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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琼:“美学的”“历史的”之美妙结合丨《家山》特约评论

 寻梦向天歌 2023-03-08 发布于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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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家山》
《当代》2022年6期、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3年1期

“美学的”“历史的”之美妙结合 
刘 琼
作家王跃文在长篇小说《家山》出版后谈论创作时,有两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一个是写作过程中作家经常泪流满面,另一个是作家研究了很长时间的家谱之后才动笔,小说里诸多人物都有原型。这不禁让我想起南宋诗人陆游的同题诗:“鹿食苹时犹命侣,鹤冲霄后尚思归。家山不忍何山隐,稽首虚空忏昨非。”对于家山、家园的眷恋挚爱,人同此情。但王跃文为什么选择“家山”,而不直接用“家园”或“家乡”作为书名?这里面除了起名学讲究的异质感、独特性,可能还有方言因素(这个我并没有考证),以及作家的诗人情愫“作祟”;此外,从“家园”到“家山”,是不是还有更加深沉的寄托?
《家山》是一部内涵丰厚饱满、具有宏大交响效果的长篇巨制,它以湖南沙湾一隅之变,呈现从“大革命”时期到新世纪这八十多年间湖湘大地上的历史风云,生动充分地萃取地域风土之精华,并藉由音韵生动的语言文字,化为纷繁新鲜的人物、饱含生活气息的细节和传奇跌宕的故事,把乡村志和地方史有机地嵌入历史的“大背板”,让小逻辑与大历史相行不悖、自洽互补。《家山》既表现出令人感佩的历史眼光和历史思考,又漫溢着诗性浪漫的情怀,让我们看到了“历史的政治的”灵魂,仿佛置身百年风云变幻的历史现场,真切地感受了历史转型发展进程中的跌宕起伏、崎岖曲折以及日常生活的巨大惯性,也让我们看到了“艺术的美学的”灵魂,众多的人物形象构筑成生动可信的历史生活画卷,独特而富有地方性和诗性的语言展现了文学的巨大魅力。小说对二十世纪前半叶中国乡村社会的生产形态、经济关系、宗族文化、生活方式、风物人情的时代嬗变进行了既浓墨重彩又虚实有致的深描,特别是对“大革命”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这段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最为艰难复杂的历史时期进行了客观、辩证、生动的再现,堪称中国当代文学书写中较为少见的思想性、艺术性和可读性相得益彰的文本。
首先,《家山》对于近百年特别是二十世纪前半叶长江中下游地区乡村历史变化的观察、思考和书写,建立在历史呈现真实可信的基础上,深、透、有力、新鲜。
小说是对于生活的想象,长篇小说创作中,想象力尤其必不可少,但对读者来说,想象力和叙事建立的世界最后能够站得住脚、显得真实可信,更为重要。真实与否,决定想象力能否落地、能否被认可。如《装台》《人世间》等长篇小说中,中国社会各年代、各阶层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信息量和真实性,成为大家褒赞的理由。与其说这是现实题材创作的胜利,不如说是审美标准中“真”这一原则的巨大胜利。
《家山》让真实可信再一次成为小说的主要魅力。真实可信,既是描绘历史事实的基本前提,也是对于历史想象的最高要求。真实性原则,现实题材绕不过,历史题材和历史书写更是如此。历史题材和历史书写是对历史事实的记载。无论文艺批评的理论创新多么丰富,“真”依然是历史题材书写迄今无法回避和绕开的重要指标。有许多作品正是在这一点上翻了车。显然,“真”不是一地鸡毛,不是偶然性和无规律性;“真”是人类经验的自觉对标和验证。
面对丰富复杂的历史现场,真实如何把握,素材如何采撷,取决于作家的历史感和历史意识。以湖南历史书写为例。“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湖南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革命的重要策源地。从“大革命”时期工农运动到土地革命,从浴血抗战到解放战争屡建奇功,湖湘子弟用铮铮铁骨写就的浴血荣光和苦难辉煌,在各种文艺形式中都有表现。同样以湖南革命历史为宏阔背景,作家王跃文独辟蹊径,书写挥斥方遒的英雄儿女心中时刻萦绕牵挂的家山、家园,描绘他们成长、成熟、分道的路径,这是对历史的理性思考,也是对人性的深切观察。同样是书写抗日战场和解放战场万千湖湘子弟保家卫国的英雄气概,小说《家山》更加着重描绘他们的志气、血性和才华的养成和培育。所谓“其来有自”,《家山》以一个长江边的古村庄沙湾为点,从宗族血亲、文化习俗、私塾新学、农田水利等方方面面入手,真实、全面、具体、细致、形象、客观地呈现当时中国社会的国情,不乏重大事件,更见血肉肌理,像百科全书一样把大时代里的日常生活逻辑、传统乡村生活的鲜活百态呈现于笔端,并由此深入展现中国传统社会运转发展的内在动力,探讨现代历史演进的必然规律。这种百年家族史的写作,以一家辐射一地,以一地辐射全国,由点及面,看似浅,实则深重,看似日常,实则非常,与其说是高明的文学笔法,不如说是高级的历史观所致。作家的历史观是科学的、辩证的、高级的,才配得上“历史的”这一定语。
其次,小说《家山》的主题虽“风云变幻”,甚至“血雨腥风”,但整个调性却隽永、优雅、清新,从容不迫中见激荡起伏,一方面是叙事艺术高明,极富匠心,另一方面也是作家叙事美学的充分表达。
长期生活在湖湘大地上的作家王跃文,是用丰富的文学形象在构筑自己的家山、展示自己的经验世界。小说细致地描绘湖南怀化溆浦一带乡村山水人伦风情,对农业文明及相关行业的魅力如数家珍,真实、生动、透彻地再现了当时的百姓与土地、国家之间的关系。小说里,小到脚下的沙湾、万溪江、长江,大到整个中国,土地是生存之本,由此,产生各种邻里争斗、族群械斗乃至国家之间的战争。人群的安全与土地的安全拴系在一起。“穷则独善其身,达可兼济天下”,阅读《家山》,既让我们血脉偾张,被邵夫、齐峰、五疤子等陈氏子弟随时跨马提刀杀强敌的豪气鼓荡,又让我们备感深情,可以学佑德公、逸公、陈扬卿,解甲归田种“阳春”,这也是自古以来儒家推崇的传统生活形态。小说《家山》从族群械斗打官司写起,写到抗战时期村民组织自卫队,写到“闹红”,写到成立湘江支队,最后写到解放战争胜利。看似徐缓的笔调,其实一步紧似一步,从一场小争写到一场场大战,用意颇深:面对各种外力外敌来侵来犯,村民国民都团结一心共御外辱。由小说《家山》可见,在历史风云变化这个“大逻辑”“大背板”下,尽管百姓日常生活,如养儿育女、耕作生产,看起来井然有序,但没有哪个个体能在大的战乱中保持独善其身,这也是沙湾村子弟拿起武器投身战争、在各个历史关键时刻“都不缺位”的逻辑起点。团结就是力量,同时,这也是一个家族、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共度时艰、从长计议的内在韧性的体现。家山,也只有在共同的守卫下才能屹立不倒。
当然,在被《家山》蕴涵的强烈的历史意识和深沉的历史思考震撼之时,我们首先是被作家呈现在文本中的鲜活而感人肺腑的第一手经验深深打动。这部长篇小说是作家为自家家谱里流传的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进行的文学“存真”。小说里的历史和人物大多不是凭空捏造,而是先有原型,比如关于湘江支队的描写,都是来自经验世界。面对血雨腥风的历史、命途曲折的人物、牺牲壮烈的家园,作家感同身受,每每情不自禁、掩泪长泣。小说只有首先感动作家,其次才能感动读者。这也说明,小说的历史意识和历史思考,无论用怎样的语言去概括和提炼,都不及一个鲜活的形象或者一个动人的故事更加富有感染力。
五十万字的小说,叙事却能从头到尾做到疏密有致、滴水不漏,充分体现了作家匠心独运的宏观叙事能力。除了百科全书式写作,从美学风格上,这部小说堪称“雌雄同体”,既显示出男性作家的宏阔、阳刚的整体叙事能力,又具有女性作家的隽永、细致和绵密,令人称奇。特别是后者,这是一种特殊的能力,小说对于众多女性形象的塑造,如瑞萍、容秀、云枝等,无论是心理描写,还是性格塑造、情感抒发,既生动,又准确,还多样,不禁让人有误入大观园之感。称小说《家山》是“湖南乡村版《红楼梦》”,虽是戏言,却是对于其叙事风格极类《红楼梦》的一种直观感受。
一方面,小说叙事“密不透风”。小说里出场的林林总总众多有名有姓的人物,个个有“腔调”、有“动作”、有“下落”,几乎没有一个人物形象“下落不明”,作家的这种形象塑造能力和节奏把控意识,让我想起《红楼梦》对于荣宁二府不同圈层人物以及同一圈层不同个性人物的各种个性化书写。《家山》里,沙湾村出场的诸多陈氏子弟,不同年龄层不说,同一年龄层同一背景下甚至同一小家庭之内,作家也能写出人物性格的差异,乃至人的成长、变化。这一方面说明作家对于生活环境和人物关系的清楚了然,另一方面说明作家忠于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的小说艺术追求,他在试图为我们书写一个完整的生活世界和生命世界。比如对于“大革命”以来县政府走马灯般替换的各类长官的形象描写,将民国军阀混战、豪杰四起、鱼龙混杂的历史场景栩栩如生地勾描出来,其中蕴含的丰富性和复杂性,非亲历难知也。小说对于南方乡村各种传统农事的描写,也是熟谙详尽。比如描写扬卿致力修建红花溪水库以改善沙湾水利灌溉生态这段文字,极尽细致描写之能事,几乎所有与水利工程有关的环节,包括各种测量数据,都一一书写。这种百科全书式的知识性书写,读来令人受益多重、不忍释卷。这是小说对真实生活的记录,也是对历史现场的塑造。小说通过生动可信的笔触,把我们带回历史演进的现场,用丰富可感的细节信息,更新了对于那段历史的认知,也几乎重塑了曾被固化、简单化的历史形象,让历史生动地走进了我们的经验世界。通过阅读小说获取历史认知,这是任何历史教科书都无法替代的魅力。
另一方面,小说叙事也是“疏可跑马”。如果说,直接发生在沙湾的人和事是工笔、细描,那么,远离沙湾发生的人和事则是大写意,是沙湾人和事的背景和延伸,用的是勾描法。比如写邵夫在外带兵抗日、参加解放战争,用的就是勾描。尾声部分,通过贞一给女儿念梓的信,交代扬屹、贞一到台湾后四十年的经历,有起伏有变化,语言生动流畅,信息一目了然。把家族史放在历史大背景下书写,若干有代表性的家庭和人物成为线头,同时并进、互有策应。这种大写意和工笔写实相结合,写得不好就漏洞百出、捉襟见肘,但作家王跃文令人感佩之处在于节奏感极强,好似沙场秋点兵,胸有丘壑,从容不迫。
世事洞明皆学问,小说家必须是思想家,还应该是杂家、生活家。王跃文或许得益于此,他的创作能力来源于见多识广。拥有真实生活的丰厚经验和真切的直接感受,才会形诸生活原型之真、生活经验之真、人物形象之真。
只有见多识广,作家才能写活丰富具体的农业生产、风俗礼仪、手工技艺,才能写透政治、经济、军事、社会等方方面面的故事。以《家山》中的传统文化书写为例,传统的农业生产方式、婚丧嫁娶礼仪、伦理道德观念,小说中都有星星点点但毫不雷同的生动书写。哪怕是练武打仗,也有各种不同场面的细描。这说明作家不仅懂得武术常识,还能精准地写出妙处。梁启超说:“可以强天下而保中国者,莫湘人也。”小说充分彰显了湖湘大地日常生活美学,同时对湖湘有识之士修身养性、为人处世、交友识人、持家教子、治军从政的精神传统之美,进行了文学化、形象化的书写。
此外,作家还必须深情多情,小说才能写得有情有义,小说中的人物包括对于理想化人格的书写才能进入“封神榜”。
通过小说《家山》,可以看到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历史,看到具体的中国家族、中国家庭、中国人,看到家国情怀、湖湘文化。这大概就是“家山”。“家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地域、一种文化、一个族群的精神支柱。“家山”看起来是王跃文的家乡湖南溆浦实实在在的山,但其实是赤子心中挚爱和捍卫的精神世界。从这个意义上,《家山》被誉为“生生不息的民族史诗”是有道理的。
1847年,恩格斯在《卡尔·格律恩〈从人的观点论歌德〉》一文中提出了“美学的历史的”这一最高批评标准。真正把“美学的”和“历史的”高度结合的创作非常之少。而小说《家山》让我欣喜地看到了两者结合起来的美妙。虽然,这部小说也有个别描写值得商榷,但相比起来,那已经不值一提了。
本刊特约评论,发表于《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3 年 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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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2月版


作者简介


刘琼,艺术学博士,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委员,《报日人民》文艺部副主任。著有《聂耳:匆匆却永恒》《通往查济的路上》《花间词外》《格桑花姿姿势势》等。曾获《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雨花》文学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评论奖、中国报人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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