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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春，北京大学教授刘半农兼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民间文艺组研究员，利用史语所收藏的材料，着手传统俗曲的整理研究，历时三年，在李家瑞、常惠等人帮助下，编成《中国俗曲总目稿》，在此期间，还有两部书的成稿与刘先生有关，一是李家瑞写了一部既独立又可与《总目稿》“相辅而行”的《北平俗曲略》，另一是由常惠编、刘先生审订的《北京小曲百种》，罗常培《北京俗曲百种提要》更指《百种》“是常维钧先生替刘半农先生搜集的”。《总目稿》与《俗曲略》成书后均顺利出版，成为传统曲艺、俗曲整理研究的“重要参考资料”，惟《北京小曲百种》书既编成，刘半农于民国十八年（1929）给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写信，提到该年度的工作计划，有出版《北京小曲选附北京俗曲中十三道辙之研究》的内容（《史语所档案》元299），“然而未见成书”。书未出版，已经编竣的《北京小曲百种》后由李家瑞转入罗常培之手，罗先生据此写成《北京俗曲百种摘韵》，而且直至1937年冬天，罗先生“由北京逃至衡岳，不久又转徙昆明、蒙自”，《摘韵》原稿“和根据的百种俗曲底本一直都跟着我搬家”。后《摘韵》由老舍作序，经杨今甫（振声）介绍给重庆国民图书出版社于1942年出版，1950年，北京来薰阁重印，天津古籍出版社于1986年出了重排版。吴晓铃先生在为《摘韵》重排版所写的《后记》中，指《摘韵》是罗先生据《北京小曲百种》所辑唱本，“用'丝贯线牵’的归纳方法整理出来的一部专为通俗文学作家参考和使用的北京口语韵典。一般韵书大都是分部凑字，这本书则是完全从曲艺作品中归纳出来的韵字，所以它在创作实践上能够起着具体的指导作用，实用价值很高”。如上所说，刘半农当初的计划，即包括“北京俗曲中十三道辙之研究”，罗先生云，“后来半农先生逝世，李君（家瑞）兴趣转移，就把这一百种俗曲材料存在我那里。那时我颇有意从事这种工作，借以纪念半农先生”，是以《摘韵》的完成，实际上可以看作是原初计划的延续，也是前辈学人研究工作声气相通、“相辅而行”的又一例证。 罗常培云，“百种俗曲底本是前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收藏的，在昆明时候因为怕轰炸掉，已然还给史语所保存”。此后是两岸暌隔，音信不通，依附于《北京小曲百种》的《北京俗曲百种摘韵》一版再版，《北京小曲百种》真身却始终难见踪影。2006年起，台湾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陆续影印出版史语所藏俗文学文献，沉埋近一个世纪的《北京小曲百种》因之得以面世。在为《中国俗曲总目稿》所作序言中，刘半农指《总目稿》只是一本目录，“没有能做各曲的内容提要，没有能做分类比较的研究，更没有能谈到记载乐曲的工作，这是我们深感惭愧的”，由是或可推知，刘先生指导常惠编选《北京小曲百种》的用意，韵辙之外，应该还包括内容、分类、音乐等等的研究。今就影印本《北京小曲百种》，对其内容、来源、价值等作一简要的介绍，并以此纪念为传统民歌俗曲整理与研究作出了示范性贡献的刘半农、罗常培、常惠、李家瑞诸先生。  《百种》的基本内容 《北京小曲百种》（下或省称《百种》）共收时调小曲100首，多数为通常所说的民歌，少部分为曲艺（竹板书、鼓书、秧歌、二人转小帽等），均属广义的民歌。百首之中，分为10类，曰情歌、烟花（妓院）、事物、杂剧、新闻、集锦、滑稽、感叹（叙述）、劝诫、物语等。若是细究，此种分法，并不科学，如划分的标准，并不统一，“情歌”是以内容分，“感叹（叙述）”是以手法分，实则“情歌”中亦可包括“感叹”。另如既有“感叹类”，《烟花女子叹十声》亦是叹，却又归于“烟花（妓院）类”；《绣荷包》明明说的是怨妇思夫，当入“情歌”，却因其中有“荷包”而归于“物件类”。此种分法的结果，是虽为10类，各类之间的界限，并不清晰，而是互有重叠牵扯。此处依其既有分法，简要说各类别的内容。 一为“情歌”，包括《进兰房》《反调尼姑下山》《尼姑下山》《照花台》《探情郎》《佳人饯行》《姑娘思女婿》《尼姑思凡》《妈妈好糊涂》《斜倚栏杆》《梳妆台》《打新春》《李方俏得妻》《十月一代五更》《三戏五更》《探清水河》《梅月五更》《打连成》《玉姐要婆家》《绣花绷》《光棍哭妻》《四贝上工》《山西五更》《十杯酒》《女思男》《绣香圆》《雕翎配》《切跳槽》《十二重楼》共29首。百首之中，情歌占比近1/3，可见冯梦龙在《叙山歌》中所下的民歌乃“私情谱”的论断，并不过时，古今中外，情歌始终是民歌的主干。 北京曲家王晓莉老师唱《照花台》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之文学，一个时代也有一个时代的情爱，《百种》中情歌，有着明显的时代印记。其中《进兰房》是五更体式，整理者注明用“铺地锦调”。歌云： 一更里进兰房，樱桃口呼唤梅香，银灯掌上。灯影儿沉沉你把门门门关上，灯影儿沉沉你把门门门关上。对菱花卸去残妆，听谯楼更鼓齐忙，暗自惆怅，细丝丝明月照在纱纱纱窗上，细丝丝明月照在纱纱纱窗上。二更里坐在牙床上，入罗帏懒脱衣裳，盼想才郎，贪花的人儿你往何何何处逛，贪花的人儿你往何何何处逛。想当初何等情肠，到如今一旦全忘，泪流两行，负义人儿你把良良良心丧，负义人儿你把良良良心丧。三更最困睡朦胧，阳台上与郎相逢，叙叙多情，鸳鸯枕上好似莺莺莺交凤，鸳鸯枕上好似莺莺莺交凤。忽听得铁马丁东，惊醒奴独对孤灯，跺脚捶胸，无情的铁马惊醒奴的南南南柯梦。四更里要去安眠，想才郎去了半年，受尽孤单，好一似风筝又把线线线割断，好一似风筝又把线线线割断。去时节百草花鲜，回来时冰雪天寒，珠泪不干，泪珠儿点点好似冰冰冰雪片，泪珠儿点点好似冰冰冰雪片。五更里更鼓齐发，想才郎那里贪花，想死奴家，风摆帘栊好似郎郎郎说话，风摆帘栊好似郎郎郎说话。叫丫环快去迎他，小梅香半晌不答，何从是他，狸猫扑鼠就在床床床沿下，狸猫扑鼠就在床床床沿下。天明时绣房门开，小才郎走将进来，喜笑言开，大摇大摆又把风风风流卖，大摇大摆又把风风风流卖。喜孜孜扑在郎怀，樱桃口紧靠郎腮，好不美哉，千金万两难买恩恩恩和爱，千金万两难买恩恩恩和爱。 “灯影儿沉沉你把门门门关上，灯影儿沉沉你把门门门关上。对菱花卸去残妆，听谯楼更鼓齐忙，暗自惆怅，细丝丝明月照在纱纱纱窗上，细丝丝明月照在纱纱纱窗上”，“喜孜孜扑在郎怀，樱桃口紧靠郎腮，好不美哉，千金万两难买恩恩恩和爱，千金万两难买恩恩恩和爱”，确是旧式情歌的惯常风格。“铺地锦调”南北多地仍有传唱。舞台表演的北方二人转《铺地锦》唱词是“第二天清晨，楼门刚打开，从外面走进奴家的情郎哥哥来，瞅着奴喜笑颜开。乌云不齐整，难把我们风流卖”，显见与“天明时绣房门开，小才郎走将进来，喜笑言开，大摇大摆又把风风风流卖”实即一也。“去时节百草花鲜，回来时冰雪天寒”，则是对“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化用。或云民间艺人不学无文，由“去时节百草花鲜”一句，知“不学无文”说谬矣。 “情歌类”中的男女，包罗甚广，常人之外，还有僧尼。如有《尼姑思凡》云： 一更里小尼僧闷坐在禅堂，手拿着数珠儿眼泪汪汪。青春削发空门里，奴终身不许配年少才郎。哭了一声爹，怨了一声娘，决不该将女儿送至在禅堂。终朝无日多劳碌，到晚来小尼僧独受凄凉。二更里小尼僧暗自悲伤，思想起姐合妹对对成双。穿红挂绿亭台上坐，怀抱着小姣儿叫声亲娘。眼见心不甘，难又难成双，乌云蓬松巧梳妆。头上鲜花多戴几朵，如意的金凤钗插在鬓旁。三更里小尼僧好不孤凄，一轮明月照在窗西。蒲团打坐真辛苦，手拿着木鱼儿念声阿弥。南无观世音发发慈悲心，保佑着弟子早下山林。下山得配真君子，重修庙宇塑画金身。四更里小尼僧困睡朦胧，梦见了情哥哥走进奴房中。二人正在阳台会，忽听得堂前钟鼓响丁东。鼓儿响丁东，犹如在梦中。二人阳台正是情浓，惊醒奴的南柯梦，小尼僧到醒来还是一场空。五更里小尼僧坐到天明，忽听得金鸡儿报晓一声。无心去把真经念，一心只想那美貌郎君。留下青丝发挽起好乌云，他二人双双要去成亲。成了亲来生下贵子，小尼僧到后来也有收成。鳌鱼脱下金钩钓，摇摇摆摆下了山林。 民歌中的僧尼是弱势群体，以尼姑为嘲讽对象的民歌，较早者有明成化年间刻本《新编题西厢记咏十二月赛驻云飞》中的“寺里尼姑，缺少儿孩没丈夫。每日持斋素，又没个神仙度。嗏，扯破大衣服。变规模，留起头发，走上烟花路，嫁个郎君不受孤”，同治间丁日昌、余治所列“查禁小本淫词唱片目”（下称“小本唱片目”）中，有《五更尼姑》《小尼姑下山》，主题内容均去“一更里小尼僧闷坐在禅堂”不远。《百种》“情歌类”中，另有《反调尼姑下山》《尼姑下山》两首，与《思凡》也是同一路数。 二为“烟花类”，篇幅亦大，有《十朵花》《妓女告状》《妓女托梦》《四季从良后悔》《逛南顶》《叹情楼》《十爱郎君》《山泉九儿自叹》《五恨领家》《叹烟花》《烟花女子叹十声》《叉杆坐狱》《男又双十爱》《反挑眼》《热客后悔》《热客挑眼》《□叉杆》《妓女悲伤》《从良叹五更》《天津开嗙》《叉杆打王八》《阔大爷诓妓女》，共22首。 《百种》中“烟花类”民歌的体量如此之大，与民歌传统有关。冯梦龙辑《挂枝儿》《山歌》，多自青楼取材，《挂枝儿·别部》中“送情人直送到无锡路”末有记云：“后一篇，名妓冯喜生所传也。喜美容止，善谐谑，与余称好友。将适人之前一夕，招余话别。夜半，余且去，问喜曰：'子尚有不了语否?’喜曰：'儿犹记《打草竿》及《吴歌》各一，所未语若者独此耳。’因为余歌之。《打草竿》即此，其《吴歌》云：'隔河看见野花开，寄声情哥郎替我采朵来。姐道我郎呀，你采子花来。小阿奴奴原捉花谢子你，决弗教郎白采来。’呜呼，人面桃花，已成梦境，每阅二词，依稀绕梁声在耳畔也。佳人难再，千古同怜，伤哉。”清代民歌“犹承明代馀绪”，与青楼有关内容，仍占全部内容的相当部分，但是与明代民歌总基调谈情说爱、打情骂俏不同，清代与青楼有关民歌中，悲苦愁怨的情绪开始抬头，如道光年间两淮盐运使方浚颐藏俗曲集《晓风残月》中有《南京调·烟花自叹》云： 好难吃的烟花饭，又要起早又要睡晚。受风寒无人问来无人看，受凄凉自己忍奈自己叹。欲要从良进退两难，为甚么只样妆妪吃碗下流饭。苦不尽的烟花赛，坐在家中等客来。懒梳妆尤恐妈儿将我怪，只得强打精神把风流卖。装烟倒茶理应所该，要银钱不讲奴家被阴债。对菱花照容颜珠泪儿双垂，青丝发落一堆。想当初少年时容颜多姣媚，赛过杨贵妃。到如今下了桥，容貌枯焦炮，谁与奴在一堆。光阴似箭如梭去，好不伤悲。青春一去再不回，日月暗时催。奴好比江中船失了舵和桅，任他风来吹。何日何时才得回，终身倚靠着谁。 《烟花自叹》包括《晓风残月》中同类题材俗曲的基调，是悲，叹，哀，怨。另北京聚卷堂唱本有《女小班尔自叹》云： 一更的女姣娥，哎哎哟，姑娘暗颠夺，哎哎哟，思前想后好把心来倭，狠爹娘不该行的事儿错，哎哎哟。年成荒乱的多，哎哎哟，家中缺吃喝，哎哎哟，二老生心要卖女姣娥，人芽子将小奴送在曲班子刻，哎哎哟。（念白）思想起心头火，父母不该卖了我。领家买到家里发狠心，一心叫我把小脚儿裹，白布缠疼死我，他要打骂我不敢躲。行出事来可人恼口么，空发狠来不敢惹。二更鼓儿敲，哎哎哟，姑娘好心焦，哎哎哟，思想起奴佳命里太轻薄，抛父母闪姐妹唱曲归了这条道，哎哎哟。奴家我的心高，哎哎哟，谁知命里消薄，哎哎哟，实指望早出聘，一步到比一步高，那时节不往奴，空把我的工夫耗。 此处“女小班尔（儿）”也是悲，叹，哀，怨。《百种》中“烟花类”民歌，多是《烟花自叹》《女小班尔自叹》的同调，如其《烟花女子叹十声》有云： 烟花女子坐青楼叹了一声，思想起终身事倚靠何人。想爹娘生我来多门姣养，都只为家贫寒才卖了奴的身。小奴家七岁上抛了双亲，立逼着小奴家两离分。可怜奴前生造定桃花的命，因此上才卖近了烟花门。烟花女子恨领家叹了二声，别人家和的儿和女你不心疼。三餐茶饭无心来用，晚上上了牙床直哭到五更。金鸡叫来天将明，一见了皮鞭子胆战心惊。亲生的儿女照着样儿打，总死在九泉死在奴也不瞑。烟花女子学弹唱叹了三声，学弹学唱好不焦心。学吃酒学划拳常常儿来醉倒，学米汤学温柔还要学调情。怨恨苍天眼不睁，何日何时才出烟花门。可怜我只吃这碗风流饭，报不尽二爹娘养奴的恩。烟花女子座茶园叹了四声，粉面通红怕见生人。怕只怕客家拿我来耍笑，满面含羞不敢来答应。奴问他贵姓他问奴芳名，手拿着烟阡子面对烟灯。不问三伏多们热，一身香汗湿透了衣衿。烟花女子陪酒席叹了五声，划拳行令假精神。奴替他吃上几杯酒，要吐要睡又是头来疼。忙让客来代笑容，四肢无力汗浑身。怕只怕遇见贪杯的客，一桌席直闹到五更。 三曲尤其是后两曲，共同点多，如都恨领家，都学弹唱，都受折磨，都向往常人生活。 《百种》中，排名第三者是“事物类”，包括《盂兰会》《绣荷包》《小两口上庙》《绣花灯》《绣兜兜》《二十四标》《绣门帘》共计七首。前云本类以歌中有事物命名，并不科学，如依此例，则前说“情歌类”中《斜倚栏杆》、“烟花类”中《叉杆坐狱》均应归入“事物类”。实则“事物类”中各首，可分别列入其他类别中，如《小两口上庙》，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可依《小放牛》例，归为“杂剧类”。 “事物类”中《盂兰会》云： 七月十五月儿高，盂兰圣会那天热闹，荷叶莲花水皮上漂，哎哎哎哎哟，荷花灯儿水皮上逛摇。也有骑马坐着轿，也有骑驴坐帮摇，洋蛮子□地有多热闹，哎哎哎哎哟，也有老少俱都来瞧。河内法船吹打的好，两河岸上法台都搭起来了，一个到比一个高，哎哎哎哎哟，五色旗子挂的更高。有几个和尚把焰口放，也有僧也有道，也有钹也有铙，也有引磬木榔鱼敲。老和尚在台上又把聚魂铃摇，摇的怨鬼出了阴曹，哎哎哎哎哟，鬼的节气来到了。不论男女也来烧纸，上坟的人儿哭的声音高，家家户户都把包袱烧，哎哎哎哎哟，普济孤魂是今朝。有一个年老的也来烧纸，哭一声外孙孙姥姥的冤羔，蒿子灯荷叶灯你不能勾点了，哎哎哎哎哟，活活得坑死你的姥姥。有一个大姑娘也来烧纸，哭一声姐夫你把纸钱包，泪珠儿对对往下飘，哎哎哎哎哟，小姨子哭姐夫他是白嚎。有一个小寡妇也来烧纸，哭一声死去丈夫你把奴家撇下了，撇的奴无着无落无倚无靠，无缘无故泪珠飘，一到了夜晚睡也睡不着，知心的话儿对着谁学，哎哎哎哎哟，小当家的那去了。年老的妈妈哭儿女，外孙女上坟哭的本是他的姥姥，悲声惨惨震天曹，哎哎哎哎哟，嘴里絮絮又叨叨。学徒的人儿哭的是他师傅，尊了声师傅要你听着，半途而废你死了，哎哎哎哎哟，我的手艺跟着谁学。寒虫儿叫的声音高，夫妻双双乐逍遥，醉后鸾凤交，哎哎哎哎哟，好一个美景良宵。唱得是盂兰会消愁解闷，念众位阖家欢乐自在逍遥，和气为贵忍耐为高，哎哎哎哎哟，加官进禄步步登高。 此歌入“事物类”，是因为其中说及盂兰会节出现的各种物件，如“荷叶莲花水皮上漂，哎哎哎哎哟，荷花灯儿水皮上逛摇。也有骑马坐着轿，也有骑驴坐帮摇，洋蛮子□地有多热闹，哎哎哎哎哟，也有老少俱都来瞧。河内法船吹打的好，两河岸上法台都搭起来了，一个到比一个高”。《绣荷包》《小两口上庙》等，除各种物件外，还有依附物件而存在的故事、传说中的各色人物，如《绣荷包》云：“先绣汉钟离，头上双抓吉，手拿鹤翎扇，身穿衲纱衣，中八神仙数着他第一。二绣吕洞宾，他是唐朝臣，手拿斩妖剑，二目细流神，身穿黄袍颜色新又新。三绣铁拐李，铁脸黑面皮，生就丑容貌，说话把眼挤，有个葫芦背在身后里。四绣蓝采和，拍手笑哈哈，喝了他又睡，睡了他又喝，罗里罗索他也要成佛。五绣张国老，柴王过仙桥，王母蟠桃会，去也走一遭，手拿鱼鼓满面乐滔滔。六绣曹国舅。身穿蓝纱绸，宋朝龙天子，封他为王侯，不做王侯他要把道修”。与后一种“集锦类”不同者，是“事物类”中故事、传说中的人名并非重点，而是依附于“盂兰会”“荷包”一类的节日、物件而存在。 《百种》有“集锦类”3首，为《十三月古人名》《三国五更》《大实话》。以《十三月古人名》为例，一月二月三月顺序而下，缀以历朝正史野史人名的做法，在南方唱春调中最为常见。王尔敏教授有专文讨论《庄农杂字》，曰其为流传于乡村的“一种传统农业知识的重要教材，是五言体一韵到底的记诵之歌”，此种教材，“集中提供平民日常生活中种种知识，可以扩及于士农工商各类社群日常需要的器物品类与文字表达”，“农人便于记忆，所有农村中大大小小知识，都便于熟习”[1]。此种评价，可以移用于《十三月古人名》《三国五更》一类民歌。如《十三月古人名》起首云： 正月里五谷丰登，斩将封神姜太公，能掐会算诸葛亮，未至先知李淳风，洒金桥算命的苗光义，刘伯温制造北京城。二月里来草芽发，三下寒江范梨花，手使大刀王怀女，替夫夺印葛红霞，穆桂英大破大门阵，刘金定下山把门杀。三月里来桃花开，吕蒙正无时去赶斋，顺说六国苏季子，朱买臣受困去打柴，寻茶讨饭的崔君瑞，提笔卖字高秀才。 歌中所说姜太公、诸葛亮、李淳风、苗光义、刘伯温、范（樊）梨花等人名及其故事，不识字的村氓妇孺耳熟能详，即有《十三月古人名》一类民歌俗曲递相传播的功劳。正因有着这样独特的功用，《古人名》至今在西河大鼓、二人转中仍有演唱，只是词句略有差异，吾乡锣鼓、扬琴书头中，有《十二月花黄》，俗称“乱石铺街”，与《古人名》是同类。 “三月里来桃花开，吕蒙正无时去赶斋，顺说六国苏季子，朱买臣受困去打柴，寻茶讨饭的崔君瑞，提笔卖字高秀才”云云，是以串烧形式说事，《三国五更》则是以五更调形式，专门讲述草船借箭故事。歌云： 一更鼓里天，三国占中原，孟德领兵下了江南，带领着人马八十单三万。孙权心胆寒，坐卧不安然，忙将文武宣上金鸾殿，文官投降武将要征战。二更鼓里速，孔明到东吴，顺说孙权舌战群儒，见周郎先念铜雀赋。周瑜心恼怒，恶气冲肺腑，骂声曹贼太是欺负吾，传将令忙把曹兵堵。三更鼓里排，蒋干过江来，周瑜妙计早已安排，一封书斩了张合蔡。叹声老黄盖，年老英雄在，苦肉计愿把打来挨，青牙旗安排火药在。四更鼓里发，大雾纷纷下，草船借箭十万狼牙，鲁子敬心中他害了怕。战船乱如麻，铁锁乱交加，连环妙计庞统先定下，七星台上借下东风大。五更到天明，大喊不住声，大炮连天满江通红，八十三万人马烧了个净。曹操心胆惊，快走不消停，华容小道遇见美髯公，放我走忘不了你的恩情重。 通常情况下，凡是民歌俗曲，演唱者不会一唱到底，而是唱说相间，添加各种情节细节，“一更鼓里天，三国占中原”只要稍作铺陈，即是一部鲜活完整的三国小戏，其中唱词如“曹操心胆惊，快走不消停，华容小道遇见美髯公，放我走忘不了你的恩情重”，可谓生动具体绘声绘色，若干历史知识，正是靠着这样的生动具体绘声绘色，与民众亲密接触，在民间生根发芽。 “集锦类”中的《大实话》亦可一说。歌云： 正月里正月正，天到黑了掌上灯，耗子生来会倒洞，母鸡会下蛋公鸡会打鸣，大年初一都起五更，我的天爷儿唉，家家户户上大供。二月里天气长，碾细米播去糠，黑豆黄豆作成酱，挖井就有墙老爷，庙里有个周仓，我的天爷儿唉，胡须长在下巴颏上。三月里桃花开，杏花红梨花白，真韭花开似刀裁，官大皂吏大，衙门冲南开，人要死了土里埋，我的天爷儿唉，男人作辑女人下拜。四月里大风刮，进了门来到家，耗子见猫心害怕，男大要娶妻，女大寻婆家，姥姥原是舅舅的妈，我的天爷儿唉，兄弟没有哥哥大。五月里端阳节，打破鼻子流红血，灶火里烧火炕头热，水大就行船，走车在大街，一人都穿着两支鞋，我的天爷儿唉，四十五天是个半月。六月里数三伏，爹娘死了儿女哭，棉花纺线成了布，瞎子看不见，没毛一定秃，举人秀才都是会读书，我的天爷儿唉，人要不穷自是个富。……十三月庆新春，十六两来整一斤，骡马吃草变了粪，风刮树不动，必定有大根，住家的姑娘见了娘亲，我的天爷儿唉，十三月大实话是不用问。 民歌中有一种曰颠倒颠、倒倒语，“姐在房中头梳手，忽听门外人咬狗”即是，通篇玩弄机锋，于机锋上见趣味。《大实话》反其道而行，全是实话，近于废话，废话连篇，亦见另种趣味，如“耗子见猫心害怕，男大要娶妻，女大寻婆家，姥姥原是舅舅的妈”，“十六两来整一斤，骡马吃草变了粪，风刮树不动，必定有大根，住家的姑娘见了娘亲”，愚者听了开智，智者听了会心，确是另有趣味。 又整理者定《三国五更》为“鲜花调”，《大实话》为“银纽丝”，未知何据，至少《大实话》为“银纽丝”可疑。《北平俗曲略》指“银纽丝”定格，“每段的最末两句，必是倒字叠句，如《探亲相骂》的'安顿驴就把驴安顿’”。《三国五更》全篇无倒字叠句，显然不合通例。 《百种》第五，是“滑稽类”，共计4首，曰《姑娘十二漂》，曰《小媳妇斗牌》，曰《姐妹捡棉花》，曰《后婚放刁》。《姑娘十二漂》云： 闲来无有事，列位请坐着，有事早去办，无事且听着，听我唱个姑娘十二漂。是事皆到好，天下太平了，姑娘要大了，打扮更奇巧，听着在下慢慢往后学。姑娘标又标，打扮分外漂，爱带大绒球，又带红芍药，雪白脸旦又把官粉罩。油梳西瓜顶，鬓角乌金描，鲜明红头绳，头根系三遭，三蓝穗子又在脑后飘。蝴蝶蓬头针，喜字与双桃，斜插一丈青，钳子金叶包，洋錾花篮内把铃铛摇。杏眼柳叶眉，小口红樱桃，走道透风流，扭开杨柳腰，招的是人全把痒痒挠。姑娘又一漂，穿带透妖刁，宽袖大马褂，袖口要卷着，青布夹袄周身狗牙绦。二钮带五饰，洋金绣荷包，袜子三道脸，要把脚面抱，羽绫双脸鞋毛布底儿高。镣子秧歌鼓，艾叶节节高，走道丁当响，十指外边捎，绿绸子手绢要把脑袋包。手托二马驹，槟榔口内嚼，缩砂与豆蔻，香味外边飘，老西闻见烟袋全丢了。……姑娘又一漂，独自好心焦，思想婚姻事，不由泪珠飘，男婚女配从古至今朝。奴今十九岁，见天心里焦，过去青春年，头发也白了，思前想后气的把牙咬。心急也难说，委屈不敢学，父母坏又狠，老把奴留着，谁要提亲那真恼透了。奴要狠一狠，使个无情招，买包耗子药，俩人全害了。自己说亲女婿拣样挑。姑娘又一漂，漂的运来了。媒婆来到此，前后话儿学，有个人家提起全知道。家当又富足，人品生的俏，上无公与婆，又无兄合（和）嫂，两口过日子皮（脾）气实在好。爹娘也愿意，姑娘也乐了。这一过了门，必闹大糟糕，这才姑娘他漂也漂完了。 此处“漂”同“标”，据文意，当是打扮、漂亮/标致、显摆（俗称臭美）意，《姑娘十二漂》与“事物类”中的《二十四标》，亦是同种，整理者分置两处，或是因为《十二漂》中多滑稽搞笑元素的缘故。滑稽搞笑而能成为类别，可证娱乐亦是民歌俗曲的特性之一。 《百种》专列“感叹（叙述）类”，包括《老妈叹十声》《康小八叹十声》《康小九叹监》《烟鬼叹十声》《王三公子叹十声》《王三公子回家叹十声》《老妈回家叹十声》《小尼姑叹十声》8首。与前代民歌相比，近现代民歌中的悲情色彩较为显眼，此一特征，恰与近现代中国社会苦难深重息息相关，唯歌生民病，生民有病，歌自然苦，“叹”字当头的民歌，正可充任悲情代言者的角色。《百种》所收民歌，多数流行于晚清、民初，由是知《老妈叹十声》《康小八叹十声》《康小九叹监》等，既可与近代民歌视为一体，亦可作其先声，也即近现代民歌的悲情，养成并非一日，而是长期累积的过程，远者如孟姜女哭长城的泣诉，近者如《百种》“感叹类”中的哀怨。《老妈叹十声》的哀怨是这样的： 老妈大嫂子要上京叹了一声，思想起上京事好不伤情，听说是上京先把作房住，然后托姨妈好去上了工。这个小老妈二十七八冬，想起了家中好不苦情，父母生养我多么娇胜，都只为被水灾来到北京城。老妈大嫂子清晨起叹了二声，先梳头后烧火然后擦茶盅，一天到晚不能安静，东跑西颠活头不轻省。 本是良善人家女，只因遭受天灾，进城谋生，“一天到晚不能安静，东跑西颠活头不轻省”。此种哀怨，属于社会而非个人，因而与杯水风波式的私情类感叹，性质不同。 《百种》辑录《王大娘锯缸》《姐夫戏小姨》《小放牛》《婆媳顶嘴》4首，归为“杂剧类”，“杂剧”也者，村坊小戏也。《王大娘锯缸》之“锯缸”当作“锔缸”，通作“补缸”，唱说光棍汉手艺人张补缸与村妇王大娘斗嘴调情故事，各地多有流传，以花鼓戏最为知名；文献亦多载录，丁日昌所列“小本淫词唱片目”中即有其身影。   北京曲家赵俊良先生唱《审青羊》 《百种》有“新闻类”，包括《王天宝》《黑狗替主报仇》《安德春投友》《高兰香还魂》《金钟记》《烈女金环记》《婆媳归阴游地狱》《审青羊》《烈女阴魂记》《丢姑爷》《老倭瓜告状》《姑娘揧大烟》《枕头案》《奇巧鸳鸯案》《贤良女吊孝》共计15首。咏说时事，是民歌的传统，远者如《诗经》，《秦风》中的《无衣》《小戎》等，均是极为精彩的描述其时战事诗篇。冯辑《挂枝儿》《山歌》中，均有嘲山人丑行内容，如“问山人，并不在山中住，止无过老着脸，写几句歪诗，带方巾称治民到处去投刺。京中某老先，近有书到治民处，乡中某老先，他与治民最相知。临别有舍亲一事干求也，只说为公道没银子”（《挂枝儿·谑部》），“写几句歪诗，带方巾称治民到处去投刺”，也是时事，与《无衣》《小戎》的宏大叙事不同，《山人》中的时事，更偏重社会批评。 《百种》“新闻类”中各篇内容，多是个人叙事、底层叙事、趣味叙事，也即通常所说社会新闻、花边新闻。如《黑狗替主报仇》云： 大清国锦江洪，光绪佛爷有道龙。真是风条雨又顺，五谷全收成。天子万年福禄增，家家得太平。如今人了不成，鲜衣戴帽人敬奉。见了财贝起歹意，要想把人坑。图财害命永不中，老天看的清。出新闻事一宗，住在京东滦州城。离城到有九十里，正西刘家营。此人姓田名玉升，年长三十冬。他的母六十还有零，娶妻贺氏女花容。所生一子才七岁，家中是贫穷。万般无奈上关东，来到船厂城。有一人叫王恒，二人合伙做经营。买卖做了三年整，生意真兴隆。分项挣了五千零，劳金用几名。田玉升是财东，喜爱猫狗犬百令。有个黑狗高又大，身够四尺零。墨黑毛色亮又明，两眼赛明灯。亲身喂常用工，他又出门跟着行。待狗有恩原不错，莫交无义朋。有一乡亲本姓丁，此人叫丁明。他家住丰润城，关东来了十年零。吃喝嫖赌他常干，拐带把人坑。船厂遇见田玉升，留他住一冬。念乡亲好看承，新衣新帽甚鲜明。站在柜上做买卖，买卖他不中。带他回家是正经，帮他盘费铜。田玉升暗丁宁，家中捎来书一封。老母想儿成了病，急急回家中。三月天长好起程，银子平四封。择吉日要起程，叫声丁明你是听。你我一同回家转，帮你盘费铜。丁明说是我承情，多亏你照应。商量妥要登程，槽头鞴上马能行。一个骡子一匹马，褥套多现成。十两碎银八吊铜，足以到家中。牵骡马望外行，众人齐送田玉升。黑狗就在头里走，伙计唤几声。头也不回往前行，跟定主人公。三月天好登程，春暖河开扬柳青。晓行夜宿非一日，进了山海城。离家三十有馀零，半天到家中。田玉升面带欢，眼前就要到家园。洋洋得意往前走，黑狗跑的欢。丁明他把歹心安，要害田家男。这个贼暗打算，杀了此人得银钱。人马褥套把庄进，一家得喜欢。修盖房子置庄田，不能少吃穿。正行走抬头观，有个树林在面前。开言就把大哥叫，歇歇吃袋烟。今日早早到家园，出汗湿衣衫。田玉升听此言，急忙下来把马栓。褥套放在树底下，黑狗卧一边。装袋香烟打火镰，丁明转后边。贼丁明狠心田，举起钢刀不容宽。只听咯当一声响，咕咚倒平川，连斫几刀血直蹿，黑狗跑上前。咬住了行凶男，扯住大腿不容宽。黑狗当时红了眼，咬的血流鲜。丁明疼痛把手还，举刀往下斫。这黑狗眼又尖，急忙松口跑一边。老远卧下流恸泪，哼哼又叫唤。 此后是田玉升托梦与家人，黑狗协助家人报官破案，故事结束。 “新闻类”中另外篇什，如《安德春投友》《高兰香还魂》《金钟记》《烈女金环记》《婆媳归阴游地狱》等，与《黑狗替主报仇》相近，大致均是因果报应、报恩、劝善、劝孝，此种内容，在民间大有市场，其中背景缘由，涉及民族心理、民众经历、宗教、文化等等方面。我所着意者，是《百种》“新闻类”中所谓时事，与前代民歌中的时事，有一定差异。如《小戎》是宏大叙事，《山人》是社会批评，“新闻类”中的时事，变为因果报应、报恩、劝善、劝孝。 《百种》中的“劝戒类”，包括《圣人劝》《劝姑娘》《忍劝图》《佳人劝赌钱》4首。劝戒即劝世，前说劝世民歌，曰其为民歌一大种类。劝世成为民歌大类，亦与民族精神与民众心理有关，“听人劝，吃饱饭”成为习语，即因吾邦向有劝人、听劝的传统。劝有两义，是劝进，一是劝止。《说文》释劝，曰勉也，勉近进意。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云：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徵贵，贵之徵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各劝其业”之劝，是劝勉、劝进；王维《送元二使安西》“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之“劝”，也是劝勉、劝进。常见之劝谏、劝止，则是劝阻。劝世民歌，是劝体文的一种。劝体文的历史亦久矣，荀子《劝学》、韩愈《劝学解》，均是千古名篇，至今脍炙人口。劝学是劝人向学，劝世民歌，是劝人行正祛邪，包含了劝进与劝阻两重意思。《百种》“劝戒类”中4首，均是正说反说，劝人行好事，去恶行。如《圣人劝》云： 金石良言劝世文，山东曲阜圣人云，察出善恶两个字，正一正男女心。阴阳二界分一分，竟意善劝表表人心。敬天敬地祭祖坟，千万莫忘父母的恩。休听旁人恨父母，作事情莫亏心。那怕半夜鬼叫门，一心无二感念阎君。世上贤良孝为尊，杀身难报父母的恩。怀抱娇养说不尽，儿得病娘挂心，见儿病重吓掉魂，儿要病好如得金。照样娶妻成了人，二老面前多行孝心。夫妻顺从不违背，言莫碎食莫墩，直事平等人孝心，强如吃素烧香求神。男子不孝最第一，墩摔双亲不给吃，指着女儿恶言咒，又打狗又骂鸡，分明比方二老的，三世不改遭雷劈。又劝幼女要存贞，香火庙会休散心，男女同庚休说笑，勤针指守闺门，无义财食不可亲，谁敢背地胡扯乱云。自幼在家作姑娘，嫂嫂身旁有儿郎。拉屎撒尿休烦絮，姑嫂的情意长，出阁嫂嫂挂心上，一年四季接娘姑。……奉劝世间人贵耳听，行善能忍福寿增。善恶二字天知道，早和晚有报应，现世现报天不容，圣人相劝要听不听。 与《劝学》《劝学解》的纵横捭阖言辞高洁不同，劝世民歌，是以极通俗甚至粗俗语言，软硬兼施，好说歹说，劝人行善。这是大部分劝世民歌的习见套路，也是一般民众最容易接受的劝谕方式。歌中有可留意者。如“又劝一等庄稼人，扛活作月要殷勤，东家事情当自己，早合晚要尽心，不争吃喝苦劳奔，他不长钱还有旁人”，此处只见劝庄稼人，不见劝东家，显见所谓劝世，劝的只是底层民众。通常意义上的民歌受众，确是社会底层民众。“死后他变一头草驴，买到家中下好驹，三年能下叫驴两个，又赶上好行市，两驴卖了一百七”云云，仍是如昨所说，以因果报应说吓人。因果报应，虽然虚妄，对控制人的心理，却最有用。现实生活中，人们动辄发誓，发誓的略语，是违背誓言如何如何，本质仍去困果报应说不远。 《百种》最末一种，是“物语类”，共计4首，曰《百花名十采花》《鹦哥对答》《蚂蚱算命》《饽饽阵》。此处“物语类”之“物语”，指以物为主角的民歌。如《百花名十采花》云： 正月里采花迎春花儿黄，二月里采花杏花香，三月里桃花红似火，四月里采花芍药蕊内香。五月里石榴花闹闹扬扬，六月里荷花叶子水上扬，七月里的兰花正开放，八月里阵阵风吹桂花香。九月里的菊花黄金色，十月里的梅花雪内雪内藏，冬月里天寒没有花采，腊月里牡丹花富贵满堂。墙里栽花墙外香，勾引的公子采花郎，从那边来了个花大姐，各样花名儿细说端详。牡丹花的姐儿芍药花的郎，丹桂花的幔帐茉莉花的床，绣球花的枕头芙蓉花的被，芝兰花褥子铺满床。到晚来秋菊花腊梅花把银灯儿掌，他二人并头莲花上了象牙床，脱去衣裳入了水仙花的帐，柔烂了巫云夜来花的香。清晨早起又把菱花照，青丝发乌云玫瑰花香，梧桐抱花剪成骑马穗，牛丝派油头桂花香。柳眉杏眼花含露，罂粟花洋钱贴太阳，脸搽官粉桃花润，嘴唇胭脂栀子花香。悬胆花鼻子，樱桃花的口，雪花银牙豆蔻花香。元宝花的耳朵金银花的坠，鬓角上斜插花海棠。身穿一件石榴花的袄，鸡冠子花的裤子大甩裆。栀子花裤腿月季花带，玉珍花裹脚秦椒花内藏。款冬迈开金莲莲花步，春风一动百草花香。一言唱不尽百花名的段，念众位寿比南山福共海天长。 此歌是竹板书。李家瑞《北平俗曲略》说快板书，曰其以歌唱时所用的乐器得名，因为歌唱这种书的时候，不用别的乐器，只用乞丐打莲花落的节竹板。以四寸长、一寸半宽的竹板两块，绳索连其一端，用拇指支于两板之间，摔甩碰成声。大约唱一句都是打三拍，音调简单，只分上下句。下句押韵，书首第一句亦押韵，和莲花落相差不远，不过词句雅一点罢了。这类书多用虫鱼鸟兽等作人的言语，或人的动作，如《蚂蚱算命》《鹦哥对答》等是。也有叙故事的（天桥存者多叙故事），凡叙故事的才得称书，故此种亦以书称。“多用虫鱼鸟兽等作人的言语”，《百种》“物语类”当即因此得名。 《俗曲略》又云，现在叙故事的竹板书，北平还遗留着一二；用事物名称编凑成词的竹板书已经很少，闻安次县一带地方，还可以听得到。这两种竹板书总还可以算得没有完全绝迹。按竹板书例属民歌俗曲的一种，以事物名编凑成词的民歌，所在多有，并不鲜见，而且全国各地都有流传，如直至1948年，上海大明书局印行《新编时调小曲》仍有《百花名》，与《百种》“物语类”《百花名十采花》，内容相类。歌云： 虞美人得病在牙床，思想凤仙子两成双，日间常把菱花照，容貌好比菊花黄。我同你洛阳台上来分别，又到梅花楼好凄凉，到如今雨打梅花无颜色，夜来香枕上泪汪汪。鸡冠花晓天明亮，忙唤丫环小瑞香，快唤金菊童儿把医生请，行过荼蘼到棣堂。请个芍药先生前来到，杜鹃童儿背药箱，金台银店来抬轿，一直来到紫薇堂。老少年门公来通报，报与里面金雀老娘娘，快请婴粟公子前来接，接进先生看海棠，两边并立十姊妹，悠悠阵阵玫瑰香。蔷薇架行过木香棚，天竺子，红如火，四面栏杆是黄杨，长春姐姐揭起芙蓉帐，秋葵褥上睡姑娘。山茶锦被遮身体，玉兰枕上泪汪汪，姑娘口吐鲜血石榴子，桃李银床共鼻香。先生忙把佛手脉，要到牡丹亭前定药方，你家姑娘犯了蹊跷疑难病，只怕九节兰花命不长。素兰听说无摆布，忙唤蜀葵妹妹送了甘菊汤，先生坐在一把珠籐椅，葵花桌上定药方。绣球童儿来磨墨，手拿水擎一张开药方。紫金锭要用钱三半，防风白芷又清凉，川连配就香橼片，金银花甘草配羚羊。玫瑰打就膏子药，木桅甘菊口中尝，茶花姊姊来伏侍，忙唤水仙妹妹送参汤。珠兰公子心着急，你好比千日红儿滴滴娇，百日红来难抵挡。我同腊梅帐里些恩和爱，害得那月月红儿守空房。栀子白如霜，玉簪心不良，茉莉香代名情起，白鹤来度美娇娘。度到天门见美并头莲，何日得团圆呀观见牡丹黄。 与《百花名十采花》相比，晚出《百花名》阵容更豪华，情节更曲折。此种民歌，形式上与“事物类”民歌类似，也是联缀各种事物名成篇。《俗曲略》云“叙故事的竹板书，北平还遗留着一二；用事物名称编凑成词的竹板书已经很少”，很少并非绝迹，如“物语类”中《饽饽阵》，也是竹板书，京津相声、时调艺人仍有演唱，多作太平歌词。 “物语类”民歌颇可一说。《论语·阳货》云：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可见多有“鸟兽草木之名”，是民歌的传统，以“事物名称编凑成词”的民歌，只是延续旧有传统，而非新的发明。此种民歌，是一个大类，大类之中，又可细分为各个小类，如《百花名》是植物类，《饽饽阵》是食物类，《安徽俗话报》第十二期有《观物杂谣》，其中所列，是动物类，如第一首《骆驼》云：骆驼骆驼真可怜，天天行走沙漠边。饥来吃肉渴饮血，杀了一只又一只。可怜身躯枉然大，眼看同类被人杀。不愤怒，不流泪，安然待刀俎。甘为敌人效死力，力尽不知死何地。可怜骆驼骆驼，尔亦何辜。只因不知卫同类，遂至被剪屠，骆驼骆驼尔何辜。此大类民歌，又可以时兴的“博物民歌”名之。“博物民歌”值得研究，如由食物类民歌，可以考见不同时代民众饮食变迁情况，不同区域民众饮食偏好，“稍（烧）麦出征丧残生，馅儿饼回营勾救兵。锅盔坐在中军帐，发面火烧前部先锋。吊炉烧饼正够十万，荞麦面饼催粮押寨后营。红盔炮响惊天地，不多时来到馒头城”，历史、地域牲均极明显。此种特征，藉博物类民歌得以批量保存，可见此类民歌，确有整理研究的必要。  《百种》中民歌的来源及时间 顾名思义，《北京小曲百种》所收应是流行于北京地区的民歌俗曲，实际情形有些复杂。罗常培《北京俗曲百种提要》云，《百种》中各曲，虽都流行于北京，却有许多带着地方色彩，像《山西五更》《斜倚栏杆》，从辙口来看就显得有点儿特别。罗先生并细作罗列，指《黑狗替主报仇》出在河北滦县，《金钟记》出在河北宣化，《烈女阴魂配》出在河北蓟县，《丢姑爷》出在河北迁安，《枕头案》出在河北丰润，《奇巧鸳鸯案》出在河北晋县，《婆媳归阴游地狱》出在河北旧京兆属，《安德春投友》出在山东德县，《高兰香还魂》《老倭瓜告状》出在辽西锦县，《审青羊》出在辽西复县，《贤良女吊孝》出在辽东海城，《烈女金环记》出在热河朝阳，《姑娘揧大烟》出在热河北部。罗先生云：这些旧曲恐怕都不是北京土产的。按罗先生的观察是对的，《百种》所辑民歌，大部是北方流行的俗曲，去北京不远，但是也有原产地距北方较远者（如从标题即可看出的《山西五更》）。实则《百种》中的《斜倚栏杆》《梳妆台》《绣花绷》《十杯酒》等，在江南如苏州、扬州甚至南昌、新建等地均有流行，有些乃是丁日昌、余治开列的“小本唱片目”的上榜篇目。因此较为稳妥的说法，是在罗先生所说基础上略作修正，即《北京小曲百种》中的各首，虽都流行于北京，却并不出于一地。 粗而言之，《百种》中的民歌，大体以北京及其周边地区为主，从歌中内容、所用调式、语言习惯等即可判断者，如“情歌类”中的《佳人饯行》《姑娘思女婿》《打新春》《探清水河》等。以《佳人饯行》为例，全曲共35落，用“剪靛花”调式。歌中有云： 姐儿房中闷沉沉，忽听得郎君咕咚门，就知是有情人，哎哎哟，喝了个醉醺醺。一头扎在奴怀里，昏迷不醒不动身，活活闷死个人，哎哎哟，喝酒无身份。回手端过凉水盆，拍了前心拍后心，浑身水淋淋，哎哎哟，拍拍头顶心。叫声郎君醒醒罢，喝口凉水打打精神，奴家也放心，哎哎哟，用手拉郎君。郎君翻身忙坐起，多谢姑娘扶侍的恩，听我对你云，哎哎哟，听我对你云。我的事情办完毕，明日起身回家门，探探老母亲，哎哎哟，免的挂在心。姐儿闻听这句话，一脚踢倒凉水盆，打了一个冷阵，哎哎哟，心中散了神。姐儿回到绣房去，杀鸡烫酒请郎君，表表夫妻的恩，哎哎哟，为他探母亲。用手拿过紫金盅，奴与郎君饯饯行，为你探母情，哎哎哟，奴与你满一盅。奴家有话向你明，千万莫当耳旁风，郎君你是听，哎哎哟，牢牢记心中。走到河边且慢过，单等南来北往人，知他浅和深，哎哎哟，处处加小心。走至山头急急走，狼虫虎豹里边存，出来就伤人，哎哎哟，自己防备身。你要歇歇坐平地，青草盈科马蔺墩，长虫里边存，哎哎哟，活活吓死人。走道别搭路上伴，路上人儿不知根，知他什么人，哎哎哟，知面不知心。早下店来晚起身，零碎东西得留心，丢了无处寻，哎哎哟，小心做贼的人。 歌中有“马蔺墩”。资料指马蔺别称马莲、马兰、马兰花、旱蒲、马韭等，多年生草本宿根植物，在天津、河南也即华北、中原地区，又称马蔺墩，天津并有地名曰马蔺墩，由是知此一《佳人饯行》非南方民歌。非南方民歌，并不代表此歌为北方独有。如《中国歌谣集成·江西卷》辑有新建县传唱的《佳人饯行》，与此《佳人饯行》有关联。起首两节云：姐在房中闷沉沉，忽听情哥要动身，吓脱奴的魂。叫声丫环快办酒，奴与情哥来饯行，表表奴的心。“姐在房中闷沉沉”两首一样，“表表奴的心”与“表表夫妻的恩”意思相近，字句有异，由此可见前后两首确有联系。新建县流传的《佳人饯行》中，没有“马蔺墩”的身影。是南方《佳人饯行》传入北地后，经本土化改良窜入“马蔺墩”，还是北地《佳人饯行》流入南方，而自动过滤掉“马蔺墩”，私意应是前者，因为“你要歇歇坐平地，青草盈科马蔺墩，长虫里边存，哎哎哟，活活吓死人”，此种地域特征明显的表述方式，具有强烈的原生态色彩。 《姑娘思女婿》与《探清水河》等的情形，要简单得多。前者用“太平年”调，打上北方曲艺烙印，后者明言“此事出在京西蓝甸厂，蓝甸厂火器营有个长青万字松老三”，已经框定了故事发生地。 《百种》另有一些民歌，可以明确是由南方传入北京，如“情歌类”中的《斜倚栏杆》《梳妆台》等（《斜倚栏杆》在丁日昌、余治所列“小本唱片目”中作《门倚（依）栏杆》），扬州书坊鸿文堂唱本均有印行，至今在江苏多地仍有传唱。《百种》中《斜倚栏杆》云： 桃叶尖尖柳叶青，小货郎担担站在门庭。搁下钢针盘绒线，梳洗打扮下了楼亭。斜倚着阑干叹罢了一声，鸳鸯枕上劝多情。一路鲜花休要采，走马行船多加小心。早下店，晚起身，日出三竿出店门。押押气儿，小亲亲，谁是小哥哥的知心人。斜倚着阑干叹罢了二声，小妹妹不必细叮咛。一路鲜花我不采，走马行船我多加小心。早下店，晚起身，日出三竿出店门。押押气儿，小亲亲，小妹妹是我的知心人。斜倚着阑干叹罢了三声，昨夜晚上有人叫门。奴家有心迎接出去，怕的是别人试探奴的心。押押气儿，小亲亲，羞羞惭惭回在房中。斜倚着阑干叹罢了四声，晚夜晚上我来叫门。倒退三步侧耳闻听，忽听得房中仿佛有人声。押押气儿，小亲亲，忍气吞声回到房中。斜倚着阑干叹罢了五声，小哥哥说话太不聪明。听见上房有人讲话，三拳两脚砸开奴的门。打着火，点着灯，红罗帐内看分明。押押气儿，小亲亲，鸳鸯枕上捉了奸情。斜倚着阑干叹罢了六声，小妹妹说话欠聪明。一来不是银钱将你买，二来不是爹娘定下亲。押押气儿，小亲亲，露水夫妻认什么真。斜倚着阑干叹罢了七声，小哥哥说话太不聪明。一来不是银钱将奴买，二来不是爹娘定下亲。押押气儿，小亲亲，一日夫妻百日恩，露水夫妻更得认真。斜倚着阑干叹罢了八声，辞别了小妹妹要起身。拿起包袱正要走，一匹大马奔途程。押押气儿，小亲亲，从今以后不能进你的门。斜倚着阑干叹罢了九声，我问小哥哥你往那里行。你要走我就跟你走，你要上天我会驾云。上天跟到凌霄殿，入地跟到水精宫。押押气儿，小亲亲，你要想脱身万不能。斜倚着阑干叹罢了十声，小妹妹说话欠聪明。方才说的玩笑话，小哥哥如何敢那么行。押押气儿，小亲亲，给你个棒槌你就认了针。柿子开花白似霜，小妹妹心肠我不忘。我要忘了小妹妹你，一命死了在长江。在长江，在长江，一命死了不还乡。柿子开花白似霜，小哥哥心肠我也不忘。我要忘了小哥哥你，年年生病在身上。在身上，在身上，一命死了见阎王。柿子开花白似霜，二人心肠全也不忘。单等小哥哥回家转，夫妻暂且度时光。度时光，度时光，夫妻到老金玉满堂。 扬州民歌《照花台》 《百种》定此歌用“剪靛花”调，“押押气”未知何意。扬州鸿文堂唱本有《新刻时调叹十声》，歌云： 荷花出水尖又尖，去年想你到今年。去年想你尤只可，今年想你把病添。把病添来把病添，想思的病儿害到何年。手扶栏干叹一声，鸳鸯的枕上劝情人，外面鲜花少要採，行船走马要小心，呀呀由，小亲亲，谁是你知心合意人。手夫栏杆叹二声，不必妹妹细叮咛，路上鲜花我不採，行船走马自小心，呀呀由，小亲卿，小妹妹是我知心合意人。手扶栏干叹三声，昨日是你来敲我家门，欲要开门迎接你，又怕傍人试试奴的心，呀呀由，小情郎，又怕傍人来试奴的心。手扶栏杆叹四声，昨日是我来敲你家门，是我是我真是我，是我走你家门前过，耳听香房人言语，忍气吞声转家门，呀呀由，小亲卿，忍气吞声转家门。手扶栏干叹五声，情哥哥说话好不中听，姐在房中人言语，你一拳一脚打开我家门，打起火来点起了灯，青纱帐内看分明，呀由，小情卿，鸳鸯枕上捉奸情。手扶栏杆叹六声，情妹妹说话不中听，一不是我银钱将你娶，二不是我爹娘配成婚，呀呀由，小情卿，露水夫妻顶什么真。手扶栏干叹七声，情哥哥在上听源音，一不是你银钱将奴娶，二不是你父母配成婚，自古道一夜的夫妇百夜恩，百夜的夫妇似海深，呀呀由，小情卿，露水的夫妻情更深。手扶栏杆叹八声，得罪妹妹要动身，说动身来急动身，打起个包袱赶路程，呀呀由，小情卿，打起个包袱转家门。手扶栏杆叹九声，说动身来难动身，蜻蜓洛蜘蛛网，苍蝇吊下面糊盆，虱子藏在毛布眼，杨辣子跌下罗罗籐，呀呀由，小情卿，小奴家与你一同转家门。手扶栏干叹十声，小妹妹听我说分明，不看鱼情看水情，不看金刚看佛面，鱼情水情都不看，还看当初枕上情，呀呀由，小情卿，还看当年枕边情。枝枝花开白如霜，情哥哥恩情我也不敢忘，不敢忘来不敢忘，十月的怀胎在身上，若然忘了情哥哥的恩，横生倒养见言王。八月里桂花香，九月里菊花黄，小妹妹的恩情我也不能忘，不能忘来不能忘，行船走马过长江，若然忘了小妹妹的恩，番江洛海不得还乡。 不须细较，即知《百种》中《斜倚栏杆》实即鸿文堂唱本《新刻时调叹十声》，前者“押押气”当是“呀呀由（哟）”之误。1922年上海文益书局印行《时调大观（初集）》有《新刻十栏杆扬州小调》，歌云： 荷花出水茨菇叶儿尖，荷花爱藕藕爱莲。荷花爱藕身子白，藕爱荷花出水鲜。出水鲜来出水鲜，去年想你到今年。去年想你自由可，今年想你把病添。把病添来把病添，想思病害到何年。手扶栏杆叹一声，鸳鸯枕上劝情人。一路鲜花少要采，行舟走马要小心。呀得而游，小青青，我是你的知心人。手扶栏杆叹二声，不用妹妹细叮咛。一路鲜花我不采，行舟走马自小心。呀得吓游，小青青，不用妹妹细叮咛。手扶栏杆叹三声，昨晚可是你敲门。我要开门来接你，又怕旁人试我心。呀得而游，小青青，下次开门叫小名。手扶栏杆叹四声，昨晚是我敲你门。是我我我正是我，是我走你门前过。耳听厢房人言语，退后三步洗耳听。呀得而游小青青，忍气吞声转家门。手扶栏杆叹五声，情乖乖说话不中听。耳听厢房人言语，一拳一脚打开门。打起火来张起灯，青纱帐内看分明。呀得而游，小青青，鸳鸯枕上捉奸情。手扶栏杆叹六声，情妹妹说话不中听。一来不是银钱娶，二来不是父母配成双。呀得而游小青青，露水夫妻顶什么针。手扶栏杆叹七声，情哥哥说话不中听。虽然不是你家家钱娶，二来不是爷娘配成婚。呀得而游，小青青，一夜夫妻百夜恩。手扶栏杆叹八声，辞别妹妹要动身。说动身来就动身，打起包袱赶路程。呀得而游，小青青，永世千年不进你家门。手扶栏杆叹九声，说动身难动身。花英钻在罗罗网，洋纳子吊在罗罗籐。蜜蜂钻在麻布眼，伸头容易缩头难。呀得而游，小青青，你会腾空我驾云。手扶栏杆叹十声，不看金面看佛面，不看鱼情看水情。鱼情水情总不看，还看当年枕上情。呀得而游，小青青，一夜夫妻百夜恩。一夜夫妻如山重，百夜恩情似海深。栀子花开白如霜，情哥哥恩情我不忘。若还忘记情哥哥的恩和爱，十月怀胎在身上。在身上，横生倒养见阎王，我若不忘情哥哥的恩和爱，养下儿子做状元郎。栀子花开白如霜，情妹妹的我不忘。若还忘了情妹妹恩，行船走马过长江。过长江，付长江，吊在江心不能回乡。若还不忘情妹妹的恩，顺风顺水回家乡。 鸿文堂是清末民初扬州著名书坊，“荷花出水尖又尖，去年想你到今年”在前，“荷花出水茨菇叶儿尖，荷花爱藕藕爱莲。荷花爱藕身子白，藕爱荷花出水鲜。出水鲜来出水鲜，去年想你到今年”在后，可以看出二者有着极为清晰的承继关系，而“扬州小调”明确标示了此歌的南方土产身份。 另仇江、张小莹撰有《车王府曲本全目及藏本分布》，系据北京大学图书馆《北京孔德学校图书馆所藏蒙古车王府曲本分类目录》、首都图书馆《清蒙古车王府藏曲本目录》、中山大学图书馆《车王府曲本编目》与中国艺术研究院、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车王府曲本目录汇总而成，其将《百种》中全部俗曲，均列为车王府藏曲内容，私意有可商榷处。 一、罗常培《提要》云，《百种》中各曲“有的抄自车王府曲本，有的抄自'百张本’的唱本，还有几本标着'清幽书屋’'清云书房’'松月山房’'别墅山庄’等字样”。罗先生的意思非常明白，是指《百种》所录，并不全是车王府曲本。 二、史语所抄本的目录页，是统一格式，长方形边框的右侧，标“车王府曲本”，左侧标“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钞藏”。正文纸张格式并不一致，有打格有不打格，有左侧标“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钞藏”，更多则无此字样，各本亦非一人笔迹。1928、1929两年，史语所着人抄录孔德学校购藏车王府曲本，抄录所用，当是定制纸张，格式与此目录页用纸相同。《百种》目录页用纸，是由定制抄录纸张中随手取用，还是因为内中诸曲，均出诸车王府曲本，因而特意借此标识身份，未见原件，不能遽定，只能存疑。 三、既然存疑，则《车王府曲本全目及藏本分布》将《百种》中俗曲尽数列入，并不妥当。依罗常培所说，《百种》所录，车王府曲本只占部分，“百本张”“清幽书屋”“清云书房”“松月山房”“别墅山庄”等，即不应列入《全目》中。但是关德栋为《清蒙古车王府藏曲本》作序，云车王府曲本，有两个来源，一是从梨园旧抄本、戏班台本或艺人嘌唱的底本、秘书过录，二是从当时售卖、租赁戏本唱本的书肆或长设摊点抄买。若依后一种情形，则“百本张”与“清幽书屋”“清云书房”“松月山房”“别墅山庄”唱本，也在车王府的抄买范围，如是则罗先生“有的抄自车王府曲本，有的抄自百张本的唱本”，可归并为“全部抄自车王府曲本”；百本张等唱本如非车王府“抄买”而是孔德学校或史语所收藏，则不应列入《全目》——总之还是存疑。 四、即使车王府曲本涵盖“百本张”与“清幽书屋”“清云书房”各种，即《百种》所录，全为车王府曲本，仍有费解处。如据《全目》所示，《百种》中各曲，除寥寥几首如《十二重楼》《绣门帘》《斜倚栏杆》外，绝大多数，均只有史语所录存复抄本，北大馆、首图、中大图等处，无原抄本。只有复抄本不见原抄本的情形，艺术研究院与中大图书馆也有，但以史语所最为突出。无原抄本只有复抄本，一是使得罗先生“有的……有的”说，与关先生“一二……二是”说，难以融通，二是为厘清《百种》中民歌俗曲的归属，设置了障碍——若是其尽为车王府藏本，那么那些原抄本到哪里去了？ 五、在《中国俗曲总目稿》序言中，刘半农云《总目稿》所收俗曲，全部标明来处，“标（车）字的即车王府曲本，标（平）字的是国立北图书馆所藏，标（宫）字的是故宫博物院所藏，不标字的是史语所所藏”。经核对，《百种》中的绝大部分，如《进兰房》《反调尼姑下山》《尼姑下山》《照花台》《探情郎》《佳人饯行》等，均未标（车）字，也即均是史语所自藏。《百种》原由常惠编成，刘半农校订，罗常培《提要》亦指其“是常维钧（按即常惠）先生替刘半农先生搜集的”，显见《总目稿》的标记不会有错，错者只能是《车王府曲本全目及藏本分布》的编制者，错的原因，或是受了《百种》目录页“车王府曲本”标记的误导。 综合以上意见，可以大致推定《北京小曲百种》中的俗曲，是编者自史语所历年收藏的各种俗曲唱本中辑录而成，并非全是来自车王府藏曲。由此衍生出另一个问题，即《百种》所录唱本，大致产生于什么时代？回答此一问题，有两个参照物。一是外证，仍如罗常培所说，《百种》内容“有的抄自百张本的唱本，还有几本标着'清幽书屋’'清云书房’'松月山房’'别墅山庄’等”，因为百本张、清幽书屋、清云书房、松月山房、别墅山庄多活跃于清末民初（百本张较早，清中叶即已发行唱本），据此可知《百种》中各唱本均是此一时期产物。二是内证，可由歌中所说内容考定。 《百种》中民歌描述的事件，有部分既有时间，也有地点，研究者可由此确定其产生的年代与地点。如“情歌类”中《打连成》有句云“大清国是真龙，咸丰皇爷把基登，新出了事一宗，此事出在斋堂城”，一是指明时间是“咸丰”，二是指明地点是“斋堂城”（资料指其遗址位于北京市门头沟区斋堂镇斋堂村，是东通京师、西达河北省至蒙古高原的大道，明代建城于此，嘉庆六年因清水河山洪泛滥，冲毁南部城墙）。“新闻类”中《丢姑爷》起首云“大清国万万年，新出一件巧奇冤。明公买去仔细看，内里情由真可观。永平府迁安县，程家庄上有家园。程爷膝下生一子，年方八岁叫保全”，“大清”是时间，“永平府迁安县”是地点（河北）。“新闻类”中《黑狗替主报仇》有云“大清国锦江洪，光绪佛爷有道龙。真是风条雨又顺，五谷全收成”，“出新闻事一宗，住在京东滦州城。离城到有九十里，正西刘家营，此人姓田名玉升”，“光绪”是时间，“京东滦州城”是地点。 《百种》全部民歌中，没有出现“民国”字样，也未见民国人物、事件，因此谨慎地说，关于其中各曲本来源和时间的表述，可以归结为如下几点：一是并不全出于车王府藏曲本；二是各曲流行于北京，却并不全是北京特产，而是来自各地，以北方为多，亦有少量的南方民歌参杂其中；三是因为难以确定辑录文献的具体来源，是以只能根据歌中内容，推定其流行的大致时间，私意较为稳妥的说法，是主体为晚清，如有民初，数量也极少。  《百种》中民歌的价值 《北京小曲百种》中民歌俗曲的价值，体现在多个方面。 如社会价值。《百种》记录了清末民初（主要是清末）中国社会（以北京为代表）的千姿百态，充分展示了传统民歌“观风俗，知厚薄”（班固《汉书·艺文志》）的特殊功能，如体量巨大、内容庞杂的“烟花类”民歌中，反映的青楼人物生活的艰难、命运的悲惨和对人生遭际的控诉，能让人真切地感受到民歌独有、文人创作难具备的写实的能力与“道德的效力”。 另如文献价值。长期以来，人们据以了解清末民初北京及其周边地区民歌流行情况的文献，有《霓裳续谱》《白雪遗音》，稍深入者有《时调雅曲》及车王府藏曲本，百本张、聚盛堂及宝文堂、致文堂等印行的唱本，以及刘复、李家瑞编《中国俗曲总目稿》，李家瑞撰《北平俗曲略》，罗常培《北京俗曲百种摘韵》，傅惜华编《北京传统曲艺总录》，以上数种，各有侧重，如《霓裳续谱》时间偏前（乾隆），岔曲较多；《白雪遗音》以“马头调”“八角鼓”为主体；《时调雅曲》是“马头调”的集大成，体裁上较为单一；车王府曲本与百本张唱本等较为分散，阅读不易；《总目稿》等则是工具书性质。《百种》在时间上可作《霓裳续谱》以后各种民歌唱本的补充，在种类、题材上亦远较各本丰富，尤其是可作刘复、李家瑞、罗常培等几种工具书、概述性著述的补充材料。因此从文献本身看，沉埋近一个世纪的《北京小曲百种》的重新面世，意义不可小觑，它至少使得清代民歌史、近现代民歌史、区域民歌史的研究，有了更多的原始材料的依托。 《百种》的价值，简而言之，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点。 一是可以丰富社会史的研究。 《百种》“新闻类”所收，多为其时热门事件，虽然经过加工演绎，多有荒诞不经的成分，部分仍可助社会史研究之用，如《安德春投友》《烈女金环记》《审青羊》《姑娘揧大烟》《枕头案》等，另“感叹类”有《康小八叹十声》云：《康小八叹十声》尤其如此。歌云： 康小八乍出事叹了头一声，我本是隔教人家住在唐营，二双亲生下我们弟兄三个，我哥哥多们软弱兄弟又年轻。自幼儿我专爱武艺精通，又好习练洋枪又好练弹弓，虽然我年轻小心气高傲，到后来得地名显北京城。康小八去烘脚叹了第二声，终日里苦奔忙赶脚不消停，到后来又遇几年光景，又学会走外面交友又结盟，拜了些把兄弟全是无头蒙，一个个无正业身价名性轻。他大众终日里吃喝嫖赌，在一处商量着拐骗与坑崩。康小八走如飞叹了第三声，脚心上长毫毛一寸有馀零，走起来快又急如风似箭，一昼夜他能走五百里途程，这也是他天生就这样奇能，他就该行正道为国尽忠。只因他自幼儿无人训教，不行那忠合义吃酒又行凶。康小八要起意叹了俩二声，都只为家贫寒手内又虚空，盟弟兄全都是抢扬斗胜，惟独我比较上透身不鲜明。终日里闷恹恹暗自调停，受这样穷困苦有谁知情，到不如咱大家一同去打抢，得了来银子分散要公平。康小八行忤逆叹了第五声，每日里去偷盗钱财看的轻，他叔父知此情将他教训，谁知他心不忿当下动了无名。怒冲冲取洋枪照定下绝情，他叔父未防备一命归阴城，他恐怕到当官按例偿命，将尸首用芦席卷烧化用土蒙。康小八去偷盗叹了两三声，他的那众贼党聚合百馀名，白日里在荒郊拦路打抢，到夜晚去明火洋枪不留情。打死人将尸首扔在河中，见妇女强霸占不留点阴功，他不管头上天终有报应，洋枪下害人命三百有馀名。康小八杀兄长叹了第七声，他说他行善莫行凶，谁知他怒气生杀死兄长，他的母魂下吊一命归阴城。朝廷里下了谕擒拿正凶，推拿住正凶犯得赏把叫官升，这康八闻此信急忙逃奔，跑至在盛京营口隐身形。康小八被拿获叹了两四声，有一位把总官名叫杨凤鸣，他同那杨炳荣一同去私访，他二人设妙法定下计牢笼。这也是康小八恶贯满盈，他的那众贼党暗通官兵，将洋枪收藏起定下号令，因此上被拿获解进北京城。康小八解进京叹了九声，二杨爷时刻刻不敢放松，一路上睄看人纷纷不断，他又要置衣帽件件要鲜明。片金边小帽盔本是时兴，小棉袄和棉裤洋绸一身青，竹绿灰大皮袄柳条花样，青缎帮莺嘴鞋薄底足下登。康小九过了部叹了两五声，衙门府奏了事才到刑部中，进监牢众罪人另眼看待，谁知他过堂时他先不应承。有一位刑部官广有才能，用奇谋审他并不动刑，他这才俱招承画了清供，十二月二十一日凌迟问典刑。康小八出刑部细看分明，但只见满街上乱乱又烘烘，他到说众亲友来世再见面，某就是康小八自幼儿创英雄。说罢时上囚车面代微笑，睄看人齐叫好贺彩连声，可惜他正青春二十七岁，因为他心毒狠苍天不容情。 此歌所唱，是极其惨烈不忍述说旧事，康小八其人，张鸿《续孽海花》、徐珂《清稗类钞》等有记，虚实相间，真假莫辩，如《类钞》卷83《盗贼类》有云：康八，人呼之曰康小八，初为农民，御骡车以载行客，岁饥无所食，又为人报仇杀人，惧法，逸山泽为盗，时变姓名，易服色，出没京津间。一日，至津某剃发店剃发，剃发者问曰：客从何来？曰：适来自京。剃发者又曰：客亦闻有康小八乎？此盗虐甚，行旅至重足不敢行，虽捕者四出，不能得，狡哉。言次，殊忿忿。小八默然。剃毕，语剃发者曰：随我去取资可也。剃发者尾之以前行。至一曲巷，出枪向之曰：尔亦知小八耶，尔观吾似小八否？剃发者觳觫不能出声，伏地求恕。小八遽以枪毙之，扬长去。按康小八因一言而“忿忿”，即夺人性命，确是“虐甚”。“虐甚”、做法细节，资料多有，并多可与《叹十声》所说印证。如歌云“他叔父知此情将他教训，谁知他心不忿当下动了无名。怒冲冲取洋枪照定下绝情，他叔父未防备一命归阴城”，资料有云： 康小八绰号吴秃子，是光绪年间纵横京津两地的大盗。因为早年曾过继给北京东皇庄的康家，故改姓康匪号康八太爷，江湖人称康小八，为人心狠手辣无恶不作，在当时天津卫的混混圈很有名，是一帮人心目中的偶像。康小八本人有一支手枪，是他干爹送给他的，眼瞅着干儿子拿着枪做尽坏事，这老子便想将枪要回来，哪曾想混蛋儿子一枪结果了干爹。 被“一枪结果”的干爹，当即歌中所说“叔父”。歌云“十二月二十一日凌迟问典刑”，资料对凌迟情形的记载，并不一致，有极尽夸张者，曰历三天时间三千馀刀始得毙命，上云“惨烈不忍述说”者，即是指此。亦有指行刑者“蔡六爷被康小八折服，不忍让他在受罪，偷偷一刀扎进心脏，康小八当即毙命，少受许多的罪”。民歌中有此种社会新闻，一是贴合其“美刺比兴”“因事立题”（白居易《与元九书》）的传统，二是民歌特有的民间视角与民间叙事风格，为社会史研究提供了另一种观察与取材的可能。 二是有助于细化个案研究。 同治间余治所列“小本唱片目”中有《绣花绷算命》。赵景深藏唱本中，有钞本《绣花绷算命》，标题与余目所说一致，歌云： 姐在吓房中绣吓绣花绷，忽听吓门外弦子声，算命的先生，嗳，算命先生。绣针插在花吓花绷上，开吓门来见先生，请你算命，嗳，请你算命。先生听说前吓前面走，姑娘同了先生后面儿行，嗳，后面儿行。搬条板凳先吓先生坐，年庚八字我的先生说与你听，嗳，说与你听。奴是卯年离吓离娘身，蔷薇花开我的先生四月里生，嗳，四月里生。四月十三娘吓娘生我，东方日出我的先生卯时儿生，嗳，卯时儿生。不问灾来不问福，我问奴奴的先生几时嫁人。先生听说迷迷笑，□隔三年我的姑娘嫁得人家，嗳，嫁得人家。姑娘听说冲冲怒，糊言乱语我的先生瞎子眼睛，我家对门有一个王吓王小姐，与我同年同日我的先生又同时辰，嗳，又同时辰。十六十七怀吓怀胎子，十八十九我的先生他又生二胎，嗳，又生二胎。铜钱你吓你拿去，不会算命我的先生快快出大门，嗳，快快出大门。三个铜钱我吓我不要，若要奉成我的姑娘□请别人，嗳，□请别人。 《百种》中有《绣花绷》，别名“王姑娘算命”，用“剪靛花”调，词句与赵藏本稍有差异，歌云： 姐在房中绣也绣花绷，忽听门外弦子声，算命的先生，哎哎哟，算命的先生。花针插在书本上，双手开门，我的先生，请你老算算命，哎哎哟，请你老算算命。搬条板凳先生你老请坐，奴的时辰对你说清，仔细算算命，哎哎哟，仔细算算命。一不算福来二不算寿，算算婚姻可得多咱成，我的老先生，哎哎哟，细细掐算清。对门有个王三姐，同年同月是同庚，一个时辰降下生，哎哎哟，许配张相公。四月初八娘生养，芍药开花我的先生，仔细掐算清。哎哎哟，先生不要奉承。甲辰年来丙辰月，庚辰日期半夜子时生，命犯孤鸾星，哎哎哟，婚姻定难成。先生又把流年找，要问婚姻还得三冬，八字运不通，哎哎哟，孤苦又伶仃。从小剋父又剋母，又剋姐妹又剋弟兄，婚姻实难成，哎哎哟，命里好苦情。姑娘闻听冲冲怒，学会了算卦不会奉承，先生枉坏了眼睛，哎哎哟，打发卦礼推出门庭。也是先生不走运，有心给他两吊铜，不对我的情，哎哎哟，仍然还是绣花绷。 丁、余所列“小本唱片目”中各曲，同治年间在江南地区“辗转刊板，各处风行”，赵藏唱本以江南地区流行俗曲为主，其中的《绣花绷算命》，当即为丁余所说者。《百种》中《绣花绷》的出现，一是使得赵藏唱本《绣花绷算命》有了异文，二是使人觇知千里之外的北京，也有《绣花绷》的身影，民歌俗曲根植民间、契合人性、无远弗届的特性，因此得以显现。 三是可作音乐史研究的有用资料。 《百种》“事物类”有《绣门帘》云： 姐儿心中不耐烦，手拿菱花照容颜，伤心又把父母怨，担误奴家罢哟哼哟，今年已经二十三，担误奴家罢哟哼哟，今年已经二十三。包袱里物件俱都有，的细功夫绣上个门帘，门帘必得显手段，裁上个样儿罢哟哼哟，再用面糊粘。门帘一绣时迁偷鸡，戏叔挑帘代裁衣，林冲夜奔梁山去，又绣上宋江罢哟哼哟，怒杀阎婆惜。夏得海投文代醉里，刘秀走国吴汉杀妻，王六观灯保儿赶妓，绣让狄青罢哟哼哟，五虎去平西。门帘二绣棋盘山，周遇吉大战宁武关，杜志享私把城池献，逼的个崇祯罢哟哼哟，甩靴上煤山，逼的个崇祯罢哟哼哟，甩靴上煤山。又绣吕布戏貂蝉，王充巧献连环，诸葛亮草船借箭，七星台祭风罢哟哼哟，火烧战船。门帘三绣僧取经，沙僧八戒称悟空，师徒四人去取真经，白狐岭紧接无底洞，耗子精难拿罢哟哼哟，悟空请天兵。又绣张生戏莺莺，红娘递简便传情，听琴请宴与探病，长亭饯别罢哟哼哟，莺莺送张生。门帘四绣长坂坡，张三郎借茶代活捉，藏舟整本渔家乐，绣上个黄飞虎罢哟哼哟，反朝歌。绣上出闹戏打砂锅，又绣狠毒打老婆，孔凤英孔怀来研磨粉壁墙题诗，罢哟哼哟，胡迪骂阎罗。门帘五绣夺秋魁，请相公禁了党人碑，送友捡柴春秋配，进阁搜鞋罢哟哼哟，酒醉杨贵妃。老汗靠少一枝梅，又绣姜须抱头盔，刘海上庙神州会，奸心秦桧罢哟哼哟，金牌调岳飞，奸心秦桧罢哟哼哟，金牌调岳飞。……将把门帘绣完成了，钉上飘带上裙腰，仔细端详妙了个妙，四零叠起罢哟哼哟，再用包袱包，四零叠起罢哟哼哟，再用包袱包。又听那媒婆子把亲提，爹娘允了选佳期，花红小轿娶了去，挂上门帘罢哟哼哟，良人笑嘻嘻，挂上门帘罢哟哼哟，良人笑嘻嘻。 整理者定此歌为“湖广调”。李家瑞《北平俗曲略》说及“湖广调”，云北平市俗所称“湖广调”，并不切指湖广，而是含有江南或江南以南的意思，“所以这'湖广调’也只说明是南方的调子，实不知出在什么地方”。《俗曲略》并指《画舫馀谈》所记《绣荷包》为“湖广调”，实则有着“初一盼十五，十五月儿高”词句的《绣荷包》，用的是“边关调”，《馀谈》所说的“湖广调”《绣荷包》，起首为“姐在房中正描花，忽然想起俏冤家，临行嘱咐你几句话，再三叮咛罢哟喝喝咳咳，莫要忘了咱，再三叮咛罢哟喝喝咳咳，莫要忘了咱”，其中虚腔即衬词“罢哟喝喝咳咳”，同《绣门帘》中“罢哟哼哟”，是“湖广调”的重要标志，《俗曲略》云“湖广调”每段十二句，五六两句是叠句，十一十二两句又是叠句，其垫句必在叠句之前，“担误奴家罢哟哼哟，今年已经二十三，担误奴家罢哟哼哟，今年已经二十三”与“挂上门帘罢哟哼哟，良人笑嘻嘻，挂上门帘罢哟哼哟，良人笑嘻嘻”即是叠句。《俗曲略》又云，“现在独立歌唱'湖广调’的已不容易听到，只有在牌子曲里还可听得一两段”。《百种》所收《绣门帘》，恰恰是“独立歌唱”的“湖广调”，可补李先生“不容易听到”的遗憾。 此种价值，研究者多不重视，所以特别拈出一说。民歌俗曲在传播接受过程中，随着时间、地域的变化，音乐特征存在变与不变的现象，词句内容同样存在变与不变的现象，而且词句内容，有时候能透露更多信息。如调式，聚盛堂《十买十绣》云“则（这）本是小姑娘新出一本《关东调》”，明说是用“关东调”，《绣花包》中则云“出阁配夫郎，生的似金童，公婆命他贸易上关东”，从具体歌文中，交待“关东调”背景，一样起到“点题”作用。以“绣荷包”为题的文章多达数百篇，却鲜有提及其本调为“关东调”者。 四是保存了诸多鲜活的语言学材料。 语言主要是方言研究，是民歌俗曲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冯梦龙辑录《挂枝儿》《山歌》，遵循的是从俗、存真的原则，其中因之保留的大量时兴方言俗语，成为今人了解、研究吴语历史的重要资料。《百种》多有这样的语言学资料。如其“烟花类”中有《天津开嗙》云： 春季里有热客，正月闲逛着玩，思想起侯家后花貌女婵娟，到明天吃春酒前去把他看。跟我的众朋友，随我帮闲跟我喝香边。贵相知留我住，梳洗巧打拌，入罗帐鸳鸯枕好一是并头莲。正月里去逛灯，河北大寺把会看。二月十九观音报，福寿宫三月三。夏季里热客说，天气正晴和，叫把什到了外边，雇上两辆东洋车，三条石把茶喝，落马湖逛荡窑窝。四月里城隍庙看会在神棚坐，二十九上逢窝海大道跑快车。五月里老爷会看会盐坨路过，六月里暑伏热天华井把茶喝。云看火轮车，铁路公司一过河。……四季里整一年春夏秋冬，从良女未开口面带笑容，学生说你的话未有不从你的命，姑娘说从良后不准逛堂名，我听见逛堂名与你拼了命。春起来在年轻拉上几天弓，求奔一步功名，小奴家也心平。只劝得小学生改邪归了正，烟花巷这些各大姑娘照着人家这样子行，富贵荣华满堂红。 北方方言，“嗙”乃吹牛自夸意。青楼中姑娘，闲来无事，相坐闲扯，如同梦呓，梦想各种好事，包括“只劝得小学生改邪归了正，烟花巷这些各大姑娘照着人家这样子行，富贵荣华满堂红”，确实类同吹牛自夸。1935年百代唱片有《老妈开嗙》，用太平年调，至今仍可听到。《天津开嗙》让我们见识了“开嗙”的另一种景致。 《百种》“滑稽类”《姐妹捡棉花》有云： 为人都想把财发，那个愿意哎咳哟，去受窄狭，亦咳哟，命里该着。富贵贫穷由命定，痴心妄想哎咳哟，也是白搭，亦咳哟，造定无法。新近出件可笑事，别公不知哎咳哟请听根芽，亦咳哟，把人笑煞。此事出在辽阳界，千山东里哎咳哟，在唐家洼，亦咳哟，那里住家。有家富户银钱广，他的名字哎咳哟，叫法发，亦咳哟，他是歌儿三。此人无儿两个女，姑娘堆里哎咳哟，数着了他，亦咳哟，又爱扎挂。此女生的多美貌，苗条身子哎咳哟，柳腰一掐，亦咳哟，赛朵鲜花。柳叶眉来杏子眼，樱桃小口哎咳哟，玉米银牙，哎咳哟，叫人可夸。若问他俩多们大，打过新春哎咳哟，全是十八，亦咳哟，是对双胞。大姐名字桃花女，小妹名叫哎咳哟，女桃花，亦咳哟，挑达挑达。清晨起来巧打扮，要了盆干净水哎咳哟，又把脸搽，亦咳哟，面如雪花。用手打开青丝发，枣木的篦梳哎咳哟，在手中拿，亦咳哟，梳的光华。头上梳个元宝纂，大长的燕尾儿哎咳哟，后边搭拉，使绳吊他。南来的官粉搽了面，欧粒红的胭脂哎咳哟，嘴唇上搽，亦咳哟，赛似珠砂。大姐穿上石榴红的袄，小妹妹穿上哎咳哟，绿绸子纱，亦咳哟，亮又光华。大姐八幅罗裙腰中系，小妹鸳鸯裤腿哎咳哟，蛇皮带扎，亦咳哟，露着团花。大姐的金莲刚三寸，小妹妹的金莲哎咳哟，才二寸八，亦咳哟，把人爱煞。大姐拿着长烟袋，小妹又把亦咳哟，递与了他，亦咳哟，吃袋烟罢。放着棉花他不捡，坐在地头哎咳哟，夸上婆家，亦咳哟，顺嘴搭搭。大姐说我婆家住南上冈，小妹说我婆家哎咳哟，在北下洼，也不落了他。大姐说我婆家荣华富贵，小妹说我婆家哎咳哟，富贵荣华，亦咳哟，比得过他。大姐说我婆家是个财主，小妹说我婆家哎咳哟，也是大发，亦咳哟，多得庄稼。大姐说我婆家开当铺，小妹说我婆家哎咳哟，也开烧锅，亦咳哟，带种庄稼。大姐说我女婿二十三岁，小妹说我女婿哎咳哟，刚才十八，亦咳哟，大不了他。大姐说我女婿黄白净，小妹说我女婿哎咳哟，是个浅白麻，亦咳哟，丑不了他。大姐说我女婿南学把书念，小妹说我女婿哎咳哟，也把弓拉，哎咳哟，力气更加。大姐说我女婿歪带着帽，小妹说我女婿哎咳哟，把鞋蹋拉，亦咳哟，更受扎挂。 “姑娘堆里哎咳哟，数着了他，亦咳哟，又爱扎挂”“大姐说我女婿歪带着帽，小妹说我女婿哎咳哟，把鞋蹋拉，亦咳哟，更受扎挂”中的“扎挂”，是歌中所说“辽阳”等地的方言，指穿着打扮。“大姐说我婆家开当铺，小妹说我婆家哎咳哟，也开烧锅”中的“烧锅”也是方言，指烧酒作坊。 《百种》中民歌的价值，不止以上四条，如《姐妹捡棉花》中，女性的理想身材是苗条身子柳腰一掐，柳叶眉来杏子眼，樱桃小口玉米银牙；打扮则是南来的官粉搽了面，欧粒红的胭脂嘴唇上搽，大姐穿上石榴红的袄，小妹妹穿上绿绸子纱。大姐八幅罗裙腰中系，小妹鸳鸯裤腿蛇皮带扎。此外还有大姐的金莲刚三寸，小妹妹的金莲才二寸八。大姐拿着长烟袋，小妹又把递与了他。此种描写，无不打上时代与地域（如南方青年女子少有用长烟袋者）的鲜明印记。另如对想像中夫婿形象的描述，“大姐说我女婿黄白净，小妹说我女婿哎咳哟，是个浅白麻，亦咳哟，丑不了他。大姐说我女婿南学把书念，小妹说我女婿哎咳哟，也把弓拉，哎咳哟，力气更加。大姐说我女婿歪带着帽，小妹说我女婿哎咳哟，把鞋蹋拉，亦咳哟，更受扎挂”，“黄白净”“浅白麻”“南学把书念”“力气更加”还好理解，“歪带着帽”“把鞋蹋拉”何以称为“更受扎挂”，未免费解。歌中此类描写，包括对婆家家境的炫耀，均可作时尚史、婚姻史、婚俗史研究的辅助材料。 研究者以为，史诗是一种古老的文学样式，在人类文化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史诗在漫长的传承过程中融入了大量的神话、传说、故事、民歌和谚语等，一部史诗是一座民间文学的宝库，是认识一个民族的百科全书。史诗是认识一个民族的百科全书，作为史诗组成部分的民歌，同样可称一个民族的百科全书，具体如《北京小曲小种》，其中描摹的百姓生活情态，即是近现代北京/北方社会百科全书的重要内容。时尚与审美是生活百态，《百种》中展示的绣荷包、绣门帘一类女红，是生活百态，与民众生计有关内容，更是生活百态的硬核，如生意，如农活。民歌中的农活，是大类，也是经典，著名者如《诗经·豳风·七月》，“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不但开了以歌咏稼穑生计的先河，而且为后世“十二月”一类联章体民歌树立了标杆，其中稼穑生计，更成为传统民歌俗曲题材的一大类别，《姐妹捡棉花》中的“捡棉花”，至今仍是我国旱作地区极有代表性的一种农活，民歌中此种内容的价值，可与《诗经·豳风·七月》中的“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作等量观。 以下视频来源于 外屋地下 青春版《探清水河》 此外，如前所说，《百种》中相当一部分，在北京、东北等地，至今仍有表演，如《探清水河》《照花台》《十三月古人名》等等，不但表演，而且颇受欢迎。仍在表演中的俗曲歌文，与《百种》所录，有同有异，此种同与异，一是体现出《百种》的文献价值，二亦揭示了民歌俗曲随时而变的活性特征。《百种》中《探清水河》的唱词是这样的： 桃叶儿尖上尖，柳叶青满天，在其位的明公细听我来言。此事出在京西蓝甸厂，蓝甸厂火器营有个长青万字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儿，所生一个女婵娟。女儿年长一十六岁，起了个乳名，荷花万字叫大莲。二老爹娘去逛庙，抛下小奴把家看。眼看黑了天，太阳落西山。奴好比一朵鲜花无人采，琵琶断弦无人弹。奴好比刁蝉思吕布，又好比婆惜想张三。六儿好比花蝴蝶，飞过来飞过去把奴家缠。一更鼓里天，大莲泪涟涟，谩怨二老好抽鸦片烟，担误小奴婚姻事，不与奴家配姻缘。二更鼓儿冬，外边嗽一声，要命鬼的六哥哥来在我家中。恐怕爹娘知道了，爹娘知道定打不能容。三更鼓儿发，小六把墙扒，惊动了上房女姣娃。急忙开开门两扇，伸手拉进小冤家。四更鼓儿忙，二人上牙床，大莲的舌头尖甜在六上堂。亲人宝贝搂着你来睡，露水夫妻不久长。五更天快明，二老知其情。无脸耻的丫头败坏我门庭。今天非要你的命，你要想活万也万不能。逼的无话说，荷花万字跳了河，双三道儿闻听一心要探清水河，手拿纸钱河边绕，叫一声千妹妹等等我。再把小六明，逃走回家中，跑回家去坐卧不安宁，茶不喝来饭不用，心中好似滚油烹。忽笑忽悲痛，好像中了疯，丢魂失魄迷迷又瞪瞪。情人投河因为我，不由两眼泪盈盈。冥衣铺内行，烧活说分明，一楼二库两对女童。老妈厨子糊一对，馀外在糊加细八抬轿一乘。河边走一程，答报恩爱情，银锭烧纸前走祭亡灵。用手划开千张纸，双膝跪在地流平。点着千张纸，不住冒火星，三跪九叩又把礼来行。口中不住情人叫，好似晚辈祭奠先灵。祭完回家中，不住暗伤情，单思病儿得的也不轻。躺在炕上竟喘气，虽然没死皮也脱一层。 李家瑞《北平俗曲略》云，《探清水河》本是窖调的一种，“如称姓'松’的为'长青万字’，名'莲’的'荷花万字’，这种'万字’的隐语，只有妓院里通用”，当下艺人演唱的《探清水河》，对男主“逃走回家中”的情节做了更改，使其成为一个青年男女为爱殉情的凄美故事，但是“万字”隐语或由于无知，仍然予以保留。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一个时代亦有一个时代的民歌，此种更改与保留，因此成为民歌发展史研究的重要内容。 （原文发表于《常熟理工学院学报（哲社版）》2021年第3期，参考文献略。整理本《北京小曲百种》即将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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