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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坏掉的右眼,能看见奇怪的东西 | 嵌入我右眼的夏日碎片01

 为什么73 2023-03-03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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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六年级的暑假,一次无心的恶作剧改变了我的一生。失而复明的我,自此每逢黄昏都能从物体投落的影子里看到另一个世界。

十年后的夏天,我逃离了那个噩梦一样的故乡,却收到了早已死去的朋友百里虹叫我回家的短信。

我决定摘下眼罩,回去结束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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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我又梦回那个夏天。小学六年级的暑假,收假前的最后一天。日落西山,巨大的阴影在海边鳞次栉比的高楼间游移降下,小伙伴们在公园角落的沙坑里收拾玩具,各回各家。

黄昏之中,天空、大海、城市钢铁森林和栖身其中渺小的我们都染上了鲜艳的血红色。那一刻没有风,万籁俱寂。东倒西歪的水泥电线杆朝向海平面蜿蜒而去,而我独自在公园尽头徘徊不前,想着心事。

我的背后窸窣作响,有人从塑料泡沫盒里取出了某样东西,压低脚步向我走来。一只熟悉的小手从后面轻拍我的肩膀。

我转过身,看到了我最要好的朋友百里虹。她忍着笑意,蠢蠢欲动的左手藏在背后。

“小鹤,你快猜猜看。给你三次机会,猜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附近有一大群麻雀振翅起飞,扑棱棱的扇翅声盖过了我的回答声。她白嫩清秀的脸庞在群鸟一晃而过的阴影中闪闪放光,照得我眼前一片鲜红。

“真可惜,三次全都猜错啦。”

她一脸恶作剧得逞的淘气笑容,亮出藏在背后的左手,那手里竟然攥着一把黑色玩具手枪!

夕阳的橘光中,她长长的睫毛落下影子,表情温柔似水。接着,她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的脸,毫无防备的我浑身一颤。

一声沉闷的枪响,我向后倒去。

意识消失前,我最后的记忆是头顶那片由橘红向紫黑过渡的火烧云,以及随后如深海般将我吞没的深青色黑暗。

回忆起来已经十年了,我们至今仍被困在那个永恒的夏日黄昏中,找不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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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梦中醒来,摸到右眼下方有一行干涸的泪痕。

又到了夏天,清晨的微风轻拂着隐隐透亮的亚麻纱帘。窗外蝉鸣如雨,瓦蓝的天边堆积着高塔形状的积雨云。三个室友都不在寝室里,隐约能听到操场上一群男生踢足球的声音。

当初还只是小学生的我们,不可能预知未来。那天发生的事纯粹是一场意外。谁也没有想到,一颗豆粒大小的玩具枪子弹,就能改变之后的一切。

无辜的孩子失踪或遇害,而我则逃离故乡,跑去内陆深山里念大学,与旧友断绝联系,只因我心知肚明,当年的那一切根本就没有结束。

我摸出藏在枕头底下的白色单眼眼罩,立即戴上。我没有再听远处的声音,而是坐在床上抱住自己不断颤抖。枕边是我的手机,昨天深夜,我收到了一条令人忧心忡忡的短信,于是后半夜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

发件人自称叫百里虹,我童年时最好的朋友。十年前的夏天,一把玩具手枪在她手中走火,一颗塑料子弹射进了我的右眼。那颗子弹,改变了包括我和她在内许多人的人生。

她发来的讯息只有寥寥数字,我却不能视而不见。

“关小鹤,我们都在等你回家。”

对了,我没有说清楚的是,她早在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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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我瞥见幽深的黎明,我看到古老的昨天……
——阿多尼斯《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等我醒过来,人已经在医院里了。

面前是一条灯光昏暗的走廊,我独自一人侧躺在诊室门外的候诊椅上。

是谁把我送进医院的?大家伙儿都去了哪里?

说来真丢人,几个小时之间我如同丢了魂魄,一切都以十倍速从眼前飞驰而过。我依稀记得有好多人一窝蜂地把我抬离地面,随后发生了什么,便没有记忆了。

我脑海中无比混乱。玩具手枪在百里虹手中走火了,一声不祥的闷响,橘黄色弹丸正中我的右眼。我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道击倒在地,比起恐惧和疼痛,更多的是被打蒙了的不知所措。

后来我听人说,我中枪倒地之后,百里虹一直跪在我身边,哭喊着我的名字。她说自己绝对没有扣扳机,里面不该有子弹啊。

我挣扎着爬起身,在走廊尽头找到了卫生间。踮着脚尖看到镜中的自己时,我惊呆了。我的整只右眼变成了血糊糊的烂洞,眼眶里盈满黑红色的污血,能看到被子弹射中的部位肿得很厉害,白花花的嫩肉翻了出来,鲜血和眼泪的混合物还在往外流,止都止不住。

我低下头,松开下意识攥得发白的双拳,才发觉手心里也沾着血。

眼前天旋地转,我不敢再照镜子。伴随着每一次呼吸,右眼都在与狂乱的脉搏联动,一跳一跳的,变得愈发肿胀和刺痛。我颤抖着遮住健全的左眼,四周顿时变暗了。

不对,一定是外面天黑了。我不甘心地又试了试,眼前愈发幽暗,受伤的右眼只能看到一点光,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头晕目眩,好疼,好恶心。

恶心的感觉一路翻涌上来,我吐了。没人来救我。我的右眼坏掉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要瞎掉了。我倒在冰凉的厕所瓷砖地板上,蜷曲着身体,止不住呜咽起来。

不知是谁通知的母亲,母亲从学校赶来,一看见自家女儿满脸是血,二话不说先当众甩了我一耳光。

医生说我有失明的风险,玩具枪子弹近距离打在我的右眼眼球上,晶状体破裂,最坏的情况下,得做手术摘除。医生还说了些别的什么话,无非是要我们做好心理准备。我整个人缩进椅子里,双脚离地。一股古怪的麻痹感从右眼向全身扩散开来。

护士姐姐帮我处理了右眼的伤口,清洗了眼睛里的积血,接着用白色医用纱布把我的双眼都包扎了起来。她用温柔的语气解释道,之所以这样做,是怕右眼的外伤影响到左眼。不把两只眼睛一块遮起来,以后我左右眼球可能会变得不对称,或更糟。具体怎么个“更糟”法,她没细说,我也没胆子去问。

总之,等她包扎完后,我沦为了盲人。这下两只眼睛彻底看不见了。

有人搀扶我到门外坐下,母亲骂了一句“庸医”,丢下我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是去缴费办手续吧。我一只手失神地摩挲着自己的右脸,向上寻找被纱布紧紧包裹住的右眼。被母亲打过的半边脸蛋还在火烧火燎地疼。

过了不知多久,我听到外面好像有人在吵架。

是百里虹的哥哥百里信,带着自己的父亲赶了过来,百里父子正在为百里虹闯下的大祸向母亲赔礼道歉,说会承担我看病期间的一切费用。母亲又开始了,一面用尖酸刻薄的声音反复强调自己受过教育,是个讲道理的人,一面又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地大呼小叫、发号施令。

忽然之间,我庆幸自己变成了盲人。医院大厅里人声嘈杂,我想象着那些来看病的人,和四面八方冷冰冰的视线,不禁抱紧自己,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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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从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眼前是隐隐发光、已然熟悉的黑暗。

在我右侧某处,有一扇打开的窗户。一丝凉爽的风吹进闷热的病房,吹散我汗津津的头发,感觉好舒服。

母亲说,小地方终究是小地方,那些医生全是刚毕业的小屁孩,真要听他们的,我眼睛就瞎定了。她连夜带我换了一家医院,最后决定让我在那里做手术。

我什么都看不见,全身僵硬地躺上手术台,屏住呼吸动弹不得,任凭看不见、凉丝丝的手摆布。好在新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对我都很有耐心,他们说我受伤的右眼里有异物,可能是子弹带入的碎屑,帮我把异物取出,缝合了伤口。

中枪、失明、做手术、住院……短短几天,我还要再经历多少个人生第一次?我担心住院费太贵,提议做完手术后直接回家,结果被母亲骂了。母亲叫我乖乖听医生的话,小孩子一天到晚别学大人瞎操心,钱不钱的跟我没关系。一向抠抠搜搜过日子,恨不得把一块钱掰成两半花的母亲竟坚持我的眼睛比钱更重要,我嘴上答应母亲好好养病,低下头咧着嘴笑了。

暑假结束了,今天是开学日。若不是出了意外,现在这个时候,我本该是一名初中生了。开学典礼上,身边全都是初次见面的新同学,我则会穿着一身簇新的校服,和大家一块望向主席台,假装专心在听校长的新学期讲话,私底下则在偷偷捂嘴打哈欠。此刻我才切身体会到,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可惜晚了。

把我安顿好后,母亲便要赶回学校去。母亲是小学英语老师兼班主任,照理说,像今天这种日子,本来是一刻都走不开的。母亲叮嘱了我几句,说下午再过来看我,让我老老实实躺着静养。

身处于完全陌生的环境,眼睛看不见,我的内心其实非常不安,但一想到不能再给母亲添麻烦,便又握紧拳头,鼓起了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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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刚过,一阵阵热风迎面吹来。光是听着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声,就让人汗流浃背。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这会儿放晴了。我背靠着枕头半躺在病床上,幻想自己的身体飘出窗外,飞向碧空如洗的天空,以此打发无聊的时间。眼睛看不见,实在太遭罪了。这么热的天,没办法下床走动。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怕是在梦中才能实现。

刚住进这间病房时,我还满怀期待,以为会有很多人提着慰问品来探望我,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没承想几天过去,竟无一人露面。这让我深受打击,怀疑起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分量来。

我把困扰着自己的事情讲给母亲听。母亲坐在床边,用小刀削着苹果,对我的烦恼不屑一顾。

“这是个好机会,你赶紧跟以前那帮朋友一刀两断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早就想说,你交朋友的眼光也太差了。眼睛被玩具枪打了,说出去都让人笑话。你跟着他们净学坏的,女孩子没个女孩子样,看看他们把你害成什么样子了。”

“不是的,那天的事完全是意外,不是谁的错。”我急忙替不在场的朋友们辩解,“大家不是那种人。”

“还嘴硬呢?你都进医院了,你那些朋友现在人在哪里?朋友住院了都不知道来看一眼,这还叫朋友?”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

“呵。”母亲的冷笑声像一把刀子,捅进我的心脏不说,还要在里面来回搅动。

新学期伊始,从前的同学和朋友如今都升入初中。也许母亲是对的,面对新学校、新班级、新同学,大家都在忙着开始全新的生活,只有我被困在原地,被大家远远地甩在身后。谁知道呢,没准大家早就遗忘了我的存在。就连我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打伤我的人都不来探望我。我做人这么失败,真是越想越寂寞。

“乖,别再瞎琢磨了。”母亲把削好的苹果硬塞给我,“你那些朋友一个比一个疯,等你眼睛好了以后,不准再跟他们来往了。尤其是打伤你眼睛的那个疯丫头,绝对不准再和她打交道了。小鹤,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我无言以对,低下头默默地啃着苹果。母亲的刀工好差,苹果皮压根没削干净,而且还好酸,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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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每天都很忙,经常前脚踏进病房,和我说不了几句话,手机便响起来,不得不匆匆离开。到头来,一位每天清早都来查房的男医生,成了我在医院里唯一的聊天对象。

这位男医生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很慈祥。随行的年轻医生叫他柴教授,几天接触下来,我也有样学样,跟着这么叫他。柴教授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的,佛手柑与薄荷叶混合的冷香,很有辨识度。自从眼睛看不见后,我的听觉和嗅觉都变灵敏了。

没人搭理我的时候,我就在脑海中描绘柴教授的相貌。他应该五十岁出头,一身白大褂,一头灰白短发,胸前的口袋里挂着副老花镜,一看就是那种医术高明的智者。

柴教授是我的主治医师,就是他给我做的手术。他每天早上都来检查我右眼的恢复情况,说看上去非常好,再有几天,我就可以拿掉纱布,尝试让双眼重见光明了。

一天清晨,柴教授独自来到我的病房,在我的病床前坐下。

我们先是像往常那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随后他话锋一转,告诉我人的眼睛和人体其他器官不同。就算我们的眼睛里混进了异物,也不会出现强烈的排斥反应,这是因为眼球和全身免疫系统是隔离的。

柴教授说,从人体免疫系统的角度看,我们的眼球更像是嵌入身体的异物。一旦有一只眼球破损,里面的晶状体蛋白流出来,就会被人体免疫系统识别为抗原,产生相应抗体,而这种抗体也会把另一只健康眼球视为异物,发动攻击,直至将它活活溶解掉。这正是为什么一只眼睛瞎了,要及时做手术摘除,不然另一只眼睛也难保的原因。

听完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后,我浑身毛骨悚然,裹在纱布里的右眼一跳一跳地隐隐刺痛。

柴教授发出爽朗的笑声,起身摸了摸我的头,向我道歉。他叫我别害怕,自己只是想起来随口一说,并不是在谈论我的病情。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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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在学校食堂吃了点东西后,我走出校门,面向郁郁葱葱的后山,一个人踏上那条长长弯弯的绿阴道。

今早的风很大,像是要变天了一样,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尘土味。行道两侧,树木在永不止息的风声中以神秘的节奏争先涌动着。上午没有课,就算有,我也不打算再往回走了。我满心忧虑,需要独处的时间,有太多事需要尽快去确认。

站在随风动摇的树影下,我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寻找一个名字。身体走热了,我颤抖的指尖沾着汗水,半天找不到要找的东西。考虑到昨夜死去十年的故友给我发了条短信,我觉得自己此刻的表现还算镇定。

百……百里……

我找到了那个名字,不过没有立刻把电话拨过去。我盯着那个名字长吁一口气,内心五味杂陈。

考上大学后,我逃也似的离开了故乡。临行前,我觍着脸朝对方要来了这个号码,多少也是因为冥冥中我早有预感,我不可能像这样永远逃下去。早晚有一天,我还是会被那寄生在夏日黄昏中的怪物给抓住。

百里信,百里虹的哥哥。记忆中,小时候的我和百里虹总是追逐着他的背影。百里信大我们三岁,他的身影那时看上去高大而又可靠。不管遇到了什么危险,只要大喊一声“信哥哥”,他就会像一阵风那样跑过来救我们。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三个情同亲兄妹。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百里虹死后,一切都结束了。那个原本如朝阳般耀眼温暖的男孩子,自那天起变成了一道高瘦阴郁的暗影。我无颜面对百里家的人,不敢登门打扰,我们也就此疏远了。

我从小学同学那里听来,百里信毕业后没有留在大城市,而是回到了我们死气沉沉的故乡,照顾因脑梗瘫痪在床的父亲。一年后父亲仙逝,他就独居在只剩下自己的老宅子里,靠远程写代码为生。

我知道自己不该去打扰他,可事关百里虹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如果说这世上有谁能给我一个答案的话,就只有他了。

我鼓足勇气,拨通了他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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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鹤!”

门外传来脚步声。砰的一声,病房门被人撞开,有人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别害怕,是我呀小鹤。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听声音是百里虹。她跑得气喘吁吁,不知道还以为有人拿着刀子在背后追杀她一样。

“为了见你一面,我这一路上又是翻墙又是砸窗户的,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找到你。话说回来,这儿真的是医院吗,感觉到处都怪怪的……”

肯定是她没错了。挚友受伤后便不见踪影,时至今日姗姗来迟,才刚一见面就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怪话,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就只有她了。

“百里同学,事到如今你来做什么?”

我很生气,更感到一阵不安。母亲对她的评价也许不无道理,也许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疯丫头,害别人受伤自己却毫不反省。而我之前竟还把她当成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双眼失明之后还想着要维护她。

“讨厌啦,别叫人家同学,多生分啊。”我听见她向我走来,紧接着一双湿热的小手不由分说地按住了我叠放在自己身前的双手。她躁动的脉搏传递到我身上,我不由得一激灵。

“小鹤,眼睛还痛不痛?不是右眼受伤吗,怎么脑袋包得像个菠萝……”

会拉着我的手这样跟我讲话的人,在这世上大概就只有百里虹了。一股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我用力甩开她的手,也感觉她吓了一跳。

“小鹤,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真的对不起,我要是能早点来看你就好了。”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我把这句撒娇一样的话硬是吞了下去,用更强硬的语气质问她:“那你为什么没有来呢?”

“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说出来让我听听啊。”

“唉!”她突然发出一声很响的叹息声,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我早就想来看你了,不光我,大家都想来,可我们都不知道你在哪里。一听说你要做手术住院,我们便跑去问阿姨你住在哪家医院,好来探望你,可阿姨不告诉我们。我想是我也就罢了,结果学校里她也谁都不说。你住院这么多天,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在哪里。”

“我完全不知道……”这下换我沉默了,“那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当然是拜托哥哥进行调查啦。你也知道,我哥很擅长找人。怎么,不相信我吗?”

“不是。”

稍微冷静下来一想,以我对自己母亲的了解,这听上去很像是母亲会做的事。

母亲之前对我说过,要趁这个机会,让我和坏朋友断绝关系。啊,我后知后觉,难怪这些天没有一个人来看望我,敢情我是被母亲以养病的名义软禁起来了!母亲不告诉大家我在哪里,这样等我出院后,误以为不来探病的朋友都是薄情寡义之人,往后和他们关系自然就淡了。

突然,百里虹不说话了。近在咫尺的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僵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回来了。就连眼前一片漆黑的我也能感觉到,房间里的温度一瞬间降至冰点。

“百里虹呀百里虹,我一猜就是你来了。”母亲的声音一反常态,很急躁,好像还有些慌乱,“我都有点佩服你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么,让你不要再出现在我们家小鹤的面前了!”

“关老师,我——”

“算了,我也不想知道。外面天快黑了,你该回家了。还是说,要我给你父亲打电话,让他带你回去?”

“我懂了。”

百里虹什么都没再说,她假装顺从,可随即又跑到我床头。趁着母亲还没过来,她在我耳边低语道:“小心点儿,他们在骗你!”

“你跟我女儿说了什么?”

“只是和她说,让她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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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了一整天,结果百里虹第二天没有来,第三天也不见人。留下那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警告后,她便如同一阵风消失在门外。

我对她之后的爽约不能说感到意外。毕竟我听得出来,母亲是真的非常讨厌她,把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母亲把她拦住,不准我们俩见面,这种事极有可能发生。

就这样,一周过去了。他们拆掉我脸上的纱布,准许我睁开双眼,重新去看外面的世界。

一开始很困难,许久未用的双眼像是退化了,眼前雾霭蒙蒙,看什么都是一团模糊。他们叫我别着急,给眼睛一点时间来适应。

后来情况好了起来,我的视力逐渐恢复,就连右眼也基本恢复到受伤前的视力水平,唯独就是在看明亮背景的时候,眼前好像老有蚊子在飞。他们拉着我去做了一连串检查,最后说没问题,是良性的“飞蚊症”,不用管它,我可以出院了。

临走前,我想向柴教授道别,当面感谢他这些天来的照顾,他们却告诉我,柴教授已经离职了。

我怀着死里逃生的心情回到阔别已久的家里,坐在自己床边,近乎贪婪地瞪大双眼,汲取着房间里所有的视觉信息。

黄昏将至,夕阳洒进窗户,照在我的脸上。窗外吱吱乱叫的蝉鸣在我听来无比寂静。

沐浴在这片令人浑身燥热的暮色之中,无孔不入的血红色畅通无阻地渗进我的双眼,尤其是右眼。我的眼皮一跳一跳的,仿佛旧伤复发般,眼球后方的神经忽然变得好烫,一抽一抽地蜇疼,就连脑髓深处也被染成鲜红一片。

就是从那天起,太阳西沉之际,我复明的右眼开始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而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会害死我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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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还发生过这种事啊。你住院期间,虹儿直接破门而入……听着确实像她会干的事。”

电话那头传来百里信的声音。山阴处信号不太好,能听见一阵沙沙嘶嘶的杂音。

“她那时总是这样头脑一热,就跑去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每次都害得我手忙脚乱。”

“嗯,这我是知道的。虹儿每次在外边闯了祸,总是你跟在后面,默默地替她收拾善后。她真幸运,有你这么个朋友。”

我把耳朵贴近听筒,细细聆听着那模糊不清却又令人怀念的笑声,心中百感交集。

“我才是,很幸运遇到了她。”

百里信告诉我,在认识我之前,妹妹曾经是班上出了名的问题学生,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跟高年级男生扭打起来,居然还把对方打得嗷嗷乱叫。老师和同学都不待见她,大家都怕她,没人想和她做朋友。

“母亲去世后,虹儿的性格愈发孤僻。她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很难过,无处发泄,看谁都不顺眼。有一段时间,她连学校都不想去了,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幸亏她遇到了你。和你成为朋友之后,她才逐渐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懂得如何和家人以外的人打交道。”

“关于这点,其实我也是一样的……”

在遇到百里虹之前,我的人生也是一片惨淡,每天都像是在走钢丝,脚下踩着的那根细线不知何时就会绷断。

母亲与父亲离婚后,多少有点恨我。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必须扮演母亲手中的提线木偶,温顺、乖巧、服从,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维持和母亲的关系。内心深处,我觉得母亲压根就不允许我拥有自己的想法。可即使我一次次扼杀自我去讨好母亲,等待我的依旧是冷嘲热讽。不管我怎么做,在母亲眼中永远都不够好。

那段时间,身心俱疲、对未来绝望的我封闭了自己的内心,每天在学校里独来独往,不主动接触任何人。是充满生命力的百里虹牵起我的手,带着我走了出来。是她告诉我,在外面原来还可以有另一种生活方式。没有遇见她的话,我不敢想自己今天会是什么样子。

“我一直想问来着,你们俩当时性格差异那么大,一开始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是名字。”我秒答道。

百里这个复姓,在日常生活中未免显得太高级。开学听老师点名,“百里虹”这个名字在我脑海中绕梁三日、念念不忘。

后来,我们有幸做了同桌,一聊起来,我们才发现,两个看似截然不同的人,竟能拥有这么多共同点。他们家没有妈妈,我们家没有爸爸。她就像是我失散多年、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我们几乎立刻就成了好朋友,形影不离。直至十年前的夏天……

“信哥哥。”

聊着聊着,我差点以为回到了童年时代,下意识这么叫他。话语脱口而出,才想起我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不禁脸颊发烫。

“怎么了,小鹤。”

电话那头他轻轻一笑,态度自然地叫起我的名字,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只是在想,突然像这样给你打电话,会不会打扰到你……”

“不会啊,虽然一开始确实吓了一跳不假。你也知道,虹儿没几个朋友,真正的朋友就你一个。家人之外,就数你最了解她。能和你聊聊以前的事,感觉真好,让人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太好了,我也是这种感觉。”

“不过啊,”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你一大早专程打电话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和我叙旧吧。小鹤,这些年没见,你还好吗,你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对不起……”

他果然没有变,依旧是我记忆中那个眼神明亮、心思细腻的大男孩,是妹妹的离奇死亡,给他原本光明的人生蒙上了一层难以走出来的阴影。有错的是我,我早就该为自己这些年的冷漠自私、不闻不问向他道歉才对。

“小鹤,没事的,我都明白。你们那时候只是孩子,就算换成大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也不见得就能处理得更好。”

百里信的宽容大度,让我浑身泛起暖意的同时更感到相形见绌。

“所以你打电话过来,是想问我什么,不会真和虹儿有关吧?”

我把昨夜收到的短信截图发给他看。看到发信人自称是死去十年的妹妹,他半晌没有说话。

“太过分了,竟敢做这种恶作剧!”

我告诉他,短信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归属地远在千里外。我试着把电话打过去,无法接通。

“嗯,就只写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他问我。

我下意识用手去挠遮住右眼的眼罩,里面鼓鼓胀胀的,眼球又开始有那种灾厄迫近的灼烧感。

“信哥哥,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请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是时候了,我必须告诉他,十年前是谁杀死了百里虹。

未完待续,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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