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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海(付久江)

 储氏藏书 2023-03-06 发布于湖北

付久江

得知小松得病,已经是半年后,我和东林决定专程回老家去看他。是该回去看看了,曾经的发小,已经十几年没见了,差点就阴阳两隔。

上午九点,长途大巴从塔城出发,到达平山镇已是正午。小松接到电话,已经等在站点,见了我和东林,跛着脚扑上来。三个大老爷们儿搂在一起,都红了眼圈。

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小松看上去比我和东林老很多,刀条小脸儿上全是抽巴褶子,短一截的左腿踮着脚尖,保持着身体平衡,像女人踩高跟鞋。

小松在镇子上开了个机动车修理部,就在车站斜对面,门市后面就是他家,典型的前店后宅。进门先见过小松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一番寒暄过后,我们哥仨在隔壁的饭店坐下来,喝着老家产的高粱白,听小松讲他的病中历险。

小松生来就是个暴脾气,遇见了一个比他脾气还暴的摩托车主。两个人因为修车吵了起来,小松就突然晕倒了。拉到医院CT 扫描,轻微脑出血,出血点旁边发现个动脉瘤,好在没有破裂。当地医院没敢留,直接拉去了省城肿瘤医院。省城的专家说,手术可以做,不过风险极大。之前三例同类手术,一个康复出院,一个成了植物人,还有一个直接死在手术台上。当时就给小松媳妇吓哭了,可又不能不做。专家说了,那个瘤就是定时炸弹,有可能一弯腰,或者一咳嗽,就会爆裂,人直接就没了。

小松说,许是紧张,许是麻药劲儿不足,手术中,他始终处于半清醒状态。迷蒙中听到专家们欢呼“成功啦”,才明白自己走了趟鬼门关。可能阎王嫌我腿瘸,没收。小松笑着自嘲。

康复后,小松特意拎了两瓶酒去看那个和他吵架的摩托车主。两个大老爷们,一个道谢,一个道歉,都有点不好意思。

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我和东林双双举杯,庆贺小松劫后余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然而酒喝得并不畅快,喝不上几口,小松媳妇就凑近门口喊小松,不是干这就是干那,弄得我和东林都有些索然无味。直到小松的儿子进屋来搭讪,才知道小松已经戒了酒,见到我们一高兴又端起了酒杯。

我和东林决定尽快结束酒局。等小松的工夫,我扭头向窗外呆望。夏日午后,正是酷热难耐的时候,日光炽烈,蝉声聒噪。热气流升腾中,对面站牌上“平山站”三个字有些扭曲变形。恍惚间,三个呆头愣脑的少年,站在站牌下,仰头东张西望。一晃儿,又消失了。

还记得吗,当年?我冲窗外指了指。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东林盯着站牌呆愣半晌,恍然大悟道,记得记得,一晃儿二十多年了。于是我俩说起当年的第一次出门远行。

那年,我和东林还有小松,都刚满十八岁。那个夏天,我们三个初中毕业,都想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说白了,就是外出去打工。大山里的孩子,书念不成,又不想窝在家务农,也只能外出打工。可是我们的父母却像事先商量好似的,旗帜鲜明,战线统一,一致反对。我爸以过来人的口吻教训我,你以为是出门捡钱呀。我妈则给了我一个双向选择,要么接着念书,要么老实在家眯着。其实她想逼我去复读。东林的爸妈也说,你们几个小嫩条子,先在家干两年农活吧,摔打摔打体格儿。小松的爸妈更是不同意,说你要是走就别回来了。他们是怕小松在外面受欺负。小松得过小儿麻痹,左腿细了一圈儿,短了一截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这让我们几个很是不爽。别人家的孩子,初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了,我们咋就不能?小松有我和东林罩着呢。从小到大,我们仨都是绑在一块儿的,谁想欺负小松,得先领教我和东林的拳头。商量不成,那就凉锅贴饼子——蔫溜。我们连行李都没有带,就偷偷逃离了家。

为了不让父母着急,我们都留下了信,告诉他们,我们去三百公里外的塔城了,找小松的表哥大壮。大壮在塔城的建筑工地当架子工,一定会为我们找到赚钱的出路。可小松的父亲还是不放心,第二天便乘车追到塔城,发现我们根本就没去找大壮。那段日子,我们的父母都要疯掉了,想出去找我们,又不知从哪儿找起。后来接到我们寄回家的信,才松了一口气。

聊到这儿,我和东林都笑了。事实上,我们的确去了塔城,却又从那里坐上火车,去了千里之外的滨城,投奔在那里打工的福来。

福来比我们大两岁,跟他舅舅在滨城打工已经三年了,干一种叫刮大白的活儿。每次打工回来,福来说起滨城,都是一套儿一套儿的,好像滨城是他家的。说滨城是个半岛,三面环海,是渤海湾的一颗明珠。说在楼房里刮大白时,一抬头就能看见窗外的大海,如果来个撑竿跳,一个猛子就能扎到海里去,顺便洗个海水澡。说天一热起来,海边全是穿泳装的漂亮女人。泳装知道不?福来用手比画着,就是三点式,叫什么尼,其实就是穿三角裤衩戴乳罩。哎呀,那些女人,开放得很,大半个胸都露出来了。看看你们的熊样,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福来的讲述让我们耳热心跳,同时也自惭形秽。我们那个小村子,隐藏在辽西连绵不断的大山褶皱里,出门磕个跟头,脑袋就能撞山上。从小到大,我们就在这里野蛮生长,甭说大海,连条河流也没有。那片遥远的湛蓝,还有那漫步在沙滩上的美女,我们只在电视里见过。

打工赚钱,还能看海,看漂亮女人,该是多么舒坦的享受呀。于是当年在塔城车站,我们一拍即合,中途改道去了滨城。

然而就像歌中唱的那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属于我们三人共同的美好记忆,到此却戛然而止了。

当年到滨城已是夜晚,面对城市辉煌璀璨的灯火,我们能感觉到,大海近在咫尺,就藏在灯火之外的黑暗中。小松说先去看看大海,被我和东林否决了。东林说,黑灯瞎火的,能看着啥?我说,大海又没长腿,明天还能跑了?于是我们直接打车去找福来,住进了建筑工地,当上了大白工。不承想那个工地在城边子,四面环山,跟我们老家那个山沟沟没啥两样。我们憋在那儿整整干了三个多月,才转移到山外边的滨城。当我和东林如愿以偿看到大海时,小松已经离开了。他因肆意扰乱施工,被老板开除了,走的时候偏偏又是夜里。自始至终,小松连一眼大海都没看到。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命运安排吧。当年的滨城之行,成了我们三个人的人生岔路口。饱尝了打工之苦,第二年我又回到学校复读,后来考了个中专,赶上了个“毕业包分配”的尾巴,参加工作到了塔城。东林一直在外漂着打工,后来学着做生意,再后来也在塔城落了脚。小松呢,从滨城回到家后,再也没有外出打工,去县城学了个修车手艺,在镇子上开了这家修理部。

我说,我有个想法。东林说,我也有个想法。想法与想法不谋而合——约上小松,再走一趟滨城。这次我们专程陪小松去看海。就像小时候分吃糖果,小松不在,我们也要给他留一颗。只是这颗糖果搁置的时间太久了,已经有了些许的苦涩,但愿它不会变成撒在小松伤口上的盐。

小松回来了,果然是媳妇不让他再喝酒。小松坐下来,嘴里骂骂咧咧,老娘们家家,芝麻粒儿大的胆儿。我都死过一回的人了,怕什么?

酒就不喝了,说点正事。我推开酒杯,说了重走滨城的想法,并赋予其重大意义。人到中年了,真不知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人家电视上还重走长征路呢,咱们也应该来个旧地重游,纪念一下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东林在一旁敲边鼓,咱不差钱儿。

出乎我和东林的意料,小松答应得异常爽快,说好呀,那就再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的确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第二天午后,我们在对面车站乘上了通往塔城的大客车。面对小松媳妇的一脸担忧,我和东林向她保证,一定会照顾好小松。小松也拍着胸前的斜挎包打保证,只是出去转转,滴酒不沾!

大客车在宽展的乡村公路上匀速飞驰。车厢里空荡荡的,乘客和司机加起来还不够十位数。小松临窗坐着,将细瘦的左腿搭在旁边的空座上,笑着说道,比当年可舒服多了。我说,当然,少走了一段路,还省去了好多麻烦。

说起来,当年的出行更像逃难。我们佯装去乡里赶集,在集上搭了一辆农用拖拉机,来到三十里外的平山镇,才乘上通往塔城的客车。客车是个小中巴,车小人多。我和东林先把小松推上车,然后胳膊插进人缝儿里往里挤,屁股上不知挨了多少脚。踮着脚夹在车里,一动不动地站到塔城,下车后都瘫坐在地上,老半天腿才酥麻麻地有了知觉。

车到塔城太阳已偏西,出了车站,小松四下看了看,又望了望对面的高楼,说电话亭没了,广告牌也没了。

是的,当年让我们思想转弯的,是挂在车站对面的高楼上的一块巨幅广告牌,上面写着“渤海明珠——滨城”,背景是一片湛蓝的海,飞白的浪花中,有个踏板冲浪的外国男人。看见它的那一刻,我们都想起了在滨城打工的福来。我们要去投奔福来,我们要去看海,看海边花花绿绿的美女。

兴奋过后,是懊悔和沮丧。福来从家里走时,留下过一串长长的传呼号码。我们都认认真真记下来,却又都漫不经心地丢掉了。

为了想起那串通往滨城的密码,那个夕阳西下的黄昏,我们在站前广场的电话亭前,面对那部红色的固定电话,开始了对那串数字的苦苦追忆。最后每个人都复原出一个十位数,却又各不相同。我们决定挨个去试一次。听说我们是打往滨城,店主提示我们加上了区号。东林最先打过去,不一会儿,电话打过来,是一个大嗓门儿的男声,劈头盖脸将东林好一通骂。接着我打,是个舌头发软的女人。最后是小松打,电话老半天没人回。就在我们认定塔城将是此次远行的终点,起身准备去找大壮时,电话突然大声叫起来。小松颠着脚跑过去接通,福来,真的是福来。在福来熟悉的乡音背后,我们似乎听见了那欢快的喧哗声,那是滨城的大海,在鼓掌欢迎我们。

到了我和东林的地盘,我俩争着想请小松回家住一晚,尽一尽地主之谊。小松说,谁家都不去,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咱也潇洒一把,住旅店。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小松带身份证了吗。东林拍了拍挂在胸前的挎包说,放心吧,咱是有证的良民。当年可不是这样,我们在塔城买的是第二天去滨城的火车票,没钱住店,又不能去找大壮,只好蹲了一宿票房子,被车站的安保人员盘问了个底朝天。我们光想着出来打工,连身份证都没办,好在都拿着学校发的初中毕业证。

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订了旅店,我和东林带小松去街头撸串喝酒。途中,小松进了路边的超市,出来手里拿着三包玉溪,一人一盒分了。东林问,没收假钱吧?小松表情一僵,哈哈大笑,晃了晃手机,我微信扫码。又说,一直以来,他对塔城人的印象都不好。可如今,我和东林都成了塔城人。看在兄弟的情分上,他原谅了所有的塔城人。

当年在塔城火车站买票,我和东林挤在两个售票口前排队,谁先排到由谁买。小松负责去买吃的。我先排到了售票口,一掏兜,钱不够,喊小松拿钱。小松递给我一把零钱,我把钱塞进窗口里,有两张十元面额的纸钞被售票员从窗口里丢出来,是小松从外面商店找回来的假钱。小松气得不行,跳着脚要回去找,被我和东林紧紧拉住。第一次出远门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话说得好,吃一堑长一智。

吃完夜宵回旅店,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乘上了开往滨城的高铁。速度缩短了时间,车到滨城,太阳刚升起一竿子高。按照事先预定的行程,我们打车直奔老龙湾,准备从那里乘船出海。

老龙湾地处滨城东南,背靠城市,面朝大海。当年结束在山坳里打工的日子,我们的工地便转移到老龙湾附近。那时的老龙湾还是一处封闭的军用港口,沿着曲折的海岸线,拉着长长的铁索围栏。远处海面上,有舰艇在航行,仔细看,才能看出它们在缓慢移动。也许是等待耗尽了热情,再加上小松的缺席,第一次全景式地眺望大海,我和东林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和激动。

如今的老龙湾,已经开发成旅游景点,码头上泊着大大小小的游船,等待着出海观光的游客。

我和东林一前一后护着小松上了船,选临窗的舱位坐下来。伴着微微的震颤和悠长的汽笛声,游船缓缓驶入大海。行至途中,我们穿上救生衣出了船舱,站到甲板上。船头犁开海面,泛起一片雪白的喧哗。成群的海鸥在游船上空环绕飞翔,欢快地叫着。看前方,海面上波涛起伏汹涌,仿佛巨人的胸膛,在深沉地呼吸。

第一次坐船,小松看上去有些紧张,双手紧握栏杆,紧抿着双唇,目光久久地投向雾霭苍茫的远方。直到他冷汗涔涔,脸色苍白,蹲下来大口呕吐,我和东林们才知道他晕船了,赶忙把他扶进船舱。

游船靠岸已近中午,就近找饭店吃了午饭。东林拿手机查了查,建议去附近最有名的圣得罗海洋世界,那里面有珊瑚群、大鲨鱼,还有海豚表演。小松说,我哪都不想去了,就想回龙滩新区再看一看。我说,旧地重游嘛,该去看看。出饭店打了一辆出租车,说去龙滩新区。司机愣了半天,说是龙滩开发区吧。我说是,就是那儿。当年我们都叫它龙滩新区。

当年到滨城已是夜晚,我们又给福来打传呼,在他的指引下,我们打车七拐八拐,像跳入湍急河流的鱼儿,穿越城市斑斓的灯火,去了那个叫龙滩新区的地方。福来早已在指定的站点等候,带着我们进入一条热闹的夜市街,在一处小吃摊前请我们吃凉拌拉皮和烤香肠。带着我们再往里走,进入一个堆满钢筋水泥的工地。在一排红砖砌筑的简易房里,我们见到了福来的舅舅。

福来的舅舅叫郭有志,给我们当过小学代课老师,转不了正,又赚不到几个钱,便丢下教科书,早早出来打工了,现在混成了带工的工头,手底下管着三十多个刮大白的工人。郭有志说话有个口头禅“理论上说”,所以我们背后都叫他“郭理论”。郭有志说,理论上说,工地现在不缺人,你们和福来同村,又是我的学生,我就做回主,把你们几个留下。又说,理论上说,在外打工不容易,你们要吃得下这份苦。一番理论过后,郭有志叫福来带我们去库房领行李,行李钱先挂账,过后从工钱里扣。

第二天一早,天刚放亮,木板大通铺上响起噼里啪啦的起床声。我们三个也起了床,草草洗了把脸,端着搪瓷缸子去食堂排队打饭。大白工们个个衣服上沾满白花花的大白腻子,一大半竟然是女工,我们的初中女同学姚继红也在其中。姚继红和郭有志同村,读到初二就辍学了,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两年没见,姚继红皮肤变白了,眉眼也长开了,屁股和胸脯也骄傲地鼓起来。见是我们几个,姚继红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早饭是馒头、大米粥和咸菜条。吃完饭,郭有志拿哨子“嘀嘀嘀”一通吹,把工人们拢在一起分组安排干活儿。在他身边,站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小本本,小眼睛上罩着两片眼镜。福来附到我耳边说,这犊子叫吴正义,吴老板的侄子,专门负责记工。谁要是耽误工时,最少要扣你个“0.1”。大伙背后都骂他,给他起个外号,就叫“零点一”。

安排完活儿,工人们拿着刮板、拎着料桶拖拖拉拉进了楼。郭有志叫我们仨也上楼去,先熟悉熟悉,等吴老板来了,定好了工钱再上工。

工地是用红砖墙围起来的六栋住宅楼,墙外是另一处工地。所有的楼房一水儿的六层,像一个模子扣出来的。我们仨进了其中一栋楼,一口气登上六楼,趴在窗口四下眺望,不免有些失望。工地四面环山,我们置身于一个山坳里。

下到四楼,我们见到了姚继红,她正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工站在跳板上刮大白,用铲刀将白腻子铲到刮板上,用刮板在墙上来回刮抹,灰暗的毛坯墙眨眼间就被涂白了。姚继红说,她已经在这儿干两年了,活是累些,但是比进工厂挣得多。

见东林腻着不走,非要姚继红手把手教他咋干,我和小松穿过施工洞,来到另一个单元,见到了福来和他的同伙。

小松问福来,海在哪儿呢?净忽悠人。福来说,这里是新开发区,一周前,才从市里搬到这儿来。又说,看海还不容易,这儿干完了,搬到山外去,到时候随你看。

我问福来,工钱咋算?福来说,不一样,老手一天三十元,新手一天二十五元。不就是把水泥墙刮白吗,这有何难?我上了跳板,拿过福来的刮板和铲刀,照猫画虎地在墙上刮起来,水泥墙画出了大花脸儿,黏稠的白腻子沾了满手。福来撇着嘴说,好好学吧,都是本事。

郭有志来了,冲身后楼梯眨眼示意,嘴上大声训斥福来,乱教个啥,刚会干几天,你以为你就是师傅了?又问,东林呢?小松说,在姚继红那边学干活儿。郭有志说,刚来就放骚儿,把他给我叫回来,吴老板来了。

伴着一阵嗒嗒的脚步声,楼梯口上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白胖子,娃娃脸,戴副眼镜,黑皮鞋上沾着大白粉。郭有志说,这是吴老板。吴老板瞪了郭有志一眼,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叫老板,不要叫老板。郭有志忙不迭点头,口误口误,这是咱们吴经理。吴经理问我们几个姓啥叫啥,多大年龄,又挨个打量一番,背着手下楼去了,郭有志也跟着下了楼。

听脚步声踢踢踏踏到了楼下,我们三个也悄悄儿跟下去,在二楼停下来,趴窗口往外看。楼下是一垛码放整齐的红砖,砖垛旁站着吴老板和郭有志。吴老板在粗门大嗓地训斥郭有志,胖乎乎的手指好几次差点戳在郭有志脸上。郭有志低声应着,一个劲儿点头哈腰,脑袋几乎要撞在吴老板鼓起的肚子上。说话声一低一高,一字不漏地传到楼上来。

郭有志:理论上说,知根知底,他们仨是我学生。

吴老板:收起你的理论,谁给你的权力?

郭有志:人都来了,给我个面子。

吴老板:留下也行,工钱一天二十元。

郭有志:新手一天二十五元呢。

吴老板:他们都才刚成年,能留就不错了。

郭有志:出门在外不容易,再涨点儿。

吴老板:手脚全科的那两个一天二十三元,腿瘸的那个一天就二十元。能干就干,不干走人!

郭有志:那就先干着,干好了再给他们涨点儿。

退到背人的角落,我们三个面面相觑。我说,郭理论看着人五人六的,让吴老板呲儿得像个孙子。小松气得直骂,姓吴的瞧不起我,我明天就走。东林说,郭理论舍了老脸求老板,咱们再走,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想想也是这个理儿,我劝小松,来都来了,要不就先干几天看看。小松悻悻地说,既然你俩想留,我没意见。

吃完午饭,郭有志把我们三个叫到一旁,说工钱的事。果然是,我和东林一天二十三元,小松一天二十元。见我们几个都不作声,郭有志问,你们仨到底咋想的,干不干给我个痛快话。我说,干。东林说,我也干。小松说,他俩干我就干。郭有志叹了一口气,说,理论上说,我也是个打工的,多年媳妇熬成婆,都这么过来的。

正式上工干活儿了,我和东林由两老手带着学活儿。刮大白其实就是给大楼内墙做美容,把墙面刮白抹平。很快我和东林就都掌握了干活的技巧。再后来,我和东林分到了一组,俗称“一铺跳儿”,活也越干越好。一个多月后,郭有志又从老板那儿为我俩争取加了工资,每天加两元,和新手的工资才真正拉齐了。

小松就没有我俩的幸运了,他一直在打砂纸。楼房的内墙要刮三遍大白,打砂纸是三遍大白中间的两次辅助性工作,用砂纸把刮完的墙面打平。打磨下来的大白干粉末像白雾一样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小松戴了个猪嘴巴模样的防尘面具,还是糊得满鼻子都是。每次下班回来,小松都会咳出好多白面糨糊一样的痰,眼睛被烧得通红,眼角流出很多白色的眼屎,一盆清水洗脸洗得混浆浆。这么脏这么累,小松的工资却一直是二十元,始终没涨。其实小松手巧着呢,有时会偷偷跑到我和东林这儿,拿起刮板和铲刀,上墙刮抹一番,很像那么回事。

私下里,我为小松鸣不平。我说,你要是觉着憋屈,咱们回塔城。你表哥在那儿,咋也比这儿强。可东林不想走,这家伙恋上了我们的女同学姚继红。小松说,对付干吧,说好不拆帮儿的。又说,等工程结束,咱们还要去看海呢。少五块钱工资,就当花钱看海了。说这话时,楼房内墙已经开始刮第三遍大白,照这个进度干下去,用不了个把月,我们就能到山外去看海了。

绕过记忆中那道熟悉的山弯,出租车停下来。当年福来就是在这里接的我们。再往里去,就是当年的夜市,一条街卖的全是廉价的衣服和各种小吃。每当夜幕降临,昏黄的路灯亮起,市场上人头攒动,很是热闹。我和东林还有小松,就是在这里把自己装扮一新。我们穿着样式新颖、质量粗糙的半袖衫和短裤,嘴里嘬着一角钱一根的冰棍,在市场上走来走去,消磨着劳累之余的闲暇时光。逛到夜市尽头,烟火气散尽,空气中便有了一丝腥咸的味道,那是从山外吹来的海风,裹挟着丝丝缕缕的诱惑。好多次,我们仨径直穿过夜市,迎着风向山外飞跑,一边跑一边看手腕上的电子表,计算着距离工地大门上锁的时间。还要四下观望,有没有巡逻的警察。跑到灯火通明的市区边缘,时间已经过半,只能无功而返。如果不是照顾跑起来一瘸一拐的小松,我和东林都有信心在规定的时间内跑到海边。后来小松说,你俩别管我,撒欢儿跑,回来告诉我大海到底啥样。有两次,我和东林成功跑到了海边,匆匆一瞥,又急忙往回跑,在工地大门上锁前安全返回。累成了两条哈哧哈哧大喘的狗,可说起海,我和东林又都茫然了。城市的灯火只照亮了一长条儿幽暗的水面,远方是一片黑暗。

上一段缓坡,再走下去,便是我们当年打工的山坳。山坳里已经塞满了积木一样的高楼,当年干活儿的那几栋楼,已经认不出了。

驻足观望片刻,小松指了指山上,说,再到山上去看看吧。我说,还想再跑一次警报呀。东林说,当年我用不了二十分钟就能跑到山顶,现在不行了。现在的东林满身肥膘,行动笨拙得像头熊。

当年跑警报,源于两个逃到滨城的流窜犯。那段日子,滨城一直在戒严,每天都会有警察来到工地突击检查。每次检查前,神通广大的吴老板事先都会得到消息,打电话通知郭有志。一听到郭有志把哨子吹得尖厉刺耳,我们这些还没有暂住证的人,便丢下手里的活儿,一窝蜂往工地后面的山上跑。这时我们才知道,三十多个大白工,一多半没有暂住证,包括福来和姚继红这样的老工人。他们没有暂住证,是吴老板不肯花那笔钱。此起彼伏的抱怨和叫骂声中,我们穿着满身白花花污渍的工作服,羊群一样蜂拥着上了山。山上有茂密的黑松林,藏得下千军万马。等工地中哨声再次响起,我们才懒洋洋、慢腾腾地回到工地。

后来听说犯罪嫌疑人落了网,以为就此消停了,不承想隔三岔五,派出所的民警还是会来一番突击检查。据吴老板得到的消息说,是有内部人举报,说工地里有无证的务工人员。只要有人举报,他们就得例行公事。跑一次警报,来来回回就得延误个把小时的工时,已经影响到了施工进度。吴老板恨得牙根痒痒,扬言一定要抓到这个内鬼。

如果不是抓了现行,打破脑袋我们都想不到,告密者竟然是小松。也不知他从哪儿弄了一张IC 电话卡,隔三岔五,赶在午饭后的间歇,去工地门外的IC 电话亭,躲进那个草绿色的玻璃罩子里,偷偷拨打报警电话。这一番操作,都被细心的打更老头看在眼里。那天中午,小松插入电话卡,刚刚拨完“110”,被躲在暗处的吴老板逮个正着。气急败坏的吴老板一扫平日的斯文稳重,一通大嘴巴,打得小松像个旋转的陀螺。

这是什么行为?损人不利己呀。为什么要举报?郭有志问,福来问,我和东林也问,小松就是不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小松是人瘸心也歪,人品有问题。吴老板原本就嫌弃小松,这下更是没得商量,让他立马滚。在郭有志和众人的一再恳求下,才给小松清算了工钱。吃过晚饭后,小松收拾东西要走。郭理论怕他再惹出啥乱子,带着我们一直把他送到车站上了车,才放下心来。

天气大热,爬到山顶,前胸后背都湿透了。回头看山下,密密麻麻的楼群已经走出了山坳,与山外的滨城连成一片。歇息片刻,小松说,再往上走走吧。见东林直皱眉,我说,也好,慢慢往上爬,反正没人再扣我们工时了。

说起来,当年跑警报其实很快乐,很像我们念书时的“课间十分钟”。丢下手中的刮板铲刀,小鸟出笼一样跑上山,在山林里放松心情,消解满身的疲乏,等待那归队的哨音。东林更是收获满满,后来他告诉我,就是在黑松林里,他和姚继红亲了嘴儿。虽然两个人没走到一起,可他依然忘不了那初吻的味道。然而快乐是要付出代价的,每次跑警报,记工的吴正义都要掐着腕上的手表,精算我们耽误的工时,耽误一小时以内,扣“0.1”,稍慢一慢,一小时过了,就扣“0.2”,最终吃亏的还是我们这些工人。

所以说,小松不单单是惹怒了老板,还得罪了一门心思想赚钱的工人们。

我和东林分析过,我俩一致认为,导致小松举报的主要原因,还是工资。一样出来打工,我和东林一天能挣二十五元,而他每天只能挣二十元,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时间一长,心理难免失衡。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消极怠工。跑警报的那段日子,他总是一上山就扎进林子里,直到收工开饭才懒洋洋地回到工地。吴正义的小本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他旷工的时间。郭有志训斥他,跟他摆道理,他也满不在乎。我和东林劝他,既然出来打工了,就要有个打工的样子。年底回家,怎么也得拿回去几个钱吧。他总是笑嘻嘻地说,反正挣得少,旷工损失也少,还不如顺便给自己放个假。

沿着鞍状的山脊,我们向前面那道更高的山峰攀爬,快接近山顶时,一道铁丝网顺山势蜿蜒着,挡住了去路。铁丝网当年就在,有一次跑警报,我曾一口气跑到这里。没有听到郭有志的哨子声,结果回去晚了,被吴正义扣了个“0.2”。

东林双手撑膝,弯腰大喘,我也两腿酸软。小松晃晃铁丝网,拉开挂在胸前的挎包拉链,拿出一把钳子,咔嚓咔嚓绞铁丝。咋还有钳子?见我和东林都一脸愕然,小松笑着说,开修理部的能没钳子吗?又说,当年的钳子,是从工地偷出来的。

铁丝网很快绞出了一个门扇状的豁口,钻过去,前面是一段扇面状高耸的石砬,石砬上才是真正的峰顶。那一刻,我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越往上,风越大。风中裹挟着浓浓的腥咸味儿,更加坚定了我内心的猜想。爬到石砬上,我们已经置身于滨城最高点。向北望,连绵的丘陵脊背高耸,象群一样奔向天边。东南西三面被无边的湛蓝包围,滨城是陆地抵入大海的一只犄角。目力所及之处,海在天际间凝成一脉深邃的湛蓝,水墨般晕染开来,在夕阳映照下,泛着电击般震颤的波纹。及至近处,浊浪奔涌如千军万马,咆哮着,呐喊着,撞击着脚下的黑石崖。

要不是跑警报,我哪知道这里就能看海?小松出神地望着远方,当年也是傻,为了跑出来看海,竟想出那么个馊主意。

小松指着我站脚的地方说,当年就在这个地方,有一个和他一起看海的人。是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女人,一脸忧郁地凝望着远方。每次遇见她,他都会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他怕她想不开,来个纵身一跃。每次遇见她,他都想问一问她,从哪里来,为什么站在这里。他也想告诉她,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然而自始至终,他和她从未说过一句话。

小松说,这么多年,他之所以不再外出打工,不单单是腿脚儿的原因,更是因为眼前这片海,还有那个一脸忧郁的女人,满足了他对远方所有的幻想和向往。

算起来,二十三年前,也是这个时节,正是我们在滨城打工的日子。我、东林还有小松,我们都看见了大海。可是我们看见的,是同一个海吗?

那个下午,我和东林陪着小松,站在滨城最高的山巅上,静静地眺望着大海。直到太阳慢慢沉入海平线,直到海与整个世界渐渐融成一片昏暗,才相互搀扶着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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