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城 │ 溥仪：天津好过紫禁城

文│何玉新

鞍山道，曾是天津日租界的宫岛街。直到今天，这条路的两侧还保留了很多日式风格小巧精致的民居，也有武德殿、静园、张园、段祺瑞旧居、松岛女子高等商业学校等规模较大的建筑。沿鞍山道由南往北，过了南京路不远，有一处由淡黄色高大围墙围起的院落，两扇敞开的古典风格大门里面，就是末代皇帝溥仪居住生活了两年时间的静园。

1925年2月，十九岁的溥仪在北京复辟的企图被冯玉祥挫败，由于对自己前景的担忧，他跑到日本人那里寻求庇护，日本人便把他请到天津日租界避难。

（溥仪在天津）

那是春天的第一次沙尘暴过后。一个连的日本兵封锁了老龙头火车站的所有入口。日本总领事和很多中外政要在站台上迎接那列从北京开来的火车。火车徐徐驶来，停靠在站台上。一个带着墨镜的虚弱的年轻人从火车的台阶上走下来。仪仗队举枪致敬，号兵吹响了号角。

日本总领事先是把溥仪安排在日租界大和旅馆暂住，随后搬进了位于宫岛街的张园。

张园的主人张彪，是张之洞的亲信。张之洞任湖广总督时大力开展洋务新政，其重要一项是参用德军军制操练新军，最初的一支队伍，张彪和岳嗣仪两人分别担任两营管带官。辛亥革命武昌起义时，张彪率督署卫队与起义军抗衡，是保皇派的代表将领。南北议和后，他卸职东渡日本，后到天津，在日租界地置地二十亩，修建了张园。

虽然张园没有琉璃瓦，没有雕梁画栋，但备有抽水马桶和暖气设备的洋楼却深得溥仪欢心。

（张园）

在紫禁城，溥仪早就对西方文化产生了浓厚兴趣。十五岁的小皇帝，按“洋师傅”庄士敦的模样叫人到街上给自己置办来一身“行头”——大得出奇的西装，穿上后完全不合身，他也不会打领带，就胡乱系在脖子上，这副样子把庄士敦气乐了。庄士敦看溥仪这么喜欢洋派打扮，就教他怎么挂表链，怎么戴戒指、别针，怎么打领带。所以，溥仪对西方礼仪的了解非常正宗。他喜欢西洋家具，把养心殿里紫檀木装铜活的炕几换成了装着白瓷把手的西洋茶几，还给自己和弟弟、妹妹全都起了英文名。

所以，来到天津租界之后，溥仪毫无违和感，他再也不用受宫里那套繁复规矩的束缚，也不再穿笨拙的龙袍，对他来说，张园没有紫禁城里那些让他感到压抑的东西，但又保留了似乎很有必要的享受。

张彪第十二个儿子张挺（张学毅），因与溥仪年龄相仿，常来陪伴圣驾。张少爷会玩儿，这一点正和圣意。他教会了皇上打高尔夫球、网球、台球，骑摩托、开汽车、跳舞、赌马……两人形影不离，成为知己。开始皇上还派人传旨召见张挺，时间长了，干脆命令张挺没事就过来陪自己玩儿。

在张园，溥仪进膳时依旧摆谱，每顿饭四十道菜，五六种米饭，五六种稀饭，饭菜先用银片验毒，想吃哪道菜，以眼神示意，一旁伺候的太监马上端过来。皇上用膳时要有鼓乐声伴奏，屏声敛气，在乐声里细嚼慢咽，不过，到了天津，鼓乐手变成了电唱机。

溥仪来天津四个月后，张作霖派亲信阎泽溥前往张园，向溥仪进奉了十万大洋，邀请溥仪前往自己暂住的河北新区曹（曹锟）家花园相见。去不去曹家花园，溥仪找来郑孝胥和陈宝琛商量，遭到两人的反对。郑孝胥言道：“皇上，张作霖只是个将军，皇上亲自登门拜访，岂有此理啊！”陈宝琛也说：“张作霖住在租界外，皇上离开租界，人身安全没有保障。”

溥仪犹豫了。第二天阎泽溥又来拜访，得知溥仪的意图，他忙说道：“但请皇上放心，曹家花园虽属中国地界，但张大帅会保证皇上绝对安全！张大帅自己不方便来日租界，所以才恳请皇上前往。”

溥仪也想笼络张作霖，所以最终同意去见他。他的汽车驶入曹家花园，下车后被人领着向一个灯火辉煌的大厅走去。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张作霖，毫不犹豫地趴在砖地上给溥仪磕了三个头，说了声：“张作霖拜见皇上！”溥仪也赶忙相搀，两人到客厅落座。张作霖不希望溥仪被日本人利用，但也不便直言。所以两人的谈话也只是点到为止。溥仪离开时，张作霖把他送上车，大声对溥仪说：“要是日本小鬼子欺侮了你，你就告诉我，我会收拾他们！”

几乎没有哪一天的报纸不在他们的社会专栏里报道有关这位年轻的皇帝的消息。这是天津人最喜欢的话题。

在英国国王生日那天，溥仪出席了在英国兵营举行的阅兵式。还有人看见他登上了停在海河上的“蜀葵号”英国军舰。乡谊俱乐部一向有严格的规定，不接受任何中国人加入，但是他们专门为溥仪改了规矩，给予溥仪会员资格，将其视为一名“特殊华人”。

至少在表面上，皇上在天津依然声色犬马，他人生中第一次学会了花钱，购买了大量日用品以及钻石、金表、钢琴等奢侈品。他看中了一辆美国最新出品的别克六缸宝石蓝色小轿车，花六千五百大洋买下来。溥仪着实高兴，天天开车带着张挺在马路上兜风，每次都开出七八十公里以上的疯狂速度。老百姓很少看到汽车，又有人发现开车的竟是皇上，老老少少大呼小叫地涌到路边，还有人匍匐在地连连叩头。他们开车去英租界马场道的乡谊俱乐部，指挥车辆的巡警打老远看见，立即挥动指挥棒，让其他车辆靠边停车，示意皇上的轿车先行，并昂首敬礼。这个举动让车上的溥仪十分受用，立即放慢车速，让随行侍从拿出一张五元大钞赏给巡警。

在天津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溥仪越来越觉得这个环境远比紫禁城好玩儿。他对来拜见他的庆亲王载振说：“除非复辟时机成熟，或者发生了不可抗拒的外力，我还是住在这里的好！”

（静园）

溥仪和婉容、文绣，还有他们的宠物——三四条拴着皮带的小狮子狗——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去起士林大饭店买正宗的德式糕点和糖果，他喜欢那里的冷饮——奶油冰激凌、果料刨冰，利顺德的西餐和冰激凌、奶油栗子粉也很合他的胃口。饭店特意为溥仪准备了御膳，他最喜欢吃一种薄而脆、甜而香，叫做“火纸筒”的点心。饭后，他总要喝一杯鹤岭云雾茶，听一段西洋音乐，或去饭店的舞厅跳舞。

他们最常去的地方还有赛马会、俱乐部、影剧院。溥仪穿着最讲究的英国西装，领带上插着钻石别针，袖口处别着钻石纽扣，手里拿着文明棍，戴着德国蔡司眼镜，身上散发着古龙香水的气味，还牵着两条德国猎犬。如果是户外运动，他会头戴鸭舌帽，身穿英国开司米紧身毛衣，运动短裤，白色长筒袜，软底球鞋，俨然英姿勃勃的摩登公子。

这样随心所欲的日子，竟过了四五年。

张彪病危临终前最后一刻，溥仪赶来探望。见到皇上，张彪虽口不能言，但脸上依稀流露悲情，一直到断气。溥仪痛念这位忠臣遗老，又联想到自己的境遇，也是泪流满面。他亲书“心如金石”四字匾额，赐陀罗经被，为张彪送行。

张挺也长成大成人，溥仪安排他去法国留学，临行前送给张挺五千块银元，又写了一幅“自强不息”的条幅勉励这位好友。忠臣已逝，朋友也走了，张园成了溥仪的伤心地。他不想再在这里住下去，于是决定迁居同在宫岛街的乾园——民国驻日公使陆宗舆的公馆。这幢别墅比张园要幽静很多，所以溥仪把新居取名为“静园”。但从他的内心来讲，他并非是要求得清静，而是要在这里静观变化、静待时机。

静园建于1921年，是一处三环套月式的院落，分前庭院、后庭院和西庭院。主楼是一幢西班牙风格砖木结构的别墅，主体二层，局部三层。一层入口处是门厅和会客室，二层是溥仪和婉容皇后的卧室及书房，三层是侍卫的房间。

（静园内）

溥仪在静园里接受满清遗老的拜见，也曾被天津城的古董商合谋，廉价收走了他从宫里带出来的古玩。每逢重大节日、纪念日，日本人常以最高礼仪来拜见溥仪，溥仪也总以皇帝的身份接见日本公使或出席活动仪式。日本人牢牢控制着溥仪，清朝遗老遗少们也向溥仪灌输借日本人力量复辟的思想。

就在此时，溥仪的妃子文绣独自离开静园，住进法租界国民大饭店，通过律师向溥仪提出离婚。文绣未满十三岁进宫，成为十六岁的逊帝溥仪的淑妃。她与溥仪一起到天津，共同生活了六年。她一直想离开皇上，一方面是对皇上没有感情可言，另一方面也是不愿忍受皇后婉容的欺侮。恰好中华民国政府颁布《中华民国民法》，其中第四编《亲属》做出“允许自愿离婚”的规定，文绣得知此条法律后如获至宝。

溥仪不愿闹上法院，被迫答应离婚，付给文绣5.5万元赡养费。为挽回体面，他在1931年9月13日出版的京、津、沪各大报纸上发布上谕：“淑妃擅离行园，显违祖制，撤去原封位号，废为庶人，钦此。”

（静园）

两个月后，土肥原贤二带着三名日本军官乘汽车来到静园。他们给溥仪穿上日本军官的大衣，戴上军帽，化装成日本军官，开车把他带到了英租界，然后沿着维多利亚道（今解放北路）朝海河河坝的渡口驶去。到了渡口，这位清逊帝和随行人员一起登上了一艘摩托艇，朝着大沽口飞驰而去。一艘名为“淡路丸”的日本商船正在那里等候。那艘船从大沽口出发，驶向被日本人控制的大连港。

现在静园的后门还是保持了最初的样子，门外是一条长长的胡同，五六米高的围墙让胡同显得更加逼仄，对面的老式住宅区依然叫做协昌里。当年溥仪就是从这里离开了天津。

溥仪离开后，1932年至1945年，静园成为日本驻华北特务机关总部，与张园遥相呼应，为日军侵华作战提供情报。1945年9月，静园又被国民党天津党部机关征用，后来国民党天津守军司令陈长捷举家搬至此处。

20世纪60年代，静园安静难寻，变成了大杂院。院落中的建筑在1976年大地震中遭到重创，后居民在院内加盖了数十间临建。满目疮痍的静园，完全失去了当年皇帝行宫的恢弘气度。作为大杂院，这里给附近普通居民留下的印象，一是院子很大，但大门永远不开，只开小侧门；二是院内树多，人家多；三是大院里结构复杂，前院、后院绕来绕去，是小孩儿捉迷藏的好地方。

今日静园已被修旧如故，作为溥仪故居展览馆对外开放。溥仪书房的陈列家具均按故宫博物院以及沈阳伪满皇宫的样式仿制；卧室家具则是收集来的民国初期古董，其中一张字台椅是按溥仪当年在静园的老照片中的座椅仿制的。故居整修后，生于1918年的溥仪胞弟溥任来到这里，辨认出这里正是自己儿时常来念书学习的地方。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旧时辰光历历在目，但谁又能还原当年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