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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仲全|倒洋芋(小小说)

 夏德明 2023-03-17 发布于山东

鸡叫三遍,大林还在那张摇摇晃晃的简陋木床上哼哼唧唧,嘴里不时发出唉唉叹息声。过了好一阵,闷闷胀胀的脑子迷糊起来,白天发生的事又“过电影”了……


清晨,望水氹村处在一派宁静之中。太阳刚刚露出半个脸蛋,队长的出工哨子便响了。社员们扛起锄头,尾随队长朝坡上走去。和往常一样,大林、二林领着媳妇,脚跟脚地插进出工队伍,蚂蚁上树似的爬着村背后的慢阳坡。
二十来分钟后,他们来到坡顶那块成片的坪子地,准备给开得花篷篷的米拉洋芋甕土,甕后个把月,就该刨洋芋了。一到地边,不消作任何动员,社员们自觉地脱了鞋子,各自认着一行,稀里哗啦地甕了起来。


大林、二林及其媳妇认了四行,动作麻利地跟着大伙儿一起甕。弄了一丈开外,发现会计堵在前面,用手指着这两家人:“莫甕了,你们都回家去!”“开啥玩笑,他大耶?我们才拢来,离收工还早呢。”大林依着娃娃问道。
“哪个有闲功夫挨你们开玩笑!从今天起,你两家着开除了,二天莫来出工,出了也没工分,更莫妄想分粮食!”会计一脸严肃地说。


“大耶,麻烦你们队委会,开会再研究研究,让我们留下吧。”二林也苦苦央求。
会计扯着嗓子说:“早就研究好了,不要啰球嗦!”骂完,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金沙江”纸烟,用那个全小队独一无二的新式打火机点燃,蹲下身去猛抽一口。一支烟抽完,发现大林他们那四人还在不停地甕土,没有一点离开的样子。


“你们格是没耳朵,说了半天还赖起!”会计两手叉腰,恶狠狠地瞪着两家人。
大林陪着笑脸又央求:“大耶,你大人有大量,就放我兄弟一把,屋基的事再商量嘛。” “什么商量不商量的,你莫扯淡,我是公事公办!”会计声音更洪亮了。大林两家四口面面相觑,现出一脸的无奈。
其实,会计跟他们家还是亲戚呢。

解放前夕,李老偏与老伴带着一个姑娘和两个不到十岁的儿子大林和小林,在一个叫白崖脚的山坳里,帮着一个大户人家放牛羊,婆娘针线活做得好,为东家缝衣做饭。稍一有空,两口子便轮换着去开荒,弄出了一块熟地,种点蔬菜洋芋贴补家用。解放后,没再帮人,继续开荒种地,把那闺女嫁到十里开外的望水氹村。合作化运动中,在李老偏的多次央求下,望水氹勉强同意,李老偏带着一家老小和那几块薄地加入这村(小队)。然而,人、畜能走近奔远,土地却背不走。每当村里人去耕种十里开外的“飞地”,都要伤筋费时,社员们牢骚不断。


“四清运动”那阵,李老偏家也调整分得一点自留地,就在周围。大林、二林渐渐长大,李老偏费尽周折,为弟兄俩盖了两小间茅草偏偏房,先后娶来两房媳妇并分了家,让他们各淘各的去。
“文革”开始,各地闹起“派性”,李老偏亲家侄子小学毕业后回村参加了“八一派”战斗队,凭着那股革命闯劲和文化基础,一年不到就当上头头。“抓革命促生产”时,被纳入队委会班子,当上小队会计,一时成了红人。


会计家两间新修的大瓦房,就在二林家自留地的另一头。不但房子大,房门前的院坝也宽敞。两间正房“不够住”,会计准备挨着再盖个“偏偏”关牛马,但屋基“窄了点”,想与二林商量商量,把自留地“拼”点过来。明说“拼”,其实是“要”,而这一“拼”便狮子大张口——近百平米!“商量”了几次二林都不松口,会计怀恨在心。


大林听到风声,为了息事宁人,帮着劝说弟弟。“老弟啊,俗话说,得罪保管(员)耍秤砣,得罪会计笔尖戳。他要地基,你就 '拼’点给他,我们一个外来户,惹不起人家啊!”“不是我不'拼’,是他心太厚了,一要就是那么多,剩下的只够栽点葱葱芫荽,要吃窝白菜种哪里?”二林无奈地解释道。

没过几天,有人放出话来:队委会开会研究了,为配合“一打三反”运动,清理阶级队伍,要把那些混进革命群众队伍里的坏人,包括外来人员撵出去!消息传到大林弟兄耳里,两家老老小小提心吊胆,说话、做事更加谨小慎微。


“耳朵着屎贮啦,还不快滚!”会计再次发飙了。
“……”大林、二林和媳妇们猫灰灰地睃着,气也不敢吭。
仍无动静,会计发怒了。他瞟了社员们一眼,用嘴呶了呶。那个叫老苞的“狗腿子”像打了鸡血一样,立马跑过去抢大林他们的锄子,两个媳妇吓得浑身发抖。看到男人的锄子被甩开老远并折断,媳妇扯着他的衣襟往村子方向一阵猛跑……
气喘吁吁跑回家,大林、二林媳妇一屁股瘫坐地下,放声大哭起来。


从此,两家人再也不敢去出工,而是到十里外自家地里侍弄。
他两家原入社的那几墒山地,队里人嫌远,说隔尔遍山的,便懒得耕种,一下子被撂荒,杂草刺棵长得比人高。大林、二林两家扛上十字镐、二齿铁耙和镰刀,忙着去割草(刺)、挖地,八、九天时间,桌面大的草饼土垡布满一地。又是几天,才把土垡敲碎、地垄整平。但节气已过,不能再种大春作物,只好弄些籽种,全部点成秋荞。
种下不久,天气三晴两雨,荞子苗苗齐刷刷地长出来,几波透雨下过,铜钱大的叶片绿油油,把几墒地块盖得严丝合缝。嘿,照这样下去,收成大有希望!望着嫩悠悠的荞苗苗,大林长长地舒了口气。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大林、二林两家渐渐淡化被开除队籍的阴霾,对晚荞丰收充满期待,荞子开始吐穗结籽之际,三晴两雨的老天翻脸了。立秋过后晒“秋老虎”,成天红火大太阳,晒得庄稼焉掰掰,土地开裂瓦口,一月时间滴雨未下。河坝地方苞谷“勒苞干”,剥开壳壳,尽是些“稀癞花”,一大个苞米只爬上东拉西扯的几粒籽籽,社员们脸上布满愁云。还好,那些洋芋节气早,没受大的影响,在干脆了的秸秆下,每窝洋芋蔸子里仍然躺着四、五个,尽管个头瘦小些。队上集中时间全部刨了分到各家各户,勉勉强强维持生活。


大林、二林家辛辛苦苦干了一个夏秋,收获入“库”的晚荞也就两三袋,而且多半籽粒瘪瘪,石磨一推,无非是些更苦的荞头子。
两弟兄家上有老,下有小,每家四五口人,另外还有两位七老八十吃着“轮饭”的老父老母,生活渐渐陷入窘境。
实在无法,大林带着二林偷偷去赶“溜溜场”“翻口袋”:跑到大山里向山民低价买来荞子,背回家让婆娘些推成面面,做成荞粑背到乡街变卖,弄到钱再去山里买回洋芋,给家里人填填肚子。


好景不长,“翻口袋”刚跑两转,便被“市管会”逮着,以“扰乱市场”为由的投机倒把罪名,戴上尖尖帽拉去游街批斗,活呖呖折腾了个多星期撵回家去。
望着成天饿得嗷嗷叫的两岁娃儿和骨瘦如柴的父母亲,哥哥横下心来,领着婆娘和兄弟家小两口,趁村里人收工之际,匆忙到坪子上收完洋芋的地里倒(挖、刨)上几个柳(留)生洋芋回来全家糊嘴……


望水氹村成天处在“抓革命、促生产”的“革命”浪潮中,全小队的贫下中农在队长、指导员的呼啸带领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天奋战在山坡、坝子那广袤的土地上,为国家耕作着一粒粒爱国粮。每当收工休息的间歇时间,队里坪子上那块连片的、并已刨完洋芋的空旷大地上,时时出现两对衣衫破旧的年轻夫妇,慌慌张张地刨着泥土,兴奋地把那偶尔挖出的小个的、挖损的洋芋小心抹掉泥土,顺手丢进撮箕里。挖土、拣洋芋、抹泥、投送,动作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每次上坡倒洋芋,他们都要把稍大一点的娃儿带上,令其站在那丛高高的坟堆上四周观望,一旦发现“敌情”,特别是看见那个看管庄稼的万老者(会计安排的亲信),娃儿立刻发出鸟叫声,两夫妇赶紧收拢板锄撮箕,领着娃儿逃之夭夭。其实,地里的洋芋早就被队上刨完,只是偶尔掉几个埋在土里。这俩夫妇举起宽大的板锄,在地里深翻泥土,隔三差五才会挖出个把洋芋,往往是汗流浃背挖了半天,好不容易才逮到小半撮,弄回家里,每人摊着两三个,不够杀杀馋。


深秋的一个早晨,村子一派寂静。天上下着毛毛细雨,乡间小路被牛、马、人踩得稀泥烂窖。天刚蒙蒙亮,弟兄两家肩扛锄头,手提撮箕,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娃儿,踏上泥泞小道,悄无声息地赶到坪子上。吩咐娃儿放好哨,两家夫妇挥动锄头,朝着那墒还未倒过洋芋的地里一锄锄地挖下去。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老天帮忙,这天的柳(留)生洋芋特别多。锄头落地用力一挖,都有个把白生生的洋芋跟随着潮荫荫的泡土露了出来。两家夫妇不顾满脸汗水,不停地把那一个个或大或小、或残或缺的洋芋丢进撮箕。不大功夫,撮箕渐渐装满。担心被人发现,他们捋好绳索,把那洋芋扛上肩头,准备悄悄返家。


“哼,又来倒洋芋!”他们刚走几步,就被突然出现的万老者堵住去路。
“老公公,你就饶了我们吧,他爷爷饿得爬不起床来了。”两家夫妇噙着泪水央求。
“饿死也不行!”万老者边吼边扯,牯恣恣地把那撮洋芋抢了过去。
“不准拿我们的洋芋!”放哨的娃儿跑过来逮撮箕,被老者搡出老远重重地摔在湿土上。“小杂种,滚你妈的!”老者骂骂咧咧,扛起那撮湿漉漉的泥洋芋朝村里走去。
“我的洋芋,我的儿啊……”两家人瘫在地里哭成一团。
【作者简介】

马仲全(笔名白水),回族,1958年10月出生于昭通县靖安区落水洞(现昭阳区青岗岭乡落水洞),系昭通市作协会员,作品先后在《人民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民族日报》《云南法制报》《云南政协报》《中国穆斯林》《回族研究》《昭通文学》《乌蒙山》《朱提山》《大关文学》《扎西文学》等报刊发表,系大关县史志办退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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