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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修“心”铺

 公众号陌上闲云 2023-03-12 发布于湖南

“迪莱拉是柔弱,雷切尔是母羔羊,戴博拉是蜜蜂,埃丝特是明亮的星星。我刚从墓地归来,六月的黄昏带着它的香气歇息在窗口,战争的雷声从寂静的远方传来”

——周末早上,读到这样两句诗。希伯来语的女人名在诗中停留,迪莱拉、雷切尔、戴博拉、埃丝特都是女孩的名字,平静又温柔,像日复一日的生活。

周末的城市也像周末这个日子一样,在天光大亮、香气满窗的氛围中徐徐醒来。街上的树、街上的人、街上的花朵、街上的车,都要睡个懒觉,睡好了才慢慢行动。 

9点钟,老李的修车铺还没营业。我猜他在过周末。我就在附近转悠,等他开门。我一边骑车,一边担心车胎的气不足,时不时向后扭头歪着脖子看。“在轮胎没气或气不足的情况下继续骑行,很容易把内胎碾坏”,读初中时常去修车铺,师傅的这句话就如同“战争的雷声”,时不时在我耳边想起。

间隔不到十分钟,我再次来到老李的修车铺。老李终于来了,正在弯腰拾掇东西呢。我大喊,打气!老李不回头,说,等等,我收拾完才行。我问多久,他答半个钟吧。我说:行。

老李的门面看着像走廊,也像他的脸,形状狭长。老李的门面是拆迁补偿的,只有两平左右,楼上还补了个五十来平的住宅。门面不大,但对修车铺来说,也够用了。老李平时修车都是在门面前的空地上进行,那样才能施展开。

门面不大,但包罗万象,颇有几分“壶里乾坤大”的味道。墙上地上,全是东西,满满当当,挤得没有下脚的地方。要把门口的搬出来,才能迈步进去,再依次把里面的往外腾挪,才可以往里深入。老李修车铺还配钥匙。一个一米来高的工作台堵在门口,台面上安装了配钥匙的机器,机器上架着一只台灯,锈迹斑斑,看着有点年头了。工作台挺重,好在底下装了滑轮,用力一抬就推到一旁了。清出了门口,老李就垫着脚走进去,把地上的扳手、辐条往外挪。扳手大大小小的有几十把,每一把都是油头垢面;辐条就更多了,粗细长短不一,足有百十来根,在一个小筐直愣愣的杵着。墙上挂着外胎、车锁、车座包、车后座架、弹力绳,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东西,都要一一取下来,放在门前。为了不绊倒行人,老李会把那条充气的长管子挂到门前骑楼的顶棚上,再顺着柱子垂下来,既不碍事,又取用方便。这么一倒腾,门前就摆了不少东西。行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家修自行车的店铺了。对了,还配钥匙。老李说,我这儿配钥匙是有公安备案的,正规!

我边等打气,边跟老李攀谈。每天都要这样搬出来吗?是啊,一天两趟,早上开档搬出来,晚上收档再清回去。那够辛苦了。习惯了。每次要多久?半个钟吧。 

我嫌老李的东西放得太多,就出主意让他把用不着的清理清理,没必要搞那么多!老李反驳说,每个东西看着都没用,但用起来的时候都有用。我想也是,只好怪自己多嘴。老李又解释道,没办法了,想不花钱就得自己辛苦点。我明白他的意思,档口是自己的,不用交租金,小点就小点,需要多折腾折腾。

老李又补充一句:混口饭吃而已啦,辛苦点没啥!

要按“业务”往来算,这是我第三回来找老李。 

第一次是找老李换轮胎。电动车的轮胎该换了,专卖店要价高。我感觉很坑,就到处找修车铺谈价钱。一对比,老李这儿便宜不少。但顾客的心理总是不知足,我想再试着讲讲价。老李死活不干,一口价。那架势就是爱换不换,随便。

老李四十多岁,可能因为常年修车干活的缘故,看起来总是像没梳头没洗脸,稍显老气。他不修边幅,穿着粗布衣裳解放鞋,脸型细长,身材瘦高。乍一看,有点像《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的莱昂。老李没那么冷酷,可他也不怎么热情。鼻梁上架一副近视镜,他说有五百来度。我说我以前也近视,也是五百来度,后来做了手术,正常了。我说,你就不要做手术了,年龄大了。老李说,我才不会,又花钱又遭罪。

我看闲聊也讲不下价来,就只好说,换!

原以为很复杂的事,到老李手中,一会就干完了,干净利索!我一试感觉很满意,又顺便让老李把这儿紧紧那儿调调,他都不厌其烦弄得好好的。我觉得这师傅不错——耿直、手艺好。

第二次来,是找他给我的山地车打气。打完气我就把自行车放在他档口前面了,我说去散散步,等我回来再骑回去。老李说,你啥时来,我七点钟收档了。我说,收档前肯定会过来的。丢下这句话,我就走了。

不巧的是,我散步遇到了熟人,快八点钟才来找老李骑车。当时老李还没收档。一见我来,老李就嗔怪说,你怎么才来骑车?你不来骑,我都不敢回去。我说,那有啥,你就把车丢门前就好了啊。老李说,你这车放在这儿十分钟就会被人偷走的。我一惊,确实自己大意了,因为这附近都是档口,人来人往,人多手杂,真说不好。我一看,那我的车呢?老李说,我怕你太晚不来,就把车搬到我楼下大堂去了,那里安全。我跟着老李去取车,很是感动。临走时,我说,谢谢了!老李用他夹着白话腔的普通话说,没事没事。

我住的地方离老李修车铺不远。隔三差五就从他门前路过,看他蹲地上给人修车,我就高喊一声,忙着呐!老李不多言,常应一声“嗯”。没生意时候,老李就坐在门面前一把小椅子上,拖了鞋子,把双脚踩到一只小板凳上,姿势看着蛮舒服。这时我就大喊一声,嘿,老板!老李一仰头,看我一眼,也不答话,继续玩手机。

我把前后轮胎的气都打得很足。打足了又怕爆胎。我问老李没事吧,老李说足一点好。他一说我就放心了。

难得天气好,我一股脑沿着珠江骑行了四十公里。有一段路上开满了黄金风铃,看着很好看。不知怎的,我想告诉老李,让他有空也去看看那些粉嫩嫩的黄花。

我骑行回来时,已经十二点多了,老李正坐在小椅子上吃盒饭。广州人饮食讲究清淡。老李的午餐好像是烧鹅饭,我没细看,反正没辣椒。看他吃得津津有味,我瞬间饿了。但我涌上嘴边的竟然是一句:平时喝酒吗?

说完这句话,我暗笑自己的鲁莽。问的什么话啊,自己爱喝两口总是想知道别人爱不爱喝。老李说,晚上回家喝二两,喝完了就睡觉。我问他白酒啤酒,高度还是低度的?老李说,高度白酒。我半信半疑,52度的?老李说,是的,朋友酿的纯粮米酒,从化拉回来的。我嘴馋了一样,说,中午喝点啤酒,我去买。老李说,那可不行,还要做事。我说,就一瓶!

我买了两瓶啤酒,还有一碗螺蛳粉。啤酒一人一瓶,螺蛳粉是我的午餐。我和老李就坐在他档口前喝。场面和配菜都很简陋,但喝着自在。喝酒就是如此,图个快活!管它有啥吃的、管它在哪喝呢,开心就行!

“推杯换盏”间,老李也打开了话匣子。

老李父辈就是做自行车生意的,那时修车是副业,主业是批发自行车配件。老李说,八九十年代骑自行车的人太多了,到海珠桥看看,桥上全是骑车的,堵得水泄不通。骑车的人多,那做自行车配件销售的生意肯定错不了。老李说,生意好的时候,还要租两个档口,雇几个师傅帮忙呢!后来汽车越来越多,自行车越来越少,再加上这几年流行共享单车,自行车的生意越来越难做。老李说,只能一退再退,退回到这两平米的小天地,混口饭吃。

说到当年生意红火时的事,老李眉飞色舞,再说回这两平米档口,语调又归于平淡了。但也没什么,来来来,干了这一杯。

老李属于老广,从小就在这一片长大。早些年,这地方都是低矮的居民楼。后来政府搞拆迁,老李家赶上了,拆完了没多久就回迁到新楼了。虽然面积没多大,但总算住进了新楼,有了稳定居所。楼下还连带这么一个小档口,养家糊口,吃喝不愁。老李指着斜对面给我介绍两个地方,一个地方是空地,拆完了压根没开发,老百姓在中转楼住了很久了,搬不回来,另一个地方是一栋已经封顶的高楼,但开发商资金链断裂跑路了,老百姓也住不进来。老李说,我们算好的了,还能搬回来。看得出来,老李挺知足。

我问他一个月休息几天,老李撇嘴说,哪有休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守在这儿。我说,那够辛苦了。老李又是那句话:混口饭吃,有啥辛苦。

正交谈时,有人过来买捆绑货物的弹力绳,挑了两条,反复比对,但犹疑不定。问价格,老李报了价,客人想减掉两三块。老李不同意。这单生意没做成。我说,那根绳子便宜点就算了,能卖一根是一根。老李打个酒嗝说,那怎么行,他爱买不买,无所谓的。老李挺倔!

又来了一位客人,要换车把手上的胶套。旧胶套风化了,手抓上去打滑。那位客人跟老李熟识,他说上周刚在他这里修完车。我撂下饭碗,凑上去看热闹,这自行车是老古董了,可以用“老掉牙”来形容。那客人解释说,这车子是朋友给的,多年不骑了,上周在这里收拾收拾,花了七十块!老李钻进档口里,寻摸半天,拿着两个胶套出来了。他说,这东西不好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客人看有新的换,很开心。可是,旧胶套箍着车把手太久了,很难用力拔下来,老李就拿一把美工刀小心翼翼的把两只胶套切开,再用钳子撕扯下来。我以为这样就完事了,拿着新胶套准备帮忙套到车把手上。可是,我怎么用力都套不进去。老李说,不行的,要沾点水才可以。老李拿着胶套到水里转了一圈,很轻松的套在车把手上了。这一单,老李进账十块!

我说,你这生意还不错。老李说,马马虎虎,混口饭吃。“混口饭”是老李的口头禅。

老李这个门面其实蛮另类的。一方面是面积小,另一方面是在他周围的档口,都是清一色的批发卖帽子的。老李属于在卖帽子的商人中间“混饭吃”,蛮有意思。

瓶里还有一点啤酒,我俩均分,一饮而尽。

这时来了一位老人,推着自行车过来打气。老人热情的跟老李打招呼说东说西,看样子并不着急。

老人看我跟老李在一起喝酒,就说,老李人厚道,我是隔三差五就来打一次气的。我好奇问,这么频繁打气,是内胎漏气吗?怎么不补呢?老人说,不能补不能补,一补的话就很难见到老李了。老李笑着说,他是故意跟我聊天的。老人憨憨的说,是的是的,三天两头来一次,看看老李聊聊天,心情舒坦。老李对我说,他在我这里一年打气的钱都够补十条胎了,没办法。老人笑呵呵的不言语。

我突然在头脑中有些不一样的感触。喝了点酒,思绪变慢,我得慢慢理。老李固守在两平米的门面“混饭吃”,全年无休,而且修车多是体力活,早晚还得折腾挪动那些货物,很不容易。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老李?是生活。当然,还有他的女儿。老李跟我解释了,早上来晚了不是睡懒觉,而是送他女儿去上“英文”兴趣班耽搁了时间。对生活的艰辛、枯燥和乏味,老李没有怨言,他从容的安于当下“混饭吃”,他也没有忽略未来,送女儿去兴趣班就是例证。细想,老李的生活是琐碎的,也是狭窄的,窄到只有两平米,还有门前的那一块空地。但老李很平静,很从容,很倔强。

我想起之前的那篇《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其实老李就像二舅一样,在生活面前不屈服,始终在不厌其烦的坚守。生活很困苦很卑微,生活只有一条路只有两平米,但老李一直在乐观的坚持,就像二舅笔记本中摘抄的那句话: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还有那些觉得生活偶尔虚无导致不断精神内耗的人是无比惭愧的。老李的坚定,给人一种乐观和从容,那位老人家过来给轮胎打气,实质上就如同通过老李给自己打气。

老李生活不易,其实,每个人生活都不易。但老李真正的活在当下,面对枯燥繁杂,他选择轻松的对待自己。

人能轻松的对待自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在生活面前,我们总是严阵以待,总是为还没到来的问题担忧,总是瞻前顾后,如此活得一点都不轻松。比如说,没有工作的时候,我们担心无法生活,有了工作,我们又担心不能活得更好,欲望揪扯着我们给功名利禄做牛做马。我们总是为未来担忧,这让生活,常皱得如同写情书总不满意时揉搓成的一团纸,上面本身记录美好,却没机会读。

黑塞说:不管这是高度的智慧还是最简单的天真幼稚,谁能尽情享受瞬间的快乐,谁总是生活在现在,不瞻前顾后,谁懂得这样亲切谨慎地评价路边的每一朵小花,评价每个小小的、嬉戏的瞬间价值,那么生活就不能损害他一丝一毫。

生活是无比细琐的,生活的本身就像老李两平米档口,东西很杂很乱,看着让人喘不过气来。但老李理得清,弄得明白,甚至游刃有余,没有废弃一丝一毫。

对了,我不是寻思给老李推荐看看黄金风铃木盛开的花朵吗?就在我要开口时,我无意中抬头望见,就在老李档口前方的马路上,路两侧便有几株黄金风铃木。花,开得正浓!我恍然大悟,只要乐观坚守生活的阵地,轻松对待自己,抬头便是风景。

对了,我还想,管老李的修车铺叫修“心”铺,应该没什么不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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