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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郢丨肥城陶山范蠡遗迹与吴越迁民关系研究

 书目文献 2023-03-14 发布于北京
注:本文发表于《流寓文化研究》第5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版),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周郢老师授权发布!

肥城陶山范蠡遗迹与

吴越迁民关系研究

周 郢

摘 要:自古盛传范蠡栖隐肥城陶山之说,陶山有范蠡祠墓等众多遗迹,其说出现应源于先秦时期吴越民北迁,因泰山一带为越国迁民活动较为频繁的地域,其带来的故国信仰与风俗在此生根,促成肥城陶山范蠡传说的发祥。

关键词:范蠡;肥城陶山;越国迁民


“越相何年隐,齐山旧有名”(明于慎行《陶山怀古》),自古盛传范蠡栖隐肥城陶山之说,陶山且有范蠡祠墓等众多遗迹。但范蠡是否为吴越之争的实有人物,其与陶朱公是否为一人,其适齐寓居之陶为定陶抑或肥城,学术界均存争议。本文拟从先秦吴越与泰山文化交融之侧面,试对此一遗迹来历进行探源。
目前关于范蠡栖陶山的最早记录,见于《齐地记》,《太平御览》卷四二引其书云:“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自号鸱夷子,间行,止于陶山,因号陶朱公焉。后改曰鸱夷山,在今平阴县东。”[1]按:《齐地记》有伏琛(晋)、晏谟(十六国南燕)、解道康(又作解道虔,时代约在晋后隋前)三种,此种不知出诸孰手?但为唐以前古地志无疑。范蠡止陶山之传闻虽著录在晋代,此说形成应远在此前,推测不迟于汉魏之际。此后《括地记》《太平寰宇记》等记述渐多,不胜枚举。唐宋之后,范蠡祠墓碑石等亦多出现。笔者以为,此一范蠡居陶传说,乃是受春秋吴越文化北上影响而产生。
吴与越虽均立国于南方,但至春秋末期,皆迅速崛起,并北上参与中原各国的争战会盟,由此开始与泰山地区发生密切关联。其荦荦大者可举以下数事:
一、季札葬子于嬴博。周敬王五年(前515年),吴国公子季札出使齐、郑、晋等国,使齐返回途中其长子病卒,葬于嬴(今莱芜西北境)、博(今岱岳区境)之间。孔子曾往观其葬礼。《礼记·檀弓下》载此事称:“延陵季子适齐,于其反也,其长子死,葬于嬴博之间。孔子曰:'延陵季子,吴之习于礼者也。’往而观其葬焉。其坎深不至于泉,其敛以时服。既葬而封,广轮掩坎,其高可隐也。既封,左袒,右还其封且号者三,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而遂行。孔子曰:'延陵季子之于礼也,其合矣乎!’”[2]泰安范镇北墠村有延陵儿冢遗迹。
二、孔子登泰山望吴门。《论衡·书虚》载孔子在岱顶望吴事云:“传书或言:颜渊与孔子俱上鲁太山。孔子东南望,吴阊门外有系白马。引颜渊,指以示之,曰:'若见吴阊门乎?’颜渊曰:'见之。’孔子曰:'门外何有?’曰:'有如系练之状。’孔子抚其目而正之,因与俱下。”[3]后人于此多有解诂,有解为吴门为鲁门、所见为山市诸说。其实若不胶柱鼓瑟,不难悟出此故事背后真实的含义:即孔子声称登泰山望吴门,表达了其对新崛起的吴国势力的关注,内中寄寓借吴以存鲁弱齐等政治考量。
三、发生于泰山周边之艾陵之战。周敬王三十五年(前485年),吴王夫差分水、陆两军攻齐,至艾陵(约今济南市莱芜区境)为齐军所阻,后闻水军失利乃退兵。翌年(前484年)五月,联合鲁国再举伐齐,先克博邑(今泰安市高新区旧县村),进至嬴邑(今莱芜区羊里镇城子县村),旋与齐军主力决战于艾陵。齐军大败,主帅国书等被俘,革车八百乘尽为吴军缴获[4]。《左传》称此役“五月克博,壬申至于嬴”。《国语·吴语》称夫差“遵汶伐博,簦笠相望于艾陵”[5]。《墨子》卷四《非攻中》称夫差“北而攻齐,舍于汶上,战于艾陵,大败齐人,而葆之大山”[6]。大山即泰山。知此役之主战场即在泰山周边。徂徕山中军幛有清康熙二十年(1681年)《新修蓬莱观三清殿记》碑云:“相传春秋吴王曾营期于此。”又2003年于新泰市郊东周村墓中出土大量吴国兵器,其中有“攻敔(吴)王姑发者反(诸樊)之子通自乍(作)元用”剑,或亦艾陵之战遗物[7]。
四、越国北迁与攻齐长城。史称越王勾践灭吴后,为进一步经营北方,逐鹿中原,于周定王元年(前468年)迁都琅琊(今山东胶南)。《越绝书·记地传》云:“勾践伐吴,霸关东,从琅琊起观台。台周七里,以望东海。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此后越国与晋结盟,周贞定王二十八年(前441年)合兵伐齐。齐始建齐长城以为防御。清华简《系年》第二十章记此事云:“晋敬公立十又一年,赵桓子会(诸)侯之大夫,以与越令尹宋盟于〔工+廾(上下结构)+阝(右侧)〕,遂以伐齐,齐人焉始为长城于济,自南山属之北海。”简中之“南山”当即指泰山。“始为长城”指齐始在原巨防基础上起建防御工程长城[8]。此后周考王十一年(前430年),晋、越、宋等国联合伐齐,与齐军激战于长城之下[9]。

另外此间越国灭滕、灭郯、亡缯、削莒之举,也多发生在泰山周边。
在这个过程中,特别是越灭吴迁都于山东时期,有众多吴越族群随之北迁,来到泰山附近。如吴亡前后,吴相国伍子胥子奔齐,易姓为王孙氏,依于齐大夫鲍牧。后子胥被吴王赐死,其子裔遂居于齐(居地在今新泰汶南镇鲍庄一带)。近世于新泰所出吴国兵器,或认为即伍子胥后嗣所携或所制[10]。另外在平度县、沂水县、莒县、莒南县、邹城市、滕州市等地皆发现有吴文化遗存,以兵器为主,亦有个别印纹硬陶,主要分布于泰沂山脉以南的鲁东南和鲁中南地区[11]。
越国北迁时随行人员众多,动用“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有专家推算,时越国总人口约为30万,北迁跟随而至的军队及其家属、奴仆、工匠等总数应在数万以上。人员之众、军辎之多、货财之博、舟楫之盛等可以想象。越迁都琅琊后,大量部民和军队不仅居于琅琊附近,且延伸到山东较大区域。琅琊地区市博物馆所藏青铜兵器,剑刃多作两度弧曲,形制与越王剑相同,青铜矛骹部末端呈双叉形,是越式兵器[12]。枣庄市南郊曾发现一件刻有鸟篆书“堇”字的残青铜戈[13],另莒南、临沭、郯城、临沂、曲阜等地也发现有印纹陶和青铜器,均属越文化遗存[14]。这些皆是越人曾活动于泰山南北的明证。
众所周知,人口的流动迁徙,自然会推动文化的传播与交融,吴越地区原有的信俗文化,必随其外迁而影响到其新居地。当时吴、越文化中各有一代表人物,这便是吴国伍子胥与越国范蠡,当伍子胥死后,“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史记》);而范蠡归隐后,“(越)王命以良工写范蠡之状而朝礼之”(《国语·越语下》),二人分别作为“忠”与“智”的化身,深为国人所崇信。随着吴越北迁,伍子胥与范蠡信仰遂传入泰山地区。
先说伍子胥,《魏书·地形志》载泰山郡博平县有伍子胥庙[15]。相关传说也开始在周边出现(主要集中在泰山东南),嘉靖《莱芜县志》卷二《地理·形胜》载:“乌江泉(莱芜区张家洼镇港里)在县北二十五里,昔伍子胥统兵过此,掘地获泉,味如江水,今有子胥祠在。”[16]远在三吴的伍相信仰为何在泰山盛行,只有置于吴文化融入泰山的大背景下才能得到合理解释。
相比吴民北迁,越民移居更为繁多,因此相关范蠡传说遗迹遍布山东各地,其信仰较之伍子胥为更盛。而且在这一过程中,范蠡形象也被全新塑造。最早记录范蠡事迹之《国语·越语下》中,仅记其功成后去官之结局,但归隐后之去向付之阙如。越国移民根据其自身经历(自越迁齐)与冀望(致富新居),增加了范蠡浮海北行、适齐为相及致财巨万的情节。这其中与陶朱公故事合流尤为关键——在战国时代流传着“陶朱公”佚事,传其家资富可敌国,以致“陶朱”成为富翁代称,如《韩非子·解老》言:“而天下有猗顿、陶朱、卜祝之富。”而在传说中范蠡离越后发家致富,《战国策·秦策三》有“范蠡知云,超然避世,长为陶朱公”之说(所言“长为陶朱”,系言范蠡以富家翁而终,并不是言其居陶而自号陶朱公),首次将范蠡与陶朱联系在一起,开启二人合流之源。“陶朱公逐渐地和范蠡接近,并最终合成了一个人”[17]。这一传说,经过《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卷四一《越王勾践世家》)采录,渐由传奇而成信史[18]。
山东曾为陶唐故墟(泗水尧山、肥城石横皆有尧坟),以陶为地名者较多(如山东定陶、枣庄陶山等),可能为陶朱公故事原发地。因范、陶传说合流,范蠡信仰遂被锁定在山东各古陶地。同时因泰山为越人活动较为频繁的地域(大军攻至齐长城下),肥城陶山很早便出现了相关传说与遗迹。总之,范蠡之栖隐陶山虽属传说,但这一传说背后,反映的却是春秋移民引发的吴越风俗与泰山文化的碰撞交融。
2020·8·24
注释:
[1]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版,第270页。按肥城废入博城与平阴,事在唐贞观元年(627年)。则此言“今”,应指唐或宋言。疑此语为《御览》编者或前人所加注。
[2]《礼记正义》卷十,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64—366页。
[3](汉)王充:《论衡·书虚篇》,《诸子集成》第七册,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36页。
[4]《左传·哀公十一年》,《春秋左传正义》卷五八,第1908—1910页;《史记》卷三一《吴太伯世家》,第1776页。
[5](先秦)左丘明撰,仇利萍校注:《国语通释》卷十九《吴语》,四川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55页。
[6](清)毕沅校注,吴旭民校点:《墨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7页。

[7]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新泰市博物馆编著《新泰周家庄东周墓地》上,文物出版社2014年版,第483、488—489页。

[8]张华松:《济南齐长城的几个问题》,2015年国际历史学大会淄博分论坛交流论文。

[9]罗恭:《从清华简〈系年〉看齐长城的修建》,《文史知识》2012年第7期;马楠《清华简﹤系年﹥辑证》,中西书局2015年版,第411、447页。

[10]任相宏、张庆法:《吴王诸樊之子剑及相关问题探讨》,《中国历史文物》2004年第5期。

[11]刘延常等:《山东地区吴文化遗存分析》,《东南文化》 2010年第5期。

[12]彭煜文、史星:《胶南移民考》,《胶南文史资料》第8辑,青岛出版社2005年版,第42—43页。

[13]廖志豪:《论吴越时期的耕战工具》,江苏省吴文化研究会编《吴文化研究论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54页。

[14]刘延常等:《山东地区越文化遗存分析》,《东方考古》2012第1期(第9集)。

[15]《魏书》卷一〇六中《地形志》,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2519页。

[16]嘉靖《莱芜县志》卷二《地理·形胜》,嘉靖刊本,第8页。

[17] 郭必恒:《〈史记民俗学探索与发现》,知识产权出版社2012年版,第143页。郭著从民间传说故事的角度研究范蠡传说的产生和演变情况,认为范蠡的形象实际上是民间通过重新塑造而形成的,而鸱夷子皮和陶朱公的传说故事也本来是独立发展的故事系统,后来在流传过程中和范蠡传说拼合在一起。此说可从。

[18] 关于《史记》所记范蠡晚期经历,学者久有质疑。如苏时学从时间上否定了范蠡更名鸱夷子皮做齐相的可能性(孙诒让:《墨子间诂》,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301页),清代梁玉绳更直指第范蠡救子事为子虚乌有(《史记志疑》)。因此学者或认为《史记》所记“多半为司马迁搜集民间传说所得甚至是演义”。见宋春光:《范蠡:被塑造出的理想人物——以国语〉〈史记为中心》,《南阳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2期。

【作者简介】

周郢,泰山学院泰山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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