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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劉勰對陸機的譏評

 企愚書櫥 2023-03-10 发布于湖南

              劉勰對《文賦》的譏評

          蔡日新

       經過一夏酷熱的磨練,總算是將《文心雕龍》全書五十篇,從頭到尾註釋了一通,同時這也是在全書鈔錄全書之後的再度深入認識。在鈔錄與註解的過程中,發現劉勰對陸機有頗多譏評,主要是嫌其文章無節制,謂“而腴辭弗剪,頗累文骨”。其次,對於其《文賦》也頗多微辭,所謂“昔陸氏《文賦》,號為曲盡,然泛論纖悉,而實體未該。故知九變之貫匪窮,知言之選難備矣[]。”再次,對於陸機的《園葵》詩中“庇足同一智,生理合異端”,也指出了其不妥,謂“夫葵能衛足,事譏鮑莊;葛藟庇根,辭自樂豫。若譬葛為葵,則引事為謬;若謂庇勝衛,則改事失真:斯又不精之患[]。”另外對於陸機的《辨亡論》,劉勰也略有異說,曰“陸機《辨亡》,效《過秦》而不及”,但最終還是說了句“然亦其美矣[]”。

至於劉勰對《文賦》創作不滿意,一方面是《文賦》自身確有某些不足,另一方面也因為《文賦》是《文心雕龍》之前的最佳文論之作。大凡文人總不免相輕,為了《文心雕龍》的確立,對於前代的著作尤其是成功的作品,必然不免有些數落。劉勰在《序志》中對於前代文學評論作品有個概略的梳理:

詳觀近代之論文者多矣至如魏文述典,陳思序書,應瑒文論,陸機《文賦》,仲治《流別》,弘范《翰林》,各照隅隙,鮮觀衢路,或臧否當時之才,或銓品前修之文,或泛舉雅俗之旨,或撮題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陳書辯而無當,應論華而疏略,陸賦巧而碎亂,《流別》精而少功,《翰林》淺而寡要。又君山、公幹之徒,吉甫、士龍之輩,泛議文意,往往間出,並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後生之慮[④]

綜上可知,在劉勰眼裏,前代這方面的著作瑕疵比比,因而作者戮力寫作《文心雕龍》,也就顯得很有必要。若果要說劉勰在個論中對前代著作評價,主要是肯定了曹丕的《典論·論文》,而對於此外的各種文學評論著作,幾乎均有微辭,而以對《文賦》的譏評最多。除了批評其“辭繁”以外,連《文賦》在聲韻方面的瑕疵也沒有放過,所謂“《文賦》亦稱不易,可謂銜靈均之餘聲,失黃鐘之正響也[]”,便是其例。

       綜觀劉勰對於《文賦》的批評,主要還是集中在其“文繁”方面。對於這一點,非但與其同年代的胞弟陸雲有過這種看法,還有其他同時代或後代的文章家也有此見[]。然劉勰在評論《文賦》繁冗時的舉證竟然是下面這段話,這就不得不引起我們的注意了,同時也體現了劉勰並未完全領悟《文賦》的深意。茲將劉勰的這段話節錄如次:

至如士衡才優,而綴辭尤繁;士龍思劣,而雅好清省。及雲之論機,亟恨其多,而稱“清新相接,不以為病”,蓋崇友于耳。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其采,不倍领袖,巧猶难繁,况在乎拙?而《文賦》以為'榛楛勿剪,庸音足曲’,其識非不鑒,乃情苦芟繁也。夫百節成體,共資榮衛,萬趣會文,不離辭情。若情周而不繁,辭運而不濫,非夫熔裁,何以行之乎[⑦]

在這裏,劉勰指責陸機“文繁”論據恰恰是其中“榛楛勿翦”與“庸音足曲”,此二語分別處在《文賦》不同的兩段文字之中,不可簡單地放在一起來混談。我們先來談談“榛楛勿翦”,這個命題早在上世紀便有學人提出過異議,《讀書》雜誌19904月號曾發表過克冰先生的《“榛楛勿翦”釋》,總算是揭開了討論劉勰批評不當的序幕。其後胡光波發表了《榛楛勿翦,蒙榮集翠——一種應重新認識的藝術追求》(原載1995年湖北師大學報),此文在克冰先生之說的基礎上進一步闡釋了“榛楛勿翦”的美學意義。

       剋實而言,陸機的“彼榛楛勿翦”並非涉及到“文繁”,而是在闡釋一種樸質清新的審美風格,這是劉勰所未讀懂的地方。對此,前人先是從“榛楛”的義訓入手,或引《毛詩·旱麓》謂“榛楛”乃美稱[],或援《荀子》注指為“濫惡[]”,然姸媸並非士衡之所用心,如此詮釋甚是無謂也。其實,在陸機這裏,榛楛只是指普通的小灌木,他們的名字並不起眼,也沒有那麽多的象徵意義。而後,黃侃在《文心雕龍札記》中爲陸機做了辯解,但似乎還是無法徹底擺脫“文繁”之譏談,因用“新意清氣”來彌縫文字,也並非制繁之良方[]

為了對“榛楛勿翦”做個徹底的瞭解,我們還是先看看陸士衡怎麽說的吧:

或苕發穎豎,離眾絕致;形不可逐,響難爲係。塊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緯。心牢落而無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榮於集翠。綴《下里》於《白雪》,吾亦濟夫所偉[11]

這段話似乎是描繪了創作過程中靈感迸發,然於鎔裁尚未妥定之時的彷徨心態。請看,那突起的靈感,猶如苕草發花,亦如禾穎冒出,它完全超脫了辭藻的範疇也跳脫了一切思致:其外形不可逐見,其聲響難於把捉。此時的作者處在塊然孤立之中,並非正常的旋律可以將之經緯;其思緒空落落的找不到所伴,其意象處在徘徊之中無法擺脫。但這終究還是有靈感在激發,那就如同磐石懷玉而使整個山都輝朗起來,也如同川流中含珠而使整條水流秀媚。不要將谿邊的小灌木作修剪,就讓它自由發展,讓它的樹梢上蒙蓋着花冠,然後招攬翠鳥到這裏聚集[12]。試想:暮春之月,山花爛漫,百鳥諧鳴,谿邊榛楛叢茂,其樹冠被盛開的小花覆蓋,在此指頭立著數只翠鳥,那將是一種何等動人的情景。雖然這不是園林中加以整飭的花木,而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榛楛,但它們照樣鮮花怒放,照樣營造了滿眼春色。要是能將《下里》的這樣的俚曲聯綴於《白雪》名曲之後,我將盛贊它的偉大。試想:在聽罷高雅的名曲之後,再去品品俚曲的樸拙,我們自然會沿波而討源,迴首到俚曲的產生之初,從而展開對音樂進化歷程的遐思。好似乎一位功成名就的長者在打開相冊時,忽然瞥見自己兒時的光臀照一樣,那種欣慰,那種久違的情感自是言語所無法表述的。

       由此可見,“榛楛勿翦”與繁簡毫無關係,它所展示的是一種樸拙而真氣逼人的藝術美的圖畫,也是一種難以言詮的神妙審美意象。記得法國的狄德羅曾說過,詩人所需要的是真實的自然,未經雕琢的自然。在陸機這裏的“榛楛勿翦”,正好就是這樣一種樸拙而又率真的“自然”,是一種難得的真實審美意象。如果只是簡單地採用訓詁方式詮釋,恐怕那會郢書燕說;若是斷章取義,而將片語隻語從整段文字中抽出,那無慮於是在栽贓陷害於士衡。

       至此,我們不妨再看看陸機的“庸音足曲”是怎麽說的,茲將這段文字摘引如下:

普辭條與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練世情之常尤,識前修之所淑。雖濬發於巧心,或受於拙目。彼瓊敷與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籥之罔窮,與天地乎並育。雖紛藹於此世,嗟不盈於予掬。患挈瓶之屢空,病昌言之難屬。故踸踔於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恆遺恨以終篇,豈懷盈而自足?懼蒙塵於叩缶,顧取笑乎鳴玉[13]

這段話與上文互不關涉,它只是作者在傾訴自己創作艱難的心路歷程,其間也不乏自謙之辭。為了更好地瞭解這段話的文意,我們不妨作個簡略的梳理:對於普及作文法則與語言音律,實在是我誠心服膺的事情呀。練達世情瞭解其間的常常犯錯的原因之後,便會識得前代賢人之所美。有時儘管濬深的文義從巧思發出,還是要受到眼拙者的嗤笑。那些珠辭玉語,簡直如同中原的豆菽一般普及,就如同橐龠般的宇宙一樣運行無窮,與天地一同化育萬物。然我對於這個器世間依然昏暗不明,那些美好的辭藻居然不滿一掬手;擔心我那薄才屢屢空乏,苦於善言之作總是難以寫就。只好跛腳蹦跳於矮墻之間,放出庸音來充斥以足曲;時常於終篇之際給自己留下遺恨,這難道是因為自滿而導致的失誤?我總是擔心自己在叩擊瓦缶而會蒙羞,回頭時將被人家的振玉之聲所取笑。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只有在這塊土地上艱難地耕耘着的作者,他們才知道箇中的種種艱辛。在這裏,陸機的“放庸音以足曲”並不是寫實,而是自謙,雖然他是在認真寫作,但他並沒有矜詡自己的創作是如何好,而是認為莫過是放出庸音來充斥罷了。由此看來,這與“文繁”似乎也扯不上關係,足見劉勰的這兩個論據均無法成立,亦可見出其批評帶有偏頗。其實,劉勰本人也不免文繁之嫌,就拿《文心雕龍》來說,其中的《時序》與《才略》完全可以合併成一篇來寫,可他硬是掰成了兩篇。這可不是簡單的“文繁”,而是實實在在的“篇冗”,可劉勰自己還要堅持說兩篇文章有不同[14]

若要細細深究,則陸機出身於仕宦之家,東吳最終雖亡,但他憑藉着陸氏顯赫的家世[15]仍能平步上流社會。儘管吳亡,但陸機尚可“退居舊里,閉門勤學,積有十年[16]”,其生活資源自是優裕於常人。而劉勰則不然,他自小失怙,家貧而未婚娶,只能依附高僧僧祐方有棲身之所,亦賴僧祐督誨而學有所成。僧祐是中國佛教史上有數的幾個大學問大家,他的《出三藏記集》,是我國的第一部經錄,其《弘明集》是我國的第一部佛教文獻總集。有如此高僧指點,加上劉勰本人的刻苦治學,自是學業有成。陸機後來也一直在仕途上比較亨通,儘管其間略有小波折,但最終還是爲平原內史、將軍與河北大都督。要說陸機最終被殺,那其間也有他用人不善之嫌。據《晉書》本傳所載:

初,宦人孟玖弟超並為穎所嬖寵。超領萬人為小都督,未戰,縱兵大掠。機錄其主者。超將鐵騎百餘人,直入機麾下奪之,顧謂機曰:“貉奴能作督不!”機司馬孫拯勸機殺之,機不能用。超宣言於眾曰:“陸機將反。”又還書與玖言機持兩端,軍不速決。及戰,超不受機節度,輕兵獨進而沒。玖疑機殺之,遂譖機於穎,言其有異志。將軍王闡、郝昌、公師籓等皆玖所用,與牽秀等共證之。穎大怒,使秀密收機[17]

顯然,這是陸機用人不善,明知此人與司馬穎關係非同尋常,又不防範之,終遭此禍。而劉勰則不然,他雖然在梁天監初做過“中軍臨川王宏引兼記室,遷車騎倉曹參軍”,但畢竟不是權勢很大的官吏。尤其令人寒心的是他的大著《文心雕龍》完成之後,還無法得到社會的認可,因而只得懷揣着書稿,攔道以就正於沈約。《梁書》本傳載他“乃負其書,候約出,干之於車前,狀若貨鬻者……[18]”兩種不同的生活經歷,勢必造就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也必然形成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物性格。

       再看個人氣質,陸機屬於意氣風發的書生,他才氣高自信也高,而劉勰乃小心苦學的窮書生,謹願小心乃其處事方式。陸機處在玄學正熾的正始之後,玄風哲思無不濡染其心,在《文賦》中也充滿了玄思哲語。例如:“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遊萬仞”,其間“收視反聽”,顯然得意於《老子》。又如“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一句,顯然與當時的玄風耦合。再如“是蓋輪扁所不得言,故亦非華說之所能精”一語,分明用事於《南華》,自是玄風所感召。而劉勰在論文中雖然也偶用老莊,但他畢竟奉孔子爲正宗,對於旁門自是非禮勿視,偶用事老莊也是無奈孔家無此妙語也。這就是劉勰儘管依附於僧祐而不能正式披剃受業的原因,儘管他最終出家了,法號慧地,且“先燔鬢髮以自誓”,但最後還是不知其所終。

       兩相對照,可以發現陸機乃意氣風發的學人,劉勰乃苦學而成的學究,前者放曠,後者拘謹;前者率性,後者嚴謹。前者思想開放,廣納百家,玄思睿哲主宰了其創作,因而其作品靈動富於審美意義;後者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非禮勿言,非禮勿視,其思想被儒家道統禁錮,因而其批評多具有道學特性。由這兩種不同氣質與思想所造就的兩種不同文風,必然會有鮮明的區界,因而劉勰的不認可陸機也自在意料之中。



[]參見《文心雕龍》校證26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參見《文心雕龍》校證23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參見《文心雕龍》校證12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參見《文心雕龍》校證29429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同上212頁。劉勰在這裏是指陸機文賦用韻,完全是根據楚聲,而沒有按照中原音韻來處理聲韻。

[]《晉書》載陸雲與兄書曰:“君苗見兄文,輒欲燒其筆硯。”(參見《晉書》14801481頁,中華書局1974年版)葛洪則認為:“機文猶玄圃之積玉,無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麗妍贍,英銳漂逸,亦一代之絕乎!”(參見《晉書》1481頁,中華書局1974年版)孫綽謂“陸文若排沙簡金,徃徃見寳。”(參見《世說新語·文學》,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萬有文庫本《世說新語》64頁)唐代李世民也認為:“古人云:'雖楚有才,晉實用之。’觀夫陸機、陸雲,實荊、衡之杞梓,挺圭璋於秀實,馳英華于早年,風鑒澄爽,神情俊邁。文藻宏麗,獨步當時;言論慷慨,冠乎終古。”(參見《晉書》1487頁,中華書局1974年版)

[]參見《文心雕龍》校證21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詩經註疏》中孔穎達疏曰:“毛以為視彼周國旱山之麓,其上則有榛楛之木,濟濟然茂盛而衆多,是由陰陽和以致。”

[]《荀子·勸學》“械用兵革,窳楛不便利者弱”,楊倞注曰:“楛,濫惡,謂不堅固也。”

[]參見克冰《“榛楛勿翦”釋》,《讀書》19954139頁。

[11]參見《陸機集》3頁,中華書局1982年版。

[12]案:翠鳥是一種捕魚的小鳥,因而這榛楛也只可能是長在谿邊。

[13]參見《陸機集》4頁,中華書局1982年版。

[14]《時序》一篇,說是就歷史時代對作家創作的影響而言,而《才略》指作家的才能與識略。若剋實而言,知人論世,沒有那個作家的創作能夠脫離時代,也沒有那個時代的創作與作家才略無關。二者本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可硬要活生生地掰成兩半,不知有其中何妙處。

[15]據《晉書》卷五十四載,“祖遜,吳丞相。父抗,吳大司馬。”由於陸機出身於這樣顯赫的世家,因而從小接受的教育,乃至其他各方面,均與貧無所依的劉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參見《晉書》1467頁,中華書局1974年版。

[16]參見《晉書》1467頁,中華書局1974年版。

[17]參見《晉書》1480頁,中華書局1974年版。

[18]參見《梁書》卷五十本傳,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二十五史》第二冊789頁第二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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