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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水长 | 回忆陈志华先生——北窗本意傲羲皇,老返园庐味更长

 十一贝子 2023-03-08 发布于北京

陈志华先生像

我这半生以来,所做的有价值的事情实在有限,值得珍视的工作主要有两项,一是教外国建筑史,一是主编由《建筑史论文集》更名而来的《建筑史》丛刊。

这两件事恰好都是陈志华先生做过的,而且做得极好。在我看来,陈先生是一座无法企及的高峰,是毕生学习的榜样。

说起来,陈先生教外国建筑史有些偶然。

陈志华先生祖籍河北省东光县,1929年出生于浙江鄞县(今宁波市),1947年考入清华大学社会学系,1949年转入建筑系,1952年毕业留校。留校后在系里当助教,工作很零碎,经常被派往工地参加各种体力劳动。

195210月,第一批援华的苏联专家来到清华大学,其中有一位建筑科学院通讯院士,名叫阿谢甫可夫,是位建筑史专家,在建筑系开设工业建筑及苏维埃建筑课程。过了一段时间,系领导考虑到陈先生自学过一些俄语,又有社会学的底子,便将他从工地上紧急召回,与杨秋华先生一起给阿谢甫可夫当助手,并合作翻译《苏维埃建筑史》等书。

陈先生由此正式调入建筑史教研室,先教了三年“苏维埃建筑史”。随后停开,改教外国古代建筑史。

《外国建筑史》1962年版封面

《外国建筑史》1962年版内页

1958-1959年,为了教学需要,陈先生以一部俄文版的《世界建筑史》为主要参考,在极短的时间内编写完成了一部《外国建筑史(19世纪末叶以前)》,19621月由中国工业出版社出版,封面注明“高等学校教学用书”“只限学校内部使用”。陈先生回忆:“教材得以出版,是因为三年困难时期,大家吃不饱饭,主事者不得不大大放松了政治空气的缘故。”但教材还是遭到严厉的批判,甚至被认为有“恶毒攻击三面红旗”的嫌疑。

《建筑史论文集》第一辑封面

1964年,清华大学建筑系决定编印一种内部学术刊物,定名为“建筑史论文集”,由三十五岁的陈志华先生担任主编。这部论文集水准很高,首篇是梁思成先生的《宋<营造法式>注释序》,还有陈先生写的《外国古代纪念性建筑中的雕刻》。囿于当时的政治气候,只办了一期就停了。

文化大革命爆发后,陈志华先生受到迫害,停止授课,还一度下放江西鲤鱼洲干校劳动,直至文革结束才重新回到讲坛。

陈志华先生(后排左二)与同事合影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资料室藏)

外国建筑史1979年版封面与内页

七十年代末恢复高考,新中国的建筑教育获得新生,外国建筑史也受到一定程度的重视,在此背景下,陈先生对1962年版的《外国建筑史》作了大幅删改,于1979年由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推出了新的版本。

据学长回忆,陈先生讲课时喜欢坐在讲台前,双手撑住额头,眼睛盯着备课笔记,不看学生,语调平缓,娓娓道来,却别有一番引人入胜的魅力。陈先生自己总结说:“介绍外国建筑,可以有许多种不同的方法,各有所适,很难说哪一种一定好,哪一种一定不行。我在讲课的时候,就经常变换切入点和视角,变换兴趣中心。有时多讲演变,有时多讲艺术,有时着重建筑师,有时着重作为建筑业主的帝王将相,并不固守体例的一贯。这种变化,主要是根据对象的特点,根据对象所能提供的教益,也根据我尽量展现外国建筑史丰富的多样性的愿望。

《建筑史论文集》第十辑封面

《建筑史论文集》也得以恢复,陈先生继续担任主编,投入巨大精力。他在第二辑写了一段启事,提出办刊方针:“希望题材和体裁的变化多一些,也并不要求观点一律。”“我们愿意认真地建立实事求是的学风”。“我们希望我们的工作对建筑当前创作和将来发展有点好处,所以,我们一方面努力整理史料、分析历史经验、探索建筑发展的规律,一方面对建筑的当前和将来坦率地发表我们的看法。” 1989年,《建筑史论文集》出到第辑,因经费问题不得不再次停刊。陈先生主编的这十本被许多学者视为建筑史研究的必读文献。

陈先生教了大半辈子外国建筑史,八十年代初才有机会走出国门,去亲眼看看那些耳熟能详的经典建筑。有一个段子流传很广,说陈先生来到雅典卫城,坐在残缺的石台基上痛哭。还有一个段子是陈先生自己讲的:他在罗马特拉维喷泉的许愿池前面遇见一位意大利老太太,告诉他如果把一枚硬币丢进水池,那么有生之年就一定有机会重返罗马。陈先生听了这话,毫不犹豫地将身上所有硬币都扔入水中。

九十年代初,市场经济大潮涌起,对原本单纯的教学秩序有所冲击,学生日渐轻视建筑史这类看似无甚大用的基础理论课。陈先生发现课上的缺席率不断提高,便主动办了退休手续。他后来解嘲说是被学生赶出课堂的。这当然不是事实,不过遗憾、无奈总是难免的。当年那些旷课的同学可能至今也没有意识到,年轻的自己曾经错过了多么珍贵的东西。

外国建筑史2010年第四版封面与内页

陈先生离开讲台,继续对《外国建筑史》进行反复修订,于1997年、2004年、2010年分别出版了第二、三、四版,总印量不计其数。国内绝大多数建筑院系在讲授这门课程的时候,都以之为教材。近十几年来虽然陆续有一些其它新编教材出版,仍无法改变其权威的地位。

古人治史,往往从“史料、史论、史笔”三个方面来评价优劣。就陈志华先生的《外国建筑史》而言,史料方面虽然下了极大的功夫,尽力搜罗,但限于客观条件,所依据的大多为二手文献,无法与西方学者的同类著作相提并论,不过作为一部教材,已经达到要求,不必求全责备。

史论方面是陈先生的长项,观点鲜明,论述有力。对于各种历史风格的发展过程和表现特征,都有非常精炼的概括。此书通篇贯穿历史历史唯物主义思想,每个章节都紧密联系相应时期的社会现实,反对专制,讴歌自由,赞美劳动人民的伟大创造力。有人认为当前的中国已经发生了重大变革,这样的历史观是不是不合时宜了,陈先生回答说:“当前世界上有许多种历史哲学和历史学的学派,各有主张和方法,但好像未必有哪种主张和方法比真正的客观的而不是片面的、扭曲的历史唯物主义有更多的真理性。”五十年来,陈先生一直在“认真而严肃地写我所知和所信”,并非违心而作,自然也不必趋时而改。

史笔是这部书的重要特色,其文字严谨、流畅、优美,同时也不乏激情——我以为这部书的写作风格有些类似于《史记》,个人色彩强烈,也许在某些方面不完全符合史著和教材的写作惯例,却当得起精彩绝伦四个字的评价。

除了外国建筑史之外,陈先生致力于研究欧洲和伊斯兰园林,著成《外国造园艺术》一书,其中《中国造园艺术对欧洲的影响》一章尤为出色。他关注的另一个重点领域是国际文化遗产保护理论和现代建筑理论,翻译、推介了很多重要的国外经典著作,还一度在清华建筑系开设文物建筑保护课。

《楠溪江中游古村落》书影

陈先生在乡村中长大,对传统乡土建筑情有独钟,从1989年开始将主要精力转向乡土建筑研究。这个跨越相当大,颇有“衰年变法”的意思。此后二十余年间,陈先生与楼庆西先生、李秋香先生一起,率领一批一批的后辈学子跋山涉水,上山下乡,完成了大量的乡土建筑测绘,出版了几十部著作。

陈志华先生在湘西凤凰古村与老乡交谈(向阳摄)

缺少经费,交通不便,考察调研过程中的艰辛自不待言。最令陈先生难过的是眼睁睁看着无数珍贵的祠堂、老宅被破坏得面目全非,甚至荡为平地,却无力挽救。但陈先生与同仁们并未就此放弃,依然在与时间赛跑,用手中的笔忠实地记录历史信息,四处奔走呼吁加强保护——正如梁思成先生所言,建筑史学者的工作是“以客观的学术调查与研究唤醒社会,助长保存趋势,即使破坏不能完全制止,亦可逐渐减杀。这工作即使为逆时代的力量,它却与在大火之中抢救宝器名画同样有刻不容缓的性质。这是珍护我国可贵文物的一种神圣义务。”陈先生自己也说过:“'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能干一点就干一点吧。

《北窗杂记》封面

在陈先生大量著述中,社会影响最大的是《北窗杂记》系列杂文。1980年陈先生以“窦武”为笔名,在《建筑师》杂志上开设“北窗杂记”专栏,至2012年一共写了131篇文章,内容涉及城市建设、建筑评论、学术研究、文物保护、专业教育等领域,表达了作者对现实问题的深入思考。据赖德霖先生分析,其中包含十大主题:一,提倡民主,抨击长官意志和官僚特权;二、提倡创新,抨击愚昧保守和以民族形式为旗号的复古主义;三、提倡社会关怀和人性化,抨击形式主义(政绩工程)和铺张浪费;四、赞扬劳动者、宣传优秀学人品格;五、关心建筑学术健康,抨击理论脱离实际;六、呼吁文化建设和历史文化遗产保护,抨击商业主义、崇洋媚外;七、提倡乡土建筑和农村研究,关心乡土文化保护与发展;八、提倡科学,抨击“国学”和风水;九、呼吁文保制度改革,抨击践踏法规;十、提倡建筑师社会责任心和人格培养,抨击权力崇拜。

这些文章言辞犀利,锋芒毕露,处处表现出对各种时弊的悲愤之情和对国家、民族的赤子之心,让人联想起鲁迅先生。2012年初,位于北京北总布胡同的梁思成、林徽因故居被野蛮拆除,陈先生说自己“哀莫大于心死”,写完了最后三篇,就此封笔。

《外国古建筑二十讲》封面

陈先生还写过不少关于建筑的散文、随笔,文字之佳,有口皆碑——不知道有多少行外的读者因为看了《外国古建筑二十讲》和《意大利古建筑散记》,对建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另外,陈先生所有学术著作的前言和后记也都可以当散文来读,轻松的笔调中蕴含着炽烈的情感和深刻的哲理,发人深省。

1998年我进入清华建筑学院读博士的时候,陈先生早已处于“退而不休”的状态,不再讲课,只是每年带学生去乡下测绘。后来我也留校了,办公室与陈先生在同一楼层,碰面的机会多,经常被陈先生拉到旁边聊天,听他嬉笑怒骂,痛斥某事,相当于《北窗杂记》提前预演的现场版——隔一些时日,就能在《建筑师》上看到印出来的文字。

陈志华先生在译著扉页上题字

我偶尔也向陈先生讨教外国建筑史如何教,《建筑史论文集》如何编。陈先生没有正面回答过,只是鼓励我好好干就行。他偶尔送我书,会在扉页上写几句话,都是真心的嘱咐。

陈志华先生与曾昭奋先生交谈(李沉摄)

有一件事记忆深刻——十几年前,有关部门将一处保存完好、已经列入区级文保单位的私家园林悍然拆毁,却美其名曰“异地重建”,激起民间舆论关注。北京电视台打算做一个特别节目揭露此事,预备采访一些建筑、文物界专家,陈先生和我都列名其中。我那会儿血气方刚,很想慷慨陈词一番。不料陈先生得知后,特意跑来嘱咐我要有自我保护意识,不要接受采访——一个地位低的年轻人,说什么意义都不大,却会引来很大的麻烦,以后难以容身,不如隐身幕后,多做些实际工作。至于他自己,已经老了,倒不必有什么顾忌,想说就说。后来电视台迫于压力,取消了节目制作,事情不了了之。对陈先生的拳拳呵护之意,我至今心存感激。

陈志华先生像

无论在文章中,还是现实中,陈先生都是一个感情充沛的人。有一次他给我看一幅民居木雕照片,眼中满是喜悦,一边连声赞叹“太美了,太美了”,一边用手轻轻摩娑图面,仿佛在抚摸婴儿的肌肤。

他晚年在公开场合发言,说到动情处,往往会流泪,甚至哭出声来。2007年在同济大学召开世界建筑史研讨会,陈先生在坐了几百人的大厅里致辞,哭得说不出话来,全场热烈鼓掌,向他表示致敬。

陈先生很有幽默感。有一位外校女生性格有点“二”,读了陈先生的书,佩服得五体投地,特意跑到清华来瞻仰本尊,见面后很是失望,说陈先生啊,我看你写的书,觉得你一定是瘦高个,很飘逸、很潇洒的样子,可真人怎么是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头子?陈先生大笑,说我年轻时候确实是瘦高个,很飘逸、很潇洒的,你没机会见到而已。

还有一次,陈先生和我在走廊里正聊得热闹,突然看见一位研究生也在边上听得入神,便开玩笑说:“你是学生干部吗?会不会去举报我们啊?”弄得那位同学大窘。

陈先生有好几个笔名,各有来历,我曾经当面求证过。“窦武”是宁波话的发音,用来形容小孩子调皮捣蛋,“梅尘”是英文Mr. Chen的谐音,“李渔舟”暗指文革时期下放的江西鲤鱼洲干校,大抵可以代表陈先生一生不同的阶段。

从七八年前开始,陈先生表现出阿尔茨海默病的前兆,经常忘事,有时不认路、不认人。后来病情加重,终于住进了北京老年医院。201992日正逢他九十大寿,我和刘畅去医院看望,他已经变得骨瘦如柴,完全不认识我们了,看上去很令人心酸。

《陈志华文集》书影

2022120日,陈志华先生平静地与世长辞。北窗清音,从此成为绝响。两个月之前,十二卷本《陈志华文集》由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以七百万字的篇幅全面收录了陈先生的学术成果,可算是先生留给这个世界的珍贵遗产。所有学建筑的后辈,有机会还是认真读读这套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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