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佳芳这名字是她小姨给改的，之前她叫王换娣。 不是唤是换。 她爸妈希望家里来个男孩，在她之前已经有了招娣、盼娣，她这个丫头片子就更显得多余了。 从她出生以来，那是最大的一次争吵，小姨指着她妈说：“你一个做妈妈的，怎么也如此偏心？” “你这个做小姨子的，怎么管得着我们老王家的事？”她爸爸先把酒瓶子摔了，“你来家里做客，我们是极欢迎的，但要是挑拨离间，就赶紧走。” “姐，这孩子给我吧，反正你们也不想要。” 她妈妈总是形容小姨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每一次都要把家翻个底朝天，在自己家如此，在她姐姐家也如此。 “你想什么呢？赵苏栀，我们老王家还轮得到你做主？”毕竟是男人，就上头了，话也跟着上头了，他站了起来，指着来家里捣乱的人，“别逼着赶你出去，村里村外的谁都认识谁，脸上不好看，别怪我！” 那年，她5岁半，第一次像份财宝似的，大家都争抢着要。  7岁那年，弟弟终于出生了，全家大摆宴席，小姨来了后，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以后你不会再有娣字名的姐妹了。” 可小姨也有撒谎的时候，她9岁时，妹妹出生了，叫王来娣。 10岁那年，不知是不是雨神显灵，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把河里的水勾到了岸上，水冲坏了人们的房屋，泥石流也接踵而来。 村里的人们叫苦连连，幸而在解放军的帮助下，大家又重新盖起了家园。 小姨趁乱把我要走了，说是跟她去大城市里，我妈也无暇他顾，我爸更是没时间理会我，这桩不明不白的买卖，由我小姨明着放下了两万块钱为终结。 “不用换叫法，还喊我小姨就成。”那时候，她第一次见到笑得那么开心的小姨，她朴素的脸上也有点子称为好看的东西，“先去改名字。” 王佳芳这名字很好听，比王换娣好听，我再三的保证下，小姨满意地拿着户口本，领着我走出了办事单位。 跟着小姨的确是比她在家时要幸福多了，不用等着爸爸和弟弟吃完后再吃饭，也不用捡姐姐们的衣服穿，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她在小姨身边三年，她们搬了三年的家。  “等明年，我们佳芳就15岁了。”小姨每次思考问题时就会依靠着门，歪着头，“该有小秘密了，需要自己的房间了。” 自己的房间？她可从没奢望过，但她清楚，小姨说的话总是会实现。 小姨在王佳芳的心里做了很多年的天使。 初三期末考之前，小姨郑重地拉着她的手说：“如果你能考上高中，无论多少钱，我都供。” 那时候她还不理解小姨脸上的表情叫疲惫。 高中是如愿考上了，小姨甚至比她还要激动，暑假时拉着她去游乐场、去吃自助餐，还给她买了一只当下最流行的小灵通手机。 王佳芳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上高中后，小姨开始忙了起来，有时候会一两个星期不回家，最长的一次是两个月，王佳芳到处找不到她，哭着跑去了警察局。 警察找了很久，才联系上她妈妈，对方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嘱咐她要小心，千万别给小姨添麻烦，小姨没回来是不是你惹她生气了？等她回来了一定要好好听话。 “妈！”她有多少年没喊这个字了，就有多少年的生疏感。  “换娣？喂？听说你考上高中了？”她爸把电话拿了过去，“一个女孩子，考那么高干什么？该嫁人了知道吗？” 之后的谈话完全脱离了小姨失踪了这个话题，围绕着她的那些来自父亲口中的观念令她觉得可怕。 挂断电话后，警察表示会尽全力找到她小姨，在这期间让她先住在警局里。 第三天，小姨来电话了，一听说她在警局，小姨突然吼叫了起来，“为什么报警？” 那是小姨第一次对她发脾气。 “现在赶紧回家来！告诉警察你报错了！” “可……”小姨挂断了电话。 警察自是不信，没等一会儿，小姨又来了电话，语气不似刚才的盛怒，“警察同志，非常感谢你们，我那两天加班，没跟孩子说。” “你这监护人也太不负责了。” “是是是，您说的是，我这马上就去接她。” 小姨在警局门口等着，警察闻言后，送她出门。 回家后，小姨过了好久才开始说话。 第一句话就是：“以后别报警了，听到没？” 她不懂缘由，连连点头。 她们又搬家了，她拗不过小姨，只得跟相熟的同学告别。  又到了一个新城市，她已经不太敢从这里留下太多感情，因为等离开的时候会非常不舍，可如果把一定会离开当做最终想法的话，就会提前有一些预警，便没那么难过了。 高三了，她听小姨的话，努力学习。 小姨说，无论考到哪里都可以，小姨陪着她。 整个一个高三，她有将近一半的时间没有见到小姨。 每一次小姨回来都会给她礼物和钱，小姨说：“为了佳芳的前途无限，我也要努力，再干完这几次，就能赚够你上大学的钱了。” 王佳芳不是尖子生，但足够努力，尤其是最后几个月，发愤图强的劲头，连老师都对她刮目相看。 她们又搬家了，但王佳芳自己被留下了，小姨说，现在是非常时期，王佳芳需要自己度过这段困难时期。 高考成绩下来那天，王佳芳的手机来了通电话，是个孩子的声音，稚嫩的、惊恐的、带着哭腔的。 没一会儿，王佳芳还没听明白，就剩下了忙音，她看了眼手机来电，是小姨的。 再拨回去就是关机状态了。  她就那么等着，拨打着，晚上将近十二点多，小姨的电话才打通。 “喂？”小姨的声音刻意压低，“怎么了？” 王佳芳想问白天那通电话是什么？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但在小姨的催促下，她只说了句：“我考上大学了，二本，是xx大……” “我的大宝贝！我就知道你没问题！太棒了！这次回去给你买个新手机。”小姨打断了她的话，虽然对方的语气的确很快乐，但那种刻意压低的声线听起来令王佳芳十分难受。 “小……” 话还没说完，对面又只剩忙音了。 录取通知书和小姨是一天来的，她又开启了和小姨的搬家之旅。 但她已经开始有些烦了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小姨好像总是有很多理由不在她身边，又突然出现在她身边。 甚至连个前提预告都没有。 新的城市带来了几天的新鲜感，王佳芳拿着小姨给买的新手机和钱，去商场里买了些必要的和不必要的东西，小姨并没有跟着一起去。 虽然为此王佳芳还闹了两个小时的脾气。 小姨从最开始的笑脸变成了严肃的表情，王佳芳便吓得不敢吱声了。 那天回来的不算晚，所以站在门外的王佳芳听到了零零碎碎的几个词汇。 孩子、价钱、卖家、买家。 不知为何她突然捂住了耳朵，过了二十多分钟，她才故意地踏起步来。 小姨的样子一切如常。  吃饭的时候，她故意地，又带着惧怕的心思说了句：“现在是不是有很多拐卖孩子的？” 小姨突然停下了筷子，笑容随着她抬头而逐渐消失，“你最近对新闻很感兴趣。” “啊，也不是，就是下楼的时候……”她的心突然蹦蹦跳了起来，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楼下有个大婶说，说的，说的……” “说的什么？”小姨又是那样歪着头，目光似乎要把她看穿。 小姨那样的坦荡，那样的直接，王佳芳突然觉得自己很小人，为什么会因为几个词汇就怀疑小姨是个人贩子？ “嗨，也没什么，听她几个大妈瞎聊天。”王佳芳低下头，夹了块肉放进小姨的碗里，“你吃。” 小姨盯着她一会儿，“好。” 那个暑假过得非常的慢，王佳芳希望能有个快捷键，一下子就飞到大学开学才好，那样或许就不会让她有选择的余地，让她的未来都充满了背负罪恶的沉重。 那个暑假也是小姨少有的没出门的一个假期。 她们整天待在一起，偶尔小姨也会跟她学几个外文单词，笑着说：“学会了英文，我这业务就能发展到国外去了。” “小姨你是不是做生意的？”王佳芳指向'people’这个词汇，“真好，这个暑假你没那么忙。” “是啊，做生意的。”小姨站了起来，指着房顶，“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啊。” “很快，我就能买下它了。” 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又来了，小姨的电话响了，她从小姨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类似于满足的表情。 王佳芳被那个表情硌到了心间，极其不舒服。  孩子的哭声，男人的喊叫声，以及小姨的笑声，三种声音交织着，一步步的朝她滚过来，她猛地睁开了眼，是梦。 窒息的梦，她出了一身的汗。 门外的确有孩子的哭声。 她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喘一口。 “你家那个拖油瓶呢？” “你少废话，你才拖油瓶，赶紧别让他哭了！烦死了。” “本来就是个拖油瓶还不让说。”男人笑了出来，“那你把安眠药给我来半片，喂给他喝不完了。” “再说我外甥女，我真跟你急。”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要不是昨天给佳芳喝了点安眠药，今天绝不可能让你进来。” “我还真得感谢你那个外甥女。” 男人低笑着，孩子的哭声慢慢的停止了。 他说：“要不是为了养她，你也不会跟我干这行啊。” “最后一次了，以后不干了，大学生的监护人呐。”小姨的声音里满是自豪，“得有个正经的身份。” 王佳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心脏被击中了，不知是被男人的利剑，还是小姨爱的养育，它们都好似啐着看不见的毒，有让善良的人沉沦入噩梦中，再也无法出来的能力。 手机屏幕被她的泪模糊了视线。 王佳芳钻入被窝李，一直哭，哭的伤心欲绝，哭的肝肠寸断，哭的六亲不认。  警察来的时候，男人和小姨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桌子上有一沓百元大钞和一张银行卡，以及一张小姨写的纸条。 '小姨去工作了，回来后就再也不走了。’ 她站在屋门口，看着警察从小姨的手中抢走了孩子，枪指在两人面前。 她站在屋门口，看着小姨错愕的脸，以及颤抖的手。 小姨不是不怕啊。 小姨的视线里没有怨恨，却比怨恨还恶毒，那是一种委屈的神情，她在用眼睛询问她，“你为什么要出卖我？出卖你的救命恩人？出卖把你从穷山沟拉出来的小姨。” 小姨是为了你啊。 小姨没说，但王佳芳看出来了。 “臭b子，我要s……”男人的脏字被警察狠狠按在墙上，从而提前结束。 她是害怕的。 “你敢！”小姨大叫道，被警察按在了地上。 “谢谢你，孩子。”警察对她敬了个礼，“你救了很多孩子。” “他……”王佳芳颤抖着，比她小姨抖得还厉害，“他喝了安眠药。” “好的，我知道了。”警察闻言连忙把孩子交给身后的同事，“赶紧联系医院。” “孩子，你要和我们走一趟。”警察对她说道，整个屋子里，那么小，此刻那么的拥挤。 那个爱她的小姨，是个残忍的人贩子啊。 她点头说好。 “你叫什么名字？”警察又问道。 这叫她怎么承认呢？ 她是揭发爱她的小姨的人。 这个惩罚，会伴着未来的路，每一步都那么的不易。  “为什么呢？”是她先没忍住，“他们和我一样啊，都是孩子啊，你怎么忍心呢？” “在我决定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丧失了人性。”小姨说的轻松潦草，像是随手在纸上画了几笔，又感觉那纸被划得伤痕累累。 小姨没有说养育的苦，没有说为了她才走上了这条路，也没有说爱她，似乎那样会显得有多廉价，配不上这么多年来，她赚的众多的钱。 王佳芳更清楚的是，她再一次被抛弃了，第一次是被不爱她的父母，第二次是被爱她的小姨。 他们的爱或是不爱，对她来说都那么的痛苦。 “孩子，我们先走吧。”警察拍了拍她的肩，“你叫什么？” “王佳芳。”那一瞬间，她和小姨一起落下了眼泪。 她猛地叫出了声，“警察叔叔，我小姨她……” 警察看着王佳芳，有那么十几秒的时间，四周都静的令人发毛。 王佳芳轻声地说：“哪怕再坏，她也是最爱我的人啊，也是最爱我的人啊，她养育了我。” 她在小姨的视线里越来越远，只听到王佳芳最后那句：“我也害死了很多孩子吧。” 小姨是被两个警察架着出来的，她双腿发软，似乎再也无法在王佳芳的面前站立着。 再也无法，站立着了。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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