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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 山海村

 馮小鳳 2023-03-14 发布于浙江


1

山海村,坐落在九莲山与浪寒湾之间。一条主要街道的尽头是一片由一堆石块围成的小池塘,看起来已有千年历史。

山海村的居民都是善良诚实的人,他们热爱自己的村子。

曾经有个来自平原的诗人把这里的主要街道命名为苏兰兰大街,据说是为了纪念一个抛弃了诗人或是被诗人抛弃的女人。

诗人到在这里,便和一个丧了双亲的渔家女住在了一起。

诗人每天以泪洗面,把大脑袋埋在姑娘的怀抱里,悲痛地吟诵:

苏兰兰的小兽不会游泳,

游星星不游月亮,

背后的东西召唤术没有记载,

大眼睛换了另一个……


姑娘只是笑。仿佛她什么都懂,又仿佛什么都不懂。

诗人以泪洗面地更换着可以装载那颗大脑袋的怀抱,直到把山海村丧了双亲的渔家女住了个遍。吟诵的依旧是:

苏兰兰的小兽不会游泳,

游星星不游月亮……

当诗人与有父有母甚至有男人的渔家女同住时,他被村民暴揍了一顿。

诗人终于更新了诗句。

他坐在街道的最中央,露出尖刻的目光,吐着带血的吐沫,开始高声朗诵:

你们都叫苏兰兰!

背着线呢钱呢铁呢!

把耳朵聋给你们看!

把眼泪儿藏起来给你们找!


诗人每天不吃不喝,就这么坚韧不拔地用旁人听不懂的诗句来叫骂。诗人越来越瘦了,却仍然倔强地赌着气。

他惦记着那些与他同住过的姑娘,会像他刚来到这个渔村时宽容地敞开她们咸涩的怀抱,抚慰他那永远也无法停止的忧伤。

可她们只是远远地站着,她们只是笑。仿佛看见了他,又仿佛没看见。

远远瞟见一位女子从街角走来,诗人在地上打个滚儿,像只可爱的宠物。

诗人用他所能模仿的最天真的表情笑了一个;诗人用他所能模仿的最童稚的嗓音喊道:

阿队阿队,拐个弯儿就看到我了!

阿队阿队,直着走也看到我了!

诗人妄想这诗句中的新人物会勾起她们的好奇。但就如同她们开始从未问过谁是苏兰兰一样,同样以那石雕般的神色对阿队的出现保持着最大程度的漠视。

姑娘们从容地踩过诗人的肩膀,如履平地。诗人看到他们的手指上、耳朵上脖子上都还挂着他本要送给阿队的五个小玩意儿。诗人念叨着:

阿队的盐、阿队的狗,阿队那手艺人的冻疮……

诗人哭了起来。


又见到大雪的那天,诗人仍然枯坐在街道的最中央,手里拿把刀子。等所有的女子倾巢而出之时,当着她们的面,愉快地割起了手腕。

诗人有流不尽的眼泪有流不完的血,有那永远也无法停止的忧伤。

诗人笑着,一如雪光中天鹅的曼妙舞步,开放的翅膀漾过脉搏;抑或是,在紫色封面的果园里,捧着草莓,你来自乡下的手指头。

可所有的女人都笑着,连儿童也在笑。仿佛他们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仿佛他们什么都看得到,又什么都看不到。

至此,诗人意识到,或许自己已经死了很多年,果真只是一缕忧伤的风盘旋在这街道上?想到这里,诗人就真的死了。

像一阵风吹过,连尸体也不曾留下。

而惟一能证明诗人存在过的,便是街道的正中央,那刀刻的字迹清晰如昨:

你们都叫苏兰兰!

背着笑呢、哭呢、骂呢!

把血流给你们看!

把尸体藏起来给你们找!

所有的女人都叹口气:像个孩子似的。

仿佛在评述别人,又如同在自嘲。

虽然山海村的居民从来也没有见过苏兰兰,但他们毕竟见过诗人——

忧伤倔强执着的诗人——

他们或许被打动了,被命名的「苏兰兰大街」就是证据吧。

2

山海村,坐落在九莲山与浪寒湾之间。以苏兰兰大街作为村界线,靠山的叫做山村,靠海的叫做海村。

人民公社时期,大家不分你我,就叫做山海村。

现在丁是丁,卯是卯,你的归你,我的归我,原来的归原来,以后的归以后。

所以山村居民依然采矿,海村居民依然捕鱼。山村居民依然穿老树皮做的衣服,有钱的镶着宝石;海村居民依然穿鲨鱼皮做的衣服,有钱的镶着珍珠。

时间久了,不但老婆孩子不再像以前那么含含糊糊,连别的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也开始划分地清清楚楚。譬如——

信仰。


这两个村子各有一本藏书。山村的是用羊皮纸写就的,海村的刻在大型的贝壳上。山村的那本藏书叫《山经》,海村的叫《海经》。

很多年,这两本书他们从来没有看懂过。对他们而言,那简直太高了,太深了。按照他们惯常的形容,那简直就像山一样高,就像海,一样深。

不能一眼就看懂,便要慢慢研究。为了寻找祖先的踪迹,为了搞清楚自己究竟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山村和海村的居民们丝毫不理会来自城市学术界的嘲讽。

这是山海两村共同的精神,他们却各自坚持认为——

对方是受自己影响。

幸好他们从不争吵,因为没有时间。除了正常的生产,每个村子里都选举出最聪明又最一无是处的男人,猫在图书馆里彻夜研究。

每个村子里都有一间村民们花巨资修建而成的图书馆。里面除了各自的一本藏书,别无它物。


尽管这两个半部经书使他们看到了辉煌的史前文明,使他们不约而同地相信人类的历史曾经不断地萌芽、生长、怒放、衰败、凋谢……

文明之花开了一季又一季,历经几万年的沧海桑田。他们可能处在第N个世纪,某个正在生长的时代之中。但依然不知我们从何而来,又将去向何方。

要解读经书中的奥义,需要一颗多么优秀的头颅啊,而图书馆的研究员们,他们具备这个潜质吗?

3

山村的居民从不相信他们是猴子变过来的。猴子丑陋、肮脏,自以为聪明,却愚不可及。它们偷玉米,还恶作剧地露出自己鲜明的臀部,那怎会是我们的祖先。

群情激愤时,他们就破口大骂:让达尔文先生去死吧!读过几年书的小孩儿说达尔文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于是他们更改了骂词:让达尔文先生吃猴屎吧!这句话无人反对,遂保留下来。

每当图书馆研究员开始上班时,要焚香祷告,在毕恭毕敬地打开那本山经之前,必须严肃地念密码:让达尔文先生吃猴屎吧。

这可能会在风中捕捉到祖先的召唤术,这是山村最严格的仪式。


海村的居民不愿意相信曾经山包围着海。因为他们的《海经》有十三卷,而《山经》只有五卷,显然是海包围着山。

他们更不会相信是一个蛇身人面的女人用泥巴将他们捏出来或是用鞭子沾着烂泥浆甩出来的。

他们讨厌烂泥巴。那是平原的东西而他们只挨着海,身边尽是沙砾和贝壳。

他们不明白烂泥巴和自己的皮肤血肉能有什么关系。只有猪才会喜爱泥巴。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与山村的居民持相同意见的:一条阴险的蛇只可能是蚯蚓的祖先。

群情激愤时,他们就破口大骂:让女娲小姐去死吧!读过书的小孩儿说女娲是神,她是不死的。

于是他们更改了骂词:让老不死的女娲小姐在烂泥巴里产卵吧!

这句话获得满堂喝彩,遂保留下来。每当图书馆研究员开始上班时,要沐浴更衣,在毕恭毕敬地打开那本海经之前,必须严肃地念祷词:让女娲小姐在烂泥巴里产卵吧。

这真挚的祈祷可能会让祖先看到,已然脱离蒙昧的子孙终于擦亮了双眼,这是海村最严格的仪式。


每个礼拜四的傍晚,山村和海村的居民都会放下手里的活计,聚集在各自的图书馆里,倾听研究员的最新发现。只有一个人对此漠不关心,这个人就是——作家。

4

作家的房子建在作为村界线的那条苏兰兰大街的正中央。由于两个村子之间并不互通往来,每个村子只用半条街道,因此也并不认为这房屋有碍行走。

作家不关心山海两村图书馆的研究,他的每一天都像工蜂一样忙碌。

自吃过早餐起他便穿上那套为宣读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而准备的礼服——可能也是他惟一的一套衣服——在山村与海村来回奔走,到处游说。

他认为两个比邻的村子尽管看起来和平安谧,实则隐患重重。每说到这里他便要振臂高呼:作家的职责就是要发现问题。

然后小声说:至于如何解决,那是大家的事。

可大家都说我们没有问题。这让作家很苦恼。于是他必须动用他的独门绝技——

举例说明。


他说:比如有两个村子,他们的居民其实拥有同一始祖。但他们为了彰显各自的不同,便刻意设计迥异的时装。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

由于饮食也刻意区分——A村居民坚决不吃山珍,B村居民拒绝食用海味——两个村子的人均不同程度地营养不良,并引起一系列奇怪的并发症。

A村的居民脚底被水泡烂了,B村的居民脑袋被石头磨得缺少头发。他们却视此为彼此根本不同的表征。

他们把一本书分为两半,各自研究半个哲学,这不失偏颇之处。他们却认为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难道他们不应该把两个图书馆合并在一起,把两个半本书装订起来共同研究么?那可是他们共同的财富与荣耀啊。他们却瓜分肢解,身处两个极端。


山村和海村的居民听了都说:这两个村子的人真荒唐。假如我们什么时候看见了,真恨不得在他们那愚蠢的脑袋瓜上敲两烟袋锅子!


作家看到自己的绝技运用得实在蹩脚。只好采用最直白的方式,斩钉截铁地说:我是说我们大家是有问题的,应该坐下来好好研究一下!


山村与海村的居民面对这唐突的结论,表现出不约而同的惊诧。山村的居民把作家拉到山坡上,说:每当黎明的曙光冉冉升起的时候,我们便心存感激地想——

是谁点燃了天边的朝霞,

千年的黑夜今天要融化;

是谁指给我闪亮的星斗,

心灵战胜了虚荣的繁华;

是谁带领我重新出发,

正义的思想,再度升华;

是谁站起来永不倒下,

身后的大地开满鲜花!

你看,多美好啊!同志,我们没有任何问题。


海村的居民驾一叶扁舟,把作家带到一片美丽的海湾里,面对着蓝天白云和朵朵浪花,他们集体朗诵起来:

在,大海中漂泊;

在,大地上流浪。

身边没有亲人,

胸中充满,理、想!

你看,多美好啊!同志,我们没有任何问题。



如此,在积郁难平中,作家终于患上了胃溃疡和尿潴留。

但为了逃避自己本该勤奋笔耕的时间,他仍然在两个村子间不停地游说。仿佛这已成为他准备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每当有人问及作家都写过什么作品时,他会说:比你们看过最好的作品还好的,都曾被我付之一炬。他从不直面回答这个问题。

作家写东西很慢。除了他追求完美永远在修改稿子之外,还由于他的灵感无比难得——

他必须在便秘的时刻飞奔到山村的悬崖边,把自己吊在那棵歪向深渊的枣树上,而且一定得是大雪封山的天气,雪花拍打在屁股上带来异域的清凉,方可使他灵光乍现、文思泉涌,奋笔疾书起来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除此之外,在没有灵感的时刻他从不写作。

可是这些日子作家吃得好睡得香,大便通畅,而且自从诗人死后,山海村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飘过一片雪花了……

在苦恼于自己没有强大的雄辩术的一个月里,作家只写了四个字,分别是「伟大」、「渺小」。

由于他追求完美,还在不断地修改这四个字——

每天都在思考究竟是用简体中文还是繁体中文,究竟是用大篆还是小篆,究竟是用瘦金书,还是魏碑体。
 


除此之外,作家每天还在为取一个什么笔名而烦恼。

他有一架三十六个抽屉的中药柜,里面放满了他为自己精心设计的笔名。每天早上顺手抽开一个,拿出来做这一天的笔名。

在无人理睬的这个月里,他使用的笔名是——莎士比·塞万提·乔伊·博尔赫·安·马尔克·欧文斯托·思妥耶夫斯基。

这个名字很长的作家认为笔名对于一个作家甚至一个普通人都是至关重要的,好的名字能让人取得巨大的成就。

5

作家自言自语着:隐患重重,隐患重重啊。

他又开始忧心忡忡起来,希望大家聚集在一起开个会,讨论一下存在的问题。会场他都准备好了——

他将那个人民公社时期遗留下来的破礼堂打扫地干干净净。可除了图书馆研究员,山村和海村的所有居民并非无所事事——

他们都要忙于生计。


山村的居民每天在山顶表演口技,瞻念某日制造出百鸟齐鸣的音响便能诱来凤凰——

这里的凤凰头上都戴着蛇,脚下踩着蛇,胸前还挂着蛇,《山经》里就是这么写的。

海村的居民则把渔船驶往远东三百里的漩涡,潜水三百仞,妄想能捕到那只传说中的开明兽——

开明兽身躯很大,身形似虎,长着九个脑袋,九个面孔都似人,海经里就是这么写的。

尽管科学家从来都把这些传说视为无稽之谈,山村与海村的居民却坚信不疑。

他们一丝不苟地将此作为毕生追求的事业,假如图书馆的研究员始终研究不出什么结果的话,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很多年过去了,他们的祖辈都默默忍受了图书馆研究员的无能,在此荒废一生。

现在,他们希望能捕到凤凰与开明兽,尽管为此已经牺牲了不少村民,但却没有一个人放弃。

他们要捕到这珍禽异兽,拿到城里的博物馆进行展览。这样就可以挣一大笔钱,搬到城里住变成一个城里人。

尽管那些城里人很久以前也是山民渔民。谁也不知道他们捉到了什么才变成了城里人。

但这些渔民不会去问的。他们曾经看到过一个想成为歌唱家的音乐爱好者问一位歌唱家:您那个高音是怎么唱上去的?

那位歌唱家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

对哟,我那个高音究竟是怎么唱上去的?

6

有一天,作家接待了一个游方来的流浪艺人。但他不想听艺人弹唱,只苦苦宣讲着自己的理论。艺人悻悻然,就有些不耐烦了。他临走之前对作家说:

不要每天都忙着去定义,这也是问题那也是问题。或许真的没有什么问题,很多事,也没有什么意义。


作家就在这时哭了起来。

他把手指探进自己蓬乱的头发里。这个平日看起来生龙活虎的男人,此刻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以及两鬓脏兮兮的胡须,使他显得那么苍老,那么孤独,那么无助。

怎么会没有问题呢?他抽泣着说。


那天晚上,山海两村的图书馆的研究,同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山高高高入苍穹!

在冥思苦想中,山村的图书馆研究员终于悟到了。他泪流满面地奔跑在街上,像当年诗人骂街一样哇哇大叫: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迁徙!我们来自天外!我们都是外星人!

所有山村的居民欢呼:太自豪了,原来我们不是愚蠢的地球人,我们是智慧的外星人!我们祖上是老外!

于是他们热烈庆贺了一番,吃掉了山里最珍贵的保护动物,包括终于捉到的那只凤凰。

那真是只神奇的鸟啊,倘若带到城市里去展览,保证整个山村的居民都会变成城里人。

可他们此刻根本就看不上城里人了。

他们砍光所有树木,开山凿石,大炼钢铁,开始制造飞碟,准备回家,到大气层的外面去。

海深深深不见底!

在冥思苦想中,海村的图书馆研究员终于悟到了。他泪流满面地奔跑在街上,像当年诗人骂街一样哇哇大叫: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迁徙!我们来自海底!我们都是美人鱼!

所有海村的居民欢呼:太自豪了,原来我们不是丑陋的哺乳动物,原来我们是高贵的美人鱼!我们祖上是贵族!

于是他们热烈庆贺了一番,吃掉了海里最珍贵的鱼,包括终于捕到的那只开明兽。

那真是头神奇的野兽啊,倘若带到城市里去展览,保证整个海村的居民都会变成城里人。

可他们现在根本就看不上城里人了。

他们拆卸所有船只,烧掉渔网,研究御水术,开始着手将一条风干的大鲸鱼改造成一艘潜艇,准备回家,到海底两万里的地方。

7

飞碟和潜艇建造的日子里,山海两村的居民除了继续庆贺,没日没夜地庆贺,便什么事也不做。

他们完全被这种从来没有过的热烈希望,和清晰可现的前景弄得晕晕乎乎。以至于每个人都面颊绯红,那是因为不停地笑,不停地笑出来的结果。

白天他们除了喝酒吃肉,就是为建筑师们吹响号角,擂动战鼓。晚上他们张灯结彩,唱歌跳舞。

山头点起了最明亮的火把,海面之上的天空中绽放着璀璨夺目的烟花。这一切都让人恍然置身梦中,像是活在一个不存在,也从来不会存在的世界里。


从来没有过的欢乐让他们卸下所有的包袱,包括敌对与仇视。毕竟是要离开了,大家彼此应该留个好印象。

因此,那条闲置得甚至都要长出蒿草来的街道上,再次响起了纷沓的脚步声。

山海两村的居民相互祝贺,相互邀请,相互道别。有很多村民甚至为此流下了愉快又不舍的眼泪。

作家则痛心疾首地看着这一切,并不断地撕着稿纸,冷冷地嘲笑。

8

飞碟研制成功的那天,山村的居民欢呼着将这个钢铁战士搬上了山顶,这用去了一个礼拜的时间,但他们丝毫也不感到沮丧。

他们站在山顶上,排着整齐的队列,迎接试飞的时刻。所有人都激动不已。

当驾驶员钻入飞碟之后,他们看到山脚下的海村居民正将那个怪兽一般的潜艇拖向海边。而且他们还看到,海村的居民也在仰望着他们。

一霎那,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动电流般涌遍他们的全身。

山村与海村的居民们,在老死不相往来这么多年之后,在这一刻赫然发现,原来他们之间有着那么浓厚的情谊。

在这即将永远告别对方,永不相见的时刻来临之前,他们发现彼此是那么依依不舍。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挥动了手臂,接着,所有的手臂都挥舞起来。在这浓浓地离愁里,连最愤怒的汉子也流下了滚滚热泪。


驾驶员扳动操纵杆,飞碟机体发出刺耳的嗡鸣,接着剧烈地振颤起来,甚至山石都要崩裂了。

接着,它腾空而起,尽管摇摇晃晃,却飞上了天空。

似领受到神谕,山村的居民匍匐在地,浑身颤抖。

但不幸的是,这短暂的欢乐并未能持续多久。

没有两分钟功夫,当飞碟飞到沙滩上空时,终于像架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地跌落下来。不偏不倚,刚好砸在那艘刚刚吃水的潜艇上——

巨大的撞击声,使两架神奇的装置瞬间化为一堆垃圾,且大部分不可回收。



面对这一切,在山头,在沙滩上,山村与海村的居民木然伫立。

沉默,像经过万年。那么茫然不知所措地低垂着手臂。只感到像失去了最爱的恋人,手脚冰凉。

不知是谁最先回头看这么多天被自己的同类们糟蹋干净的粮食、山水、天气、希望和生活里的所有一切——

满目狼藉,遍地疮痍,只剩下光秃秃的山,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水,以及一座座空房子。是谁最先想起了那首流行歌曲:

我们,回不去了,对不对?

不能去怪谁,只能独自,掉眼泪……


悲痛得近乎麻木的人群中,是谁最先觉醒的?最凄惨、最愤怒、最刺耳的尖叫响彻天空:

把山村的人统统剁成肉酱!

他们拣起那堆废品当作武器,朝山顶冲去。

9

这不是朝圣的队伍,这是战争。对绝望的人而言,或许只有同归于尽才是最终的夙愿。

这场硬仗打了很多天。山村和海村的居民都很结实,个个打不死,这让人始料未及——

他们胳膊断了就用脚踢,脚断了就在地上爬行用嘴咬,牙齿硌掉了就用脑袋撞,像玩碰碰车。脑袋撞破了就用身体互相顶撞,积压。

后来不知是谁报的警,警察来的时候他们打伤了警察。他们完全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了。

他们互相说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都快被你打死了。身体却停不下来对对方的伤害。

媒体每天都在报导此事,全国人民都把这当成了一个别出心裁的娱乐节目。电视剧的收视率直线下降。

尽管大家对此事持不同意见,但均在某个方面达成共识:

那就是,这两个村子的居民们全他妈疯了,比疯狗还疯。

政府面对此事相当为难。因为防暴队已经不起任何作用。最后,通过人民公开投票,决定动用军队。


军队闪电般迅捷,他们刚接到命令便浩浩荡荡地进驻山海村,马上施行全线封锁,戒严。只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第二天他们便又浩浩荡荡地返回军区了。

当清晨的第一线曙光照亮大地的时候,山村和海村的居民像从前一样,伤痕累累,却都活着。但他们的所有建筑已被夷为平地。

于是,他们终于停止了械斗。因为一切都是粉末,手里再也抓不到什么锐器钝器了。那两个图书馆研究员奔跑在这一片荒凉的废墟上,泪流满面地呼喊: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军队。

10

这时,作家不慌不忙地走出房子,来到村民们中间。他点了一支香烟,慢悠悠地说:我早说过,我们隐患重重……

山海村的全体居民,用他们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把他饱揍了一通。


接下来,政府派来医疗小组,清一色全是心理医生。再接下来,政府拨下来救济款和建筑物资。美好的生活便又重新开始。

当山海村的居民又回到从前的生活,变成和大家一样的人之后,很多电视观众对政府的这一举措相当不满。

偶尔他们还能聊以自慰的是——

山海村总还有些人一看见记者就嘀嘀咕咕:

我们曾经捉到过凤凰,还有开明兽。不过被我们吃掉了。


观众们都认为,山海村的居民们与我们相比,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同的。

——摘自馮小鳳长篇小说《黑梦》<疯狂第十三>

原载《花溪》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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