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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沼殘荷記

 企愚書櫥 2023-03-08 发布于湖南

小沼殘荷記

    我的工作單位在遠郊,每日往返於人車喧鬧的大街,以及十里菜園苗圃相間的小道。經過大街是須小心的,第一是要橫過五條鐵路;第二是大街人車相雜,難以通行。而最須提防的還是三輪板車與那些長髮飆飆的青年自行車“騎士”,倘不小心,小則破皮肉而遭人一頓臭駡了結,大則一命嗚呼。菜園的小道自然空氣清新,蟲吟鳥唱,令人怡情;但雨天便一路泥濘,也不得不嘔吟“行路難”了。好心的學生教我一條捷徑,我也正想試試。這天下班,天氣較好,陰晴相間,天高氣清,我便踏上了這條捷徑。

    涉足金風染紅的蓬草小路,入目竹籬茅舍等自然風光,偶聞村婦哄兒的眠歌小調,按理說應當是賞心悅目的,然而我卻歸心似箭,對這些都不遑理會。約摸走了兩里地,眼前出現一個荒丘,因這裏的地土太磽瘠了,除了偶爾幾叢瀕死的野草,就是催人泣下的蟋蟀的哀鳴,我的心境也爲之淒傖了。恰在此時,秋風裹著一股清香撲鼻而來,霎時我如醉甘醴,不禁心往神馳。哦!這就是荷花的馨香,大抵由於我幼年受了“出淤泥而不染”的思想熏陶,因而癖愛荷花,所以對於藕香簡直如同春秋時期的季札的聞周樂了。這一癖愛遣使我循香而下,不出百步,便望見那殘荷點綴的小沼了。

    小沼位於小丘的西隅,方圓不過三畝,呈半圓形。東面外弧有一條一丈寬的小澗鎖住,與荒丘銜接,周密無際。要領略這荷池之美,是必須親臨小沼的,然而荒丘與小沼間卻又有兩丈高的峭壁,是很難下去的。我徘徊於荒丘之間,幸而這荒丘的半壁上長著一株羸老的樹,樹幹蜷曲著,而末梢卻朝上生長,恰與荒丘平行。樹梢上有一根拇指粗的青藤蒙絡以達於荒丘,給我下去“探險”提供了方便,我便緣藤而下。人是安全地下去了,藤也被撤下來了,不幸的是一根酒杯粗的樹枝也被扯下來了。樹枝上長滿了鳥喙似的長刺,鄉下人稱之爲柞樹,我不懂植物學,叫不出它的學名,也只好從俗叫它柞樹好了。我憫然拾起樹枝,細看年輪,已足八圈,再看樹幹,有碗口粗,只恐它已逾半個花甲了。這棵樹爲什麽能得天年呢?我想:在二十年前,它還很小,不能充當煉鋼之炭(因那場“大躍進”運動已經將森林全給毀滅了),二十年後它又彎曲不才,難中匠人之意,且它一身芒刺,使人望而生畏,故爾得全天年。這些自然也不在我的意中,還是去欣賞那小沼裏的殘荷吧。

    小沼大體半圓,其岸曲折形畸,池中也只有幾擎殘荷,或豎或欹,或立或仆。其出水面最高的是半枯的荷葉,整個小沼裏高層的荷葉幾乎沒有一片是完全的;居中間的一層荷葉雖有完整的,但那蒼綠的葉面卻綴滿了黃斑;小沼偶爾也有幾片貼水新荷,仍然葆住了青春的活力。惟其稀疏,因而荷莖上的毛刺也歷歷可見。我徘徊於小沼岸邊,拔下一根荷莖細看,一股輕盈的清香頓時沁入我的心肺,這蒼老的荷莖其芳不減當年,使我似乎從中理解到了“花之君子者也”一語的妙處。

    蓮蓬也是有的,但少得可憐,如火兩三星,雜處於這枯枝敗葉之中,也許別人會嫌它太少了,而我卻很滿足了。小沼中也有一兩棵未全開的荷花,外層已半萎了,此時正值金風肅殺,只恐它今生再也不會菡萏成花了。在一般人眼裏也許會認爲它是殘花,而在我眼裏似乎看到了荷花的全貌。此時,我不禁聯想到兒時所見到的一位沒名畫家的水墨畫冊,首頁就是兩三片殘敗的荷葉,中間竦出一擎半敗的荷花,右下角以八分書題識曰“蓮韻”。當時我是百思不解,認爲他的名姓湮沒是理所當然的,因爲他連一個完整的荷花也不能畫出來。今睹此景,自笑當年幼稚無知,方知這位畫家的名姓湮沒實在冤枉,可惜那畫冊今天已散佚不存了。

    荷葉的不榮大抵與這小沼的泥性不良有關,憑我多年務農的經驗可以推斷:這個小沼的泥土是磽瘠的,且沼底會多冷泉湧冒,因而這裏的荷葉非但不密,而且其莖竿也細如筱竹,葉片瘦若銅錢。也因爲池底多冷泉,所以,秋令已末,其他地方的荷葉早就枯萎了,而這裏尚有貼水新荷。常言道:“水至清則無魚”,繞沼一周,我不曾見到一隻大魚,只偶爾有一二小魚蝦在自由的浮游。對岸一箭之地,有兩隻長腳白鷺,它們也許認爲我對它們無惡意,因而還是呆若木雞似的站在那裏,它們那瘦小的身材,也許與這小沼無魚有關吧!

    沼岸時寬時窄,沒有一株灌木,只有貼地的野草。間或有一兩株野菊,開著有數的幾朵黃花,其花自然也是細瘦伶仃的,但其芬芳卻不亞於盆栽圃種。我躺在小沼岸邊,盡情地吮吸這殘荷與秋菊交釀的空氣,目極高遠莫測的蒼穹,遐思“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小沼外弧的小澗的彼岸,近在咫尺,卻未有津梁之設,這又不能不引起我的深思。也許是這小沼荷葉不盛,農人難享蓮蓬與蓮藕之利,加之這裏又無魚蝦可撈,沼岸又無草木可刈,牧童至此終日難盈頃筐,故爾這裏成了無人問津之地。身處此地,我絲毫也不感到寂寞。記得我去年到公園的湖畔消暑,公園裏人多如市,用“舉袂成陰、揮汗成雨、摩肩接踵”來形容,一點兒也不誇張。儘管湖裏的荷花全而多姿,湖中的假山回廊也很富於詩情畫意,但我一閉上眼,總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而在這荒丘小沼,幾擎殘荷雖不見得很美,若是柳子厚到這裏,也難免不生“淒神寒骨”之感,而我由於天生的“野性”所決定,對此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暮色遣客,我只好依依作別此地而歸。回到市區,下班的人流高峰已過去了,街道也比以往清靜多了,而我心中的那種愜意感卻無法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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