视觉志》:原生家庭环境会不会影响人的焦虑水平?

崔庆龙:这是抛开环境角度去讲的,确实有一些人比一些人更不容易焦虑,也就是发展心理学家所说的自我调节功能。

我们可以把「不容易焦虑」理解成一个人的自我调节能力足够好,这种能力来源于你过去被他人有效调节、有效安抚的体验。

简单来说,如果你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有安全感、有回应的环境下,当你情绪失调的时候,有人能出来回应你,你就不那么容易焦虑,久而久之,这种他人调节能力就会内化成你的自我调节能力,也就是一个人的心理资产。

但如果一个人从小就担惊受怕,唯恐做错一点小事,那他的焦虑值显然会爆表,有一些风吹草动都会让自己有如临大敌的体验。也就是说,如果你个人的不安全叠加了外部环境的不安全时,那就是一种双重情绪,它会更加强烈。

「当你的心理内存只有4GB时,就无法运行大型程序」

《视觉志》:前段时间的数据显示,我国生育率正在持续走低,年轻人似乎对婚姻、生育抱着负面情绪,大喊“不婚不育”口号。这是不是焦虑蔓延的后果之一?

崔庆龙:我觉得是。当然它不算是直接的因果关系,而是有相关性,它们都是受时代环境的宏观影响后促成的表现。

我以前看过一个经济学家的说法,人口一旦负增长,在一个相当的长的周期里,形势可能就不会再逆转了,这意味着系统到达了一个临界周期,开启了一种新的运行规则。

图源:中经数据

对我们来说,人们如果想要结婚、生育,一定是对未来的预期足够好,这种好包括安全、自由、富足、信心、希望等,或者觉得「即使有孩子/走入婚姻,也不会有太大负担」,觉得自己仍然有足够的自由去实现自我价值。但如果一个人对未来的预期都变得悲观,甚至感到自身难保,怎么会再去要后代?

只有在高度的安全感下,在一定闲暇且稳定的生活中,人才会真实地想去繁衍,这是物种繁衍本能对繁衍环境的基本期待。

《视觉志》:你怎么看待近些年大热的「躺平」口号?这种急切想要休息的情绪,仅仅是因为大家不想工作吗?

崔庆龙:不仅仅是工作,工作只是代表倦怠的一种形式。本质上,是人的精神太疲累了。整个环境都很消耗,就像你在睡觉,房间里总是有噪音,一会儿是这里响动,一会儿又是那边响动,你得不到很充分的休息。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人都想要一种彻底的休息,躺平寄托了大家想要彻底休息的期望。

《视觉志》:不止是中国,日本、韩国都在喊躺平。

崔庆龙:对,但是这中间存在差别。日本和韩国已经到发达国家的水平了,他们的社会福利水平和保障体系已经相对健全,躺平的生活质量可能高过我们。

也可以说,他们再往前走是走不动了,很多日韩人认为自己做更多努力之后的收益,远远低于付出的成本,我不如给自己更多时间,让自己更快乐一些,给自己更多的满足、更多的自由。这时候,躺平是一种非常自然的选择,很理性,也很经济学。

我担忧的是中国的年轻人、中年人,包括我自己,其实要比日韩这些人的生存状况更艰辛一些。而且我们还要面对环境的压力和他人的凝视,就算你回到老家躺平了,但身边的期待仍然存在,想躺都躺不了那么安心。在国内,真正的躺平很难,能成功躺平的人是因为身边环境接纳了他的生活状态。

《视觉志》:持续的焦虑状态,会给个人和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崔庆龙:焦虑本质上是一种自我身心状态的失调,或者说植物神经紊乱。个人处于这种情况时,就像之前说的,会先寻找一些瞬时刺激作为没有关系的替代体验。长此以往,人的精神会很消耗。

我经常用手机内存做比喻,如果你的内存被挤压到4GB,就运行不了大型的程序了。就拿考编举例,考编其实需要足够多的时间去高度、专注地投入,这件事情很多人已经做不了了,翻十几分钟的书可能就看不下去,因为内存太小,很难完成自我迭代,甚至会在某个地方停滞不前。

《我想一周休四天》

对于社会来说,它会失去活力。社会是由个人组成的,如果大家的生产力都停摆,整个社会的活力也就慢慢降下来了。

长远来看,整个社会可能会存在短期主义的倾向。人们想要主动去创造让自己当下就觉得舒适的东西,而不是花时间去等待更好的反馈。本质上,也是因为环境太不确定。

就像一个人要去打猎,他越向外探索,环境就越不明朗,时不时还能听到野兽的叫声,他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什么,如果这时候眼前有一颗果树,他可能就不敢再往前走,顺手把果子采摘回去就行了。

「人是会一直犯错的」

《视觉志》:如何缓解无处不在的焦虑?你在微博上提到的「锚点」该如何理解?

崔庆龙:「锚点」就是能为生活注入秩序的东西。很多人的生活框架是松散、无序、破碎的,似乎做了很多事,但这些事并不是他充满热情去做的,这意味着他收不到足够的反馈,这些事也无法累积成长期的体验,无法迭代、复利。

就拿我自己来说,写作就是我的锚点。它带给我的不仅是写作这一件事,因为要输出观点,所以我首先要去输入,要解决自己的疑问,再把我在过程中感受到的领悟发出来。我也享受这种创作时能把一件事阐述清楚的快乐,如果我的观点对别人带来了一些好的东西,我也会感到有价值。

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锚点,有的人喜欢阅读,有些人喜欢运动、练瑜伽,锚点意味着这件事已经成为了你生活中的一部分,它会让你感到有创造性、有趣、有价值感,能在你的生活中重复发生。

《视觉志》:如果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该如何找到锚点?

崔庆龙:我不认为人会真的没有兴趣,他可能只是当下阶段想不到自己要做什么。一个人从小到大,一定存在一些独特的体验,就像心理自助书籍会让人写下曾经最感兴趣的事、最满意的某个人生阶段,借助这些过去的经验,我们可以找到自己的兴趣点。此外也可以向外部探寻,多尝试,可能会找到你期望的体验。

《视觉志》:还有其他缓解焦虑的方式吗?

崔庆龙:对于现实的生存焦虑,可以去设想最坏的结果是什么。焦虑是对不确定性的恐惧,但坏的确定性也是一种确定。就像死刑犯,知道自己哪天被斩首以后,反而可以度过接下来的时光。

我们可以思考现在面临的处境到底是什么,一旦最坏的结果发生了,我们能为自己做什么,还有哪些退路可以走。我们需要在心理上模拟一种应对机制,而不是不停地投射和联想。

还有就是认知上的改变,你需要想清楚自己要什么样的生活。我仍然认为长期主义、理想主义值得被推崇,如果你把长期的目标想清楚了,过程的痛苦就可以被忍受。比如,如果你想好了去大厂只是为了挣一段时间钱,那么就给自己一个时间期限——什么时候走?如何筹备?对你的目标有什么作用?

《视觉志》:对比焦虑,更为健康和理想的心理状态是什么样子?

崔庆龙:安定。你的心可以沉浸在生活里,有一种落地感,其实就是漂浮的反面。或者说,深沉、平静、祥和、快乐、安全、自在、创造、活力,这些词汇能表达我说的感觉。大家焦虑,也是因为很难追寻到这种状态,但这些好的心理品质不是从今天切换到明天就能获得的,它们需要在一个有秩序的系统里慢慢生成。你有了新的自我世界,有了新的生活系统后,它们会自然、缓慢地呈现。

我们需要保持耐心,需要花费足够的时间,而且,最终我们是要自己去经历这个过程。你提到自己害怕做选择、害怕犯错,但其实,人是会一直犯错的。所以我很强调试错,试错是为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只有试错能在这件事上告诉我们答案。我以前写过一条微博,大意是说,一个人的人生方向是连续博弈,如果你在这个点上感到不舒适,就会修正它,然后再走向下个点。它是一条非常曲折的、由各种线段组成的路径,我们不可能以一条直线去接近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我们甚至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

《大豆田永久与三名前夫》

我自己的体验也一样,每个阶段都需要不断地修正,每个过程都会走弯路。在这个过程中,只要你带着对于自己经验的一份觉知,你就能够微调和转向。

往更深处说,其实福祸相倚,有时候一些令人意外和痛苦的东西,反而是柳暗花明之处,这是被我以及我所观察到的人类样本反复验证过的东西。而别人告诉自己的那些「正确」,并非真的「正确」,人只会发自内心地相信并执行被自己亲身验证过的东西。

最后,我想说——或许,许多焦虑的根本原因,是社会结构性的。

那么,个人为缓解焦虑做出的努力,还有用吗?

崔庆龙的答案是:

如果大家都在坠落,而你有一定的坠落技巧,就会少受一些损伤。

社会或许在下行,但你可以照顾好自己,让自己少受伤害。

而关于生活,你的真实感受是什么?什么样的生活让你觉得更快乐?

找到答案、勇敢面对,也是对自己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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