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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眼神 | 孙华玉

 冰凌花文学 2023-03-03 发布于黑龙江









 最后的眼神(小说)

                           文/ 孙华玉


        立秋的节气刚过,天空又下起了一场绵绵细雨,这雨已经下了两天了。

        到了这天午后,雨丝儿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小山村被一层缭绕的雨雾笼罩着。


         下午三点钟左右的时候,一辆县医院的救护车停在了柳河屯焦淑英大婶的家门前。紧接着,淑英婶的女儿女婿和亲属,把躺在担架上的淑英婶,抬进了已经被收拾干净,并把炕烧热了的四间砖房的东屋里。过了一会儿,前来护送淑英婶的那辆救护车便掉转车头返回县城了。

        淑英婶这年七十二岁,已经患了肺癌五年了。这期间她曾经多次住院,这次病重后又在县医院住了将近半年。        她忽然出院回来,乡亲们不知她的病情到了什么程度,是轻了还是加重了?由于淑英婶平时在屯子里为人很好,她这次住院,大伙儿都整天惦记着她,所以大家刚才听到了她回来的动静,就不断有邻居和亲属从淑英婶院落里出出进进前来探望。         躺在炕头一条白色褥子上的淑英婶,下半身盖着一条黄色针织毯子,她显得已经非常瘦弱,原来一米七的个头和七十公斤的体重,现在浑身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了。由于接受了化疗,头发也已经基本全部脱光了,看一眼都让人心痛,只有那双眼晴还闪动出几分温暖的光芒。对于前来探望她的人,她已经无力说话,只是嘴角时而挂出几分笑意,目光灵动地对来人闪几下,以表示对这些乡邻和亲属的问候。当有人悄悄地把她的大女儿俊华和二女儿俊美拉到一边,打听起老人家病况的时候,淑英婶的两个女儿便抽泣起来,断断续续地你一言我一语偷偷对人们说: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了,几次催着我妈出院,说我妈随时都有去世的可能,已经没有再继续治疗的必要了,让我妈回家养着,再晚了就有可能拉不到家了,并让我们着手张罗老人的后事。
由于小山村地处和俄罗斯交界的边境地带,地广人稀,当地的农村风俗还时兴着土葬。政府对土葬管理的也不算太过严格,这也叫做上级体贴民情、以民为本和对国家政策的因地制宜灵活运用吧。依据这一点,淑英婶的两个女儿已经为她备好了棺木,买下了装老衣裳,以防备遇到紧急情况时措手不及。

          菊花婶是和淑英婶一块儿从山东沂水闯关东来到黑龙江的,她和淑英婶同岁,在关里时同住在一个村,从小在一起长大,又同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两人的父亲都是在孟良崮战役中牺牲的,母亲也都先后改了嫁,她们都分别由自己的爷爷奶奶抚养长大,所以二人早就相处的如同亲生姐妹。在黑龙江省的这个小山村,菊花婶的家住在淑英婶的后趟街,淑英婶住院时,她曾领着儿子杨继红到医院看望过几次,并留下儿子护理过他的淑英姨。但这次她们母子听到淑英婶出院的消息,已经是在当天的傍晚时分了。        听说淑英老姐姐出院了,菊花婶就想着前来看一眼。但她心里明白:去看老姐姐,一定要领着儿子杨继红,以便更好慰藉她的心灵。恰巧这时儿子继红到村部里去开党员会,因为继红早就是一名共产党员了。直到晚上八点多,继红才散了会从村部回来。于是,在当天晚上八点半左右,菊花婶才领着这年已经43岁的儿子杨继红来到了淑英婶家里。        菊花婶和儿子杨继红守着淑英婶坐了一会儿,老姐俩的眼角里都溢出了泪花。杨继红看到平时非常疼爱自己的淑英姨,如今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心里也非常难过。          过了一会儿,淑英婶用眼神示意继红,让他坐得离自己再近一些,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继红领会意图后,便起身站在了淑英婶跟前,俯下身子低头问道:         “姨啊,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这时淑英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用力把颤抖的右手伸出来,一只手顺势搭在继红伸来的双手上,似乎在使出全身力气清晰地说出:
         “儿啊,喊我一声娘吧”。

    这是淑英婶几天来说出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她已经几天不说话了,一般都是用点头和眼神表达心中的意思。话出口后,淑英婶的眼晴里含滿了泪花。

        站在跟前的淑英婶的大女儿俊华和二女儿俊美,还有两位女婿及其它亲属,都对母亲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惊讶,她们一是惊讶淑英婶这些天来能够第一次这样清晰地说出话来,二是惊讶她把她们平时认为的好乡邻杨继红突然称为了儿子,并让他喊声“娘”。她们和杨继红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起把目光投向坐在淑英婶身边又表情凝重的菊花婶。只见菊花婶长长出了口气,之后深深点了下头,郑重地对儿子杨继红说:         “儿子,这是真的,她真是你的生身母亲,快赶紧叫一声娘,跪地上给你娘磕一个头”。         平时杨继红最听妈妈的话,于是他郑重地跪在地上为淑英婶磕了个头,又站起来俯下身子面对着淑英婶深情地叫了一声:


         “娘,娘……”

          淑英婶听后滿意地点了一下头,嘴角挂起了欣慰的笑容,她又接着颤抖地伸出右手,握住继红的手,用闪亮地眼神深情地望着他,这眼神放射着母爱的光辉,放射着对儿子寄予的厚望,这几缕光辉是温暖的,慈祥的,含滿深情的。         隔了一会儿,淑英婶用颤抖的左手从身边的一个皮包里摸出了一个小巧玲珑的小东西,之后交到右手掌心,又把右手握起来,把小东西放在杨继红的右手掌心上,用微弱的声音说:         “儿啊,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娘没能亲自抚养你,但你也长大成人了,娘愧对你呀。这个是我存储着文学作品的U盘,我一生中写了三部长篇小说,一百多个短篇小说,,底稿全在这里面,U盘由你保存,版权属你们姊妹三人所有”。


        继红侧着耳朵认真听清了后,向着淑英婶点了点头,说道:“娘,您放心吧,儿子一定会照您的话去做...……”

          原来,这淑英婶还是黑龙江省一位小有名气的农民女作家,曾经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过《孟良崮上的硝烟》、《烽火往事》、《红灯照耀的长夜》三部长篇小说,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滇池》、《小说界》、《北方文学》、《雪花》等多家文学刊物上发表过《边彊河》、《风雨山村》、《边疆纪事》、《孤儿寡母》、《凤凰岭》等数十篇短篇小说,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她创作的《红灯照耀的长夜》,依据大量采访调研得来的史实,把《红灯记》的故事发生在鸡东,得到了全面演绎,是一部三卷本一百二十万字的红色抗战题材小说,曾荣获全国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同期获奖的作品还有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余小惠的《都市风流》,刘白羽的《第二个太阳》,淑英婶曾经在1991年3月专程去过北京,去参加了此次颁奖典礼。 在淑英婶这次病重住院期间,作协领导曾携骨干会员前往医院看望。        过了很久一阵子,菊花婶要回家,杨继红担心妈妈在天黑路滑的雨夜出意外,便护送着菊花婶出了淑英婶的家门往回走,之后他准备再返回来,要在这个晚上守护自己的亲生母亲淑英婶。         到了家里以后,菊花婶感到是该把自己人生中的一个重要秘密告诉儿子的时候了。于是她让儿子继红坐在自己的身边,守着老伴杨振茂老汉,语重心长地对儿子继红说出了他的身世。          菊花婶说:我和你的生身母亲焦淑英从小就是要好的朋友,又都是革命烈士的后代,我俩都出生在1947年,我出生于阳历四月,你娘出生于阳历三月,她才比我大一个月。1947年5月孟良崮战役打响的时候,我们两人的父亲都已是参军两年的华东野战军战士,理所当然的参加了这场战斗。他们在战场牺牲的时候,你娘才三个月大,我才两个月大。我娘和她娘都是在公公婆婆的再三劝说下才改的嫁,我们姊妹俩分别由各自的爷爷、奶奶抚养成人。党和政府为我们提供了从小到十八岁的生活费用,免费供我和你娘读完了小学和初中,初中毕业那年是1964年,我们都17岁,毕业后都一同参加了人民公社的生产队劳动,我担任了小队会计,你娘担任了大队会计。我是十八岁那年结的婚,结婚两年多始终没有开怀,后来你杨爹爹领着我到沂水县医院和临沂地区医院做了妇科检查,给出的诊断结果都是“先天性不孕不育症”,我为此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整天胡思乱想闷闷不乐,这时的你娘虽然已经二十一岁了,但还没有成家。有一次她到我家找我玩,发现了我的状况,就问我怎么回事,我毫无隐瞞地把实情告诉了她,她听了后对我说,妹妹你不必为这事犯愁,等我结了婚把生下的第一个孩子送给你,问题不就解决了吗?我问她,那如果你的男人不同意呢?她说,我把这事做为订婚的先决条件,他不同意我就不嫁给他。就这样,我相信了你娘对我许下的诺言,脸上也出现了久违的笑容。你娘是二十三岁那年结的婚,二十四岁那年生的你,你在吃了她三个月奶之后,果然让我去把你抱了过来,由此你便成了杨家的人,我俩考虑到你是革命烈士的女儿所生,是先烈遗传的血脉,革命烈士的身后不能没有后人,于是我便和你杨爹爹商量,没有按杨氏宗谱的辈份为你起名,而是为你起了一个“杨继红”的名字,喻意为“继承先辈革命遗志,传承红色基因”。你娘本以为往后还会生儿子,没想到在这之后她却接连生下了两个女儿,她俩就是你现在的俊华和俊美妹妹。此时已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初期,国家已提倡实行计划生育,虽然当时要求的不严,但你娘考虑到男孩女孩都一样,女孩也是传后的人,又加上她想到自己是烈士的后代,应该为计划生育带个好头,于是就到公社卫生院上了节育环,从此往后就没有再生孩子。在咱们山东农村老家,被抱养的孩子常常会受到人们的冷眼和歧视,我和你杨爹爹为了不让你的心灵受到损伤,不让你产生自卑心理,好让你健健康康长大成人,所以我就和你杨爹爹商量,决定要严格为你保守抱养的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不是我的亲生,所以我和你杨爹爹就委托了当时在东北的亲戚,找到了这个叫柳河屯落脚的地方,之后就带着你闯了关东,在黑龙江落了户。我们离开山东后,你娘因为再也见不到了你,就整天想你,后来她也说通了家人,到黑龙江这边投奔咱们来到了柳河屯,这在当年是你杨爹爹找的大队老支书,为他们在村里落了户。你没有感觉到吗,自你从小到大,你淑英姨对你始终都那么亲、那么好,有好几回你那两个妹妹都给你娘提意见了,这不就证明,你们之间有骨肉亲情在里边吗?        杨继红听完了菊花婶的一席话,才知道了自己的生命中还曾经有过这么一段曲折往事,他为两位妈妈的伟大母爱所感动,此时已是泪流滿面,只见他“扑通”跪在菊花婶面前,给妈妈深情地磕了一个响头,之后又起身把脸埋在菊花婶的双膝间抽泣起来。只听他喃喃地对菊花婶说:         “您的养育之恩我三生三世也报答不完,今后我一定会好好孝敬您们二位老人家,我还会把您们当做亲生爹娘一样对待,好好为您们的晚年尽孝………”          没等杨继红把话说完,菊花婶赶紧站起来俯下身往起拉儿子站起来,这时杨振茂也赶紧走过帮忙,老两口一起把继红从地上扶起来,这时的继红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一边抽泣着。杨振茂老汉这时用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了句:        “别哭了,孩子,一切都过去了,把心放宽一些,咱们齐心向前看。你淑英娘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你要好好待她,让她走得安心”。
        杨继红听了后深深点了点头,他的妻子秀云这时领着他的一双儿女从外屋走进来,他的儿子这年已经十九岁,女儿已经十七岁。娘三个进屋后,秀云首先从墙边的洗脸架上拿下一条毛巾,走到丈夫面前为他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并且说道:        “刚才咱娘讲的话,我和两个孩子站在外屋都已经听到了,你不要太伤心了,既然淑英姨也是咱的娘,咱多尽一份孝心就是了,一会儿咱们领着两个孩子都过去,都在今夜守护咱淑英娘去”。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不给你多做解释了,那咱们就在今后,一起好好为咱们的两个娘同样尽孝吧”。继红向着妻子秀云说。       秀云也认真地点了下头。此时的继红已经停止了抽泣,也已经擦干了眼泪。他和秀云又一起安慰了爹妈一番,之后便和妻子秀云一起领着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打着手电向着淑英婶家中走去。         此时天上的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手电光下水泥村街上的一洼洼积水,被照耀得一闪一闪生着明亮的光,他们的脚下产生着“噼里啪啦”的踏水声音。        此时已到了午夜十一时许,杨继红一家人来到淑英婶面前的时候,老人已处于昏迷状态,她的屋子里站滿了前来守护她的人。

         午夜过后的凌晨时分,淑英婶进入了生命最后阶段的弥留状态。她的呼吸非常微弱,时有时无,双目紧紧的闭着,表情平静又安详,手腕上已很难触摸到脉搏的跳动。人们开始用各自对淑英婶的称呼呼喚着她,但都没有反应。继红、俊华和俊秀在发现她呼吸即将停止的时候,又对她再一次呼喚起来:         “娘啊,娘啊,您再睁开眼看一看我们吧,娘啊,娘啊,儿女们不能让您走啊,您再睁眼看我们一次吧,我的娘啊,娘啊……”          呼喚的声音撕心裂肺。这一次还真得把淑英婶喚醒了,她艰难地睁开了眼晴,嘴角微微动了动,她把目光落在两位女儿和一位儿子脸上,最后定格在了儿子继红脸上,眼神里放射出温暖慈祥母爱的光芒,虽然这光芒异常微弱,也足以慰藉儿女们的心了。儿女们多么希望娘的眼睛不再合上呀,但就在这时,淑英婶的眼神朝着儿子继红的面容明亮地闪了一下,好似又有什么话要说,但她的双眼很快又合上了,随之头颅向着一侧歪去,接着也停止了呼吸,屋内响起了让人撕心裂肺、异常悲痛的哭声……          淑英婶的人生之路就这样结束了,继红已经牢牢记住了老人临终时最后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无人能够破译这眼神中所包含的心语和生命密码。也许这眼神所表示的是最伟大的母爱,也许这眼神所表达的是逝者对人间最后的依恋,也许这眼神所表达的是逝者对生者寄予的厚望,或者是对生活未了的愿望、寄托与牵挂………但是笔者所要破译和诠释的,认为这是一种伟大的母爱,是母亲对儿女永远的思念与牵挂,因为母爱是人类和一切生物所具有的共有天性……         出殡的那天,是继红为母亲开光擦得最后一次脸,是继红为母亲扛的灵幡,摔得瓦盆,往入坟的棺木上扬的第一锹土………在那一天的坟地上,他哭的最为悲伤,以至于连送葬的乡邻都为之感动的流下了热泪。因为继红的心里始终浮现着母亲临走时最后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他知道这眼神是母亲对她最深情的关怀和厚爱,这种爱将会变成一种巨大的力量,鼓舞他不断走向人生的前方………
                        2021.1.5初稿于天津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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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档案

孙华玉,生于1953年8月,男,汉族,中共党员,中国农民诗人。现为黑龙江省鸡西市作家协会会员,鸡西市地域文化研究会会员,鸡东县作家协会常务理事,鸡东县诗歌协会和诗词协会副主席。

       青年时代曾赴青藏高原从军,担任部队卫生员,退伍后在鲁西南故乡当过农村赤脚医生。1977年春季开始闯关东,当过生产队社员,出民工修过水库,当过生产队保管员和村干部,后来到乡镇政府工作,担任过二十多年乡镇干部。曾发表新闻作品一千多篇,被聘用过电台、电视台、报社的特约记者。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在国内多家媒体发表过诗歌、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已出版《杜鹃花》、《乡韵》、《秋声》等七部文集,并有多篇新闻和文学作品在各类征文比赛中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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