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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家自有麒麟阁(二十一)

 沉吟先生 2023-03-14 发布于山西

文/沉吟先生

匪神之灵,匪几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少有道契,终与俗违。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希。

“然苦心形容,易至浸滞,何能独立物表,与化为徒哉!故进之以超诣。”(杨振纲《诗品解》)
首先是何为超诣?杨廷芝《二十四诗品浅解》解释为“超,卓也。诣,进也。”孙联奎《诗品臆说》中诣则作造诣解:“超诣,谓其造诣能超越寻常也。”“超越寻常”即为超诣之旨,因此超诣指的是一种独立物表、超脱尘世的艺术表现手法。再进一步,也是一种人生指向与情趣。
匪神之灵,匪几之微。神为心之神。几,同“机”,天机。微,奥妙、玄妙。灵莫灵于神,微莫微于几。“匪神之灵,匪机之微”,则又非心神之灵、天机之微可达,而是更加高远精深,神不得以擅其灵,机不得以显其微。那么什么可以擅其灵、显其微呢?这就要看下两句: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如将白云,清风与归。如白云、如清风。白云清风,皆高妙清淡之物,将白云而与清风俱归,则飘然无迹。归哪里?孙联奎《诗品臆说》:归者,归太空也。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岂不更超妙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归于极致者,唯有自然,而最自然者,莫如白云清风之属。因此“如将白云,清风与归”正是拟议超诣之境,讲述像清风、白云之回归太空,绝非任何人力所能达到,而有不可言喻之妙。
远引若至,临之已非。远远向这种境界行进,似乎已经快要到达,然而临近一看却又不是,实际并无途径可通。“其超妙也,如海上三神山,可望不可即……远引若至,犹言似可摹仿;临之已非,犹言究竟不像。”(孙联奎《诗品臆说》)灵感似乎已近在咫尺,抓在手心,但伸手出去,却如清风从指尖流走。这种感觉,相信大多数写作之人均深有体会。
少有道契,终与俗违。因“远引若至,临之已非”这种可遇不可求的感觉,非人力可以致,所以求之于人则不宜谐俗。其先天之本性需合自然之道,即有那么一丝“道心”,有那么一丝悟性,方可达致超诣之境。正如《臆说》所言:不涉理路,不落言诠,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而言中之理,挪移不动,方是妙品。一落言诠,便不超逸;不超逸,便与俗近。
乱山乔木,碧苔芳晖。以境喻之,出于天然。如乱山巉岩,乔木森森,皆属超诣之境,如碧苔之一片清蓝,芳晖之一团秀媚,交相映衬,亦是天然胜境。乱山巉岩,超也,而乔木干霄而上,直接长空。则超之至。碧苔乱缕,诣也,而芳晖竞户而入,不留余地,则诣之极。正如《臆说》所云:“木在山上,超矣;又乔木在乱山之上,更超矣。碧苔,妙矣;碧苔而映以芳晖,更妙诶。”
诵之思之,其声愈希。生活在清静超脱的山林丘壑,口诵心思皆合自然,有如天籁之音,大音希声,若有若无,这才是“超诣”的境界。正所谓“是境也,口为诵之,心为思之,宜乎其妙可即矣,而其声实为天籁之发,大音之作,愈觉其希微入化而不可求。”
“超诣”一品是说超脱世俗一切尘垢,而达到比“虚伫神素”、“妙机其微”还要高出一筹的清高境界。“超诣”是一种艺术境界,更是一种精神境界。例如张端义 《贵耳集》上卷讲:“东晋清谈之士,酷嗜庄老,以旷达超诣为第一等人物。”司空图本人则在《与李生论诗书》中说:“盖绝句之作,本于诣极,此外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岂容易哉?”
中国的文学艺术,糅杂了儒家之静、道家之虚、佛家之空,形成了独特的东方审美情趣。司空图崇尚老庄哲学,例如二十四诗品所推崇的美学基调,基本是以道家为主,辅以儒释(主要是释)。二十四品中的冲淡、高古、自然、含蓄、清奇、委曲诸品,其基调都是老庄冲和淡远的精神境界。超诣则在老庄美学的基础上,延伸漫溢出了释家美学中空灵剔透的一面。超脱世俗,涤荡尘垢,透过万象,折射出一片灿烂的星空。因此孙联奎言:讲超诣者,尤易入禅机。释氏并没有刻意构建美学理论体系,也很少正面论述美学问题。然而释教在阐发其世界观、本体论和方法论时,都不自觉地透示出丰富的美学意蕴。元初学者刘埙在 《隐居通议·古赋一》中讲:“老氏之清虚,释氏之超诣。” 即体现出“超诣”与释教美学千丝万缕之内在关联。
例如金庸笔下的一门佛学武功,叫做千手如来掌。
(方证)轻飘飘拍出一掌,叫道:“任施主,请接掌。”这一掌招式寻常,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四掌变八掌。任我行脱口叫道:“千手如来掌!”知道只须迟得顷刻,他便八掌变十六掌,进而幻化为三十二掌,当即呼的一掌拍出,攻向方证右肩。方证左掌从右掌掌底穿出,仍是微微晃动,一变二、二变四的掌影飞舞。任我行身子跃起,呼呼还了两掌。(《笑傲江湖》第二十七章 三战)
“轻飘飘”三字,如白云、如清风,尽显高妙清淡,千手如来,更具超脱世俗之感。微微晃动间,一变二、二变四的掌影飞舞,则体现出更为超诣之无垢无染的空幻、空寂、空明、空灵以及空静之美。
我们讲,从司空《诗品》所体现的思想内容和人格精神来看,是以道家美学为主基调,也有部分佛家思想的色彩,中国传统儒家的分量反而最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是贯穿二十四品的共同特征,它和司空图后期思想是基本吻合的,主要体现了司空图在乱世避身隐居时的生活情景,以及他超越人世劫难、寻求精神解脱的追求。这种心境,在中国文学史上所在多有,例如道教茅山宗的创始人陶弘景。
与司空图以及其他大多数隐居文人不同的是,陶弘景的避世不是迫于时局动荡,而是主动为之。陶弘景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出身于南朝士族,据传10岁读《神仙传》,15岁作《寻山志》,研习道术,倾慕隐逸生活。齐高帝时,曾任奉朝请。永明十年(492)终于忍不住辞官,隐居茅山,自号华阳隐居。梁武帝立,屡征不出,时以书信咨询,时人称“山中宰相”。
陶弘景忍不住当道士的瘾。在陶弘景隐居茅山期间,齐高帝也实在忍不住,于是诏问陶弘景,山中到底有什么好东西?于是陶弘景写了一首诗作答。这首诗就是著名的《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山中到底有什么?倒也实难具体回答,于是陶弘景选择高山中富有特征性的景物——岭上白云来回答。收到了艺术上以少总多的效果。隐士心净无尘,不存纤毫俗念,如白云之高洁。高山之岭的白云,正是山中隐士形象的最好象征。末二句则含蓄表达了作者远离尘俗,不为物累的意愿。全诗之旷达超诣,较孟浩然之“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更多了一份超然物外的遐思。
此为“超诣”,下期谈“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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