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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良:​父亲与牛歌

 故人旧事2020 2023-03-19 发布于重庆

        父亲与牛歌

             /吴家良

  题记:如果有个男人无条件的爱你,你瘦了他心疼,你胖了他高兴......那他一定是你爸,只有你爸。
 父亲已十多年不唱牛歌,我实在为父亲惋惜。父亲是我们罗伯克彝族村寨乃至无量山远近闻名吆喝牛歌的高手和犁田耙地的能手。父亲喜欢用歌声吆喝耕牛,是我儿时听到过的无量山中最优美动听的天籁之音。
 牛歌,是无量山彝人山歌的一种演唱方式,是无量山彝人在山野田间地头的即兴抒情,是无量山彝人犁田耕地时的劳动伴歌,是无量山彝人使唤耕牛进而抒情、叙事、进行社会交往甚至谈情说爱的重要媒介。

 对牛唱歌,犹如对牛弹琴,牛会听歌吗?当然会听﹗勤劳、聪明、智慧的无量山彝族村民犁田耕地使牛时都要给牛唱歌,尽情自由地借牛歌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牛歌一唱,人和牛都身心放松,心情愉悦,不知疲倦,忘我劳作,能极大地提高田间地头的劳动效率。
 在无量山彝族村寨,牛歌既是唱给牛听的歌,也是唱给人听的歌。对我父亲而言,唱牛歌伴随着父亲的生活、劳动、爱情乃至整个人生。
 父亲一辈子与牛有情、与歌有缘。七岁,父亲就跟随着打长工的爷爷到我们村寨当童工放牛,整天与牛为伴,随口哼唱一曲曲委婉动听的牛歌,有苦向牛倾诉,有累向牛倾泻,有爱向牛表示,有情向牛抒发,让同龄的放牛伴我的母亲听得入醉、入痴、入迷。
父亲八岁时爷爷去世,母亲六岁时爷爷去世、十岁时奶奶去世。当时年幼的父亲和母亲不懂情为何物,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喜欢在一起放牛。父亲在前面吆牛,母亲在后面赶牛。周围有狼嚎鸦叫,父亲和母亲的心里十分害怕。父亲唱牛歌,母亲也就跟着唱,歌声为放牛壮胆。父亲和母亲唱着牛歌,把拥堵在心中的无限郁闷和失去亲人的无尽痛苦用歌声唱了出来,唱得两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唱得在一旁的牛群默默地吃草、默默地流泪。
 解放后,长大了的父亲回到了他的山寨,父亲的山寨就在母亲山寨的对面。父亲和母亲的牛歌之声可以相闻,走起路来却需要花二三个小时,彼此来往相当艰难。两山之间,一河相隔,父亲在山那边唱歌,母亲在山这边应和,一度形成了“隔山叫你山答应、隔水叫你水应山”的凄凉。
母亲从小没了父母,没有爷爷奶奶,没有哥哥弟弟,没有姐姐妹妹,成为没落大户人家中仅存的一根独苗。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爷爷的哥哥我的大爷亲自做主母亲的婚姻,给他找了一个比母亲大十几岁的大爹到我家插门,希望继续延续在当地曾经显赫一时的大户人家的香火。
 大爷不由分说,母亲坚决反对,致使母亲经历了一段苦涩的岁月。在这段岁月里,父亲吆喝牛歌的声音一直萦绕在无量山中,萦绕在母亲的耳边、母亲的心里。母亲冲破世俗门户的偏见,勇敢地与父亲相爱,主动说服我的大爷,一个女子,孤身一人亲自登门到当时父亲的家里,恳求我的奶奶及三个大爹,希望父亲能到自己家里入赘。两人的诚挚爱情感动了所有的人,成全了他俩一桩美满的姻缘。从此,父亲和母亲可以在一起劳作生活,自由自在、尽情忘我地歌唱。
    每年春耕季节,在无量山中,我们的彝族村寨可热闹啦。从清晨到黄昏,山间田野上,牛歌阵阵,此起彼伏,无量山唱罢,哀牢山应和,悠扬委婉的歌声不绝于耳,与流水声、鸟鸣声共同构成了一部大自然农耕合唱的交响乐。
 儿时让我记忆最深的就是父亲唱的牛歌。当时我左手提着一箩包谷种或蚕豆种,走一步把一粒种子放在犁沟里。父亲说,我的步伐一步放一粒种子最好。我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牛和父亲的后面,均匀地落下一粒粒种子,深植于无量大地心中,早日盼望它们生根、发芽、长叶、开花、结果。
    在父亲的带动下,当时生产队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会唱牛歌,借牛抒情,娱牛乐人,增加劳动热情,加快劳动节奏,增进劳动情谊。无量山彝族村民们相信,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只有春天唱出最嘹亮、最高亢、最动听的牛歌,秋天才会收获丰硕的庄稼。
 在无量山,牛歌内容十分丰富,可以尽兴自由发挥,牛歌声呼唤牛踩沟、拐弯、回头,牛歌声唱二十四节气农事,牛歌声唱天地人间之事。你有什么烦恼忧愁,可以通过委婉动听的牛歌向牛倾诉、向人表达。
 儿时的我曾经好奇地问过父亲,无量山彝族村民为什么唱歌给牛听,父亲给我讲述了一个代代相传的故事。远古时代,女娲娘娘补天造出人类,可那时大地是一片红彤彤的土地,方圆万里内寸草不生,人类生存生产生活环境十分恶劣,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渐渐衰亡,濒临灭绝。天上的神牛看到这种情况,便产生惋惜怜悯之情。于是牛悄悄离开天上仙境,下凡到人间帮助彝人耕田耙地、种谷栽稻。无量山彝人得到神牛相助之后,终于粮丰人旺,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生息到今天。无量山彝人为了表达对牛的感激崇敬之情,每年农历六月彝族火把节前夕都要祭祀牛神,祈求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用歌声歌颂牛的无私奉献精神。从此无量山彝人便唱起了牛歌。

 父亲说,无量山彝族村民给牛唱歌还有另一种传说。牛神原是女娲娘娘派到人间磨难人的,因为人不孝敬上天,而牛神却把女娲娘娘吩咐的话给听反了。女娲娘娘原话是说:“你下凡到人间后,就叫人间给你吃肉,叫人犁地种粮食给你吃。”可神牛下凡到人间却对人说:“我是上天派来下凡到人间的,是来帮助人间犁田耕地的,你们要拿绿草给我吃。”人听了神牛的话后,就牵着神牛去犁田耕地,只拿绿草给它吃。神牛受不了人间艰苦的劳作,就偷偷跑回上天告状。女娲娘娘问神牛为什么不在凡间享受清福呢?神牛如实回答。女娲娘娘又问神牛下到凡间是怎么说的呢?神牛也是如实回答。
 女娲娘娘听后笑道:“谁叫你把话说错了,这不能怪人间,只能怪你自己,既然如此,你必须下凡到人间去,必须诚实守信。”神牛本来不想再到凡间,女娲娘娘又说:“那好吧,在你犁田耕地时,我让无量山彝人唱最动听的歌给你听!”于是神牛才乖乖下凡到人间,于是无量山彝人天天唱歌给牛听。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在耕田犁地使牛时只唱牛歌,从来使牛不系绳子,不打鞭子,不厉声吆喝,全凭他声情并茂、悦耳动听的歌声指挥,被我父亲使唤过的条条耕牛配合默契,从不上蹿下跳,从不掉行漏沟。父亲与牛的感情是用歌声交流沟通的,父亲与牛的关系成为了无比亲密的劳动伙伴关系。
 即使是最缺粮少肉的年代,父亲和母亲也从来不吃牛肉,因为父亲和母亲对牛有一份特殊的情、一份特殊的缘、一份特殊的爱、一份特殊的恩。逢年过节,父亲和母亲都要祭拜密祀,叩拜牛神,祈求牛神,保佑全家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清吉平安、万事顺意。
 在无量山境内的山野上,当时受极左文革思想的影响,有人把唱牛歌作为腐朽落后的生活方式加以禁唱。父亲高亢的牛歌声音一度充满了忧伤、慷慨和悲凉,在耕田犁地时我家里那头大黄牯子也默不作声,偶尔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叫声,无量山彝人田间地头的劳作缺少了许多欢乐。
 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因父亲是犁田耙地的能手,加上我家耕地的那头大红牯子长得结实健壮,父亲和大红牯子帮村子里的人犁地一天,村民们以两个劳动工日相报,外加请我父亲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给我家大红牯子添草送料,大大缓解了当时我家人手短缺、劳动力不足的问题。
 一九八六年,八十六岁的奶奶去世。三个姐姐先后出嫁,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同时读书,失去亲人的痛苦再加上生产生活的种种重负,一段时间里压得父亲喘不过气来,在耕田犁地时唱不出牛歌。
 有一天,父亲在犁田中途的休息时间,给我家那头大红牯子下担枷,让他好好休息一下。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大红牯子突然用双角把我父亲推倒,摁在田里,任我父亲怎么吆喝都不肯让开。在一旁做活的堂兄弟抬着锄头冲了过来,以为大红牯子撒野,往大红牯子头上狠狠砸了一锄头。大红牯子瞬间倒在田里,痛得泪流满面,挣扎了几下,永远离开了父亲。
 当时父亲只受了一点轻伤,爬起来后抱着牛头伤心得失声痛哭。悲剧的诞生往往来自一场误会。父亲没有心情给大红牯子唱歌,大红牯子却想听父亲唱的歌。借休息之际他向父亲撒娇玩耍,叫父亲给他唱歌。大红牯子的玩笑一旦开大,势必引起误会,堂兄弟以为他要伤害父亲。人和牛之间沟通不畅,结果酿成悲剧,使我家损失巨大,牛亡人伤。
当时好心的村民建议我父亲把牛肉卖给开馆子的老板,可以弥补二三千元的损失,一一被我父亲拒绝了。父亲和堂兄弟为大红牯子挖了一个大坑,把它安放好,然后用土和石头亲自为大红牯子垒坟。在父亲看来,大红牯子也是我们家里的重要成员。每年的春秋两季,父亲到田里干活,要分别给大红牯子烧上三柱香,以此感恩他对家里做出的巨大贡献。
我们兄弟三个长大成人后,根本不需要父亲干活。然而,父亲年近七十岁还在扶着犁耙,吆喝着我家的那头棕红色的耕牛,哗哗的犁声过后,翻出一片片希望的红土,春夏辛勤劳作,秋天硕果累累。
父亲经常向我夸耀,无量山罗伯克彝族村寨在激荡悠扬的牛歌声中度过了三年的困难时期,走出了文革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困惑,迎来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才过上了今天比较宽裕的日子。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罗伯克茶的闻名,村民们有的在地里种了茶树,有的在地里种了泡核桃树,茶叶和泡核桃收入比种包谷和杂粮收入大幅度增加。
 随着越来越多的农机具进入千家万户,无量山牛歌声少了,村民们的开心快乐少了,几千年的农耕文明正在慢慢地淡出无量偏远山村的生产生活之中。

 一辈子习惯干农活的父亲和母亲七十多岁还在茶园里薅锄、采茶、修剪,父亲母亲经常唱唱牛歌使自己开心快乐。对于父亲母亲来说劳动着才是开心快乐的,他俩最开心的事是儿女子孙健康成长,最浪漫的事是两人一起慢慢变老。
 母亲突发疾病,永远地离开了父亲和她的七个儿女。人生七十古来稀,更何况母亲离开我们时已七十多岁。对于父亲和他的七个儿女来说,任何时候离开都显得为时过早,因为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母亲离世让父亲和儿女们陷入极度悲痛之中。作为长子的我征求了父亲的意见,同时建盖母亲和父亲到另一个世界的“房子”,以便今后父亲到另一个世界里,可以天天陪伴母亲,天天唱牛歌给母亲听。希望这辈子的好夫妻,下辈子仍然是好伴侣。
 母亲去世后,父亲在我家祖坟附近开挖出一块三亩多的地,自己天天在那块地里劳作。种茶、种包谷、种瓜、种豆、种菜等等,每天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每次我回老家,首先要到父亲劳作的那块地里,跟着父亲干一会儿农活,跟着父亲一块收拾农具,跟着父亲一起回家。
 父亲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八十多岁的父亲依旧身体硬朗,健步如飞。看着父亲的背影,我的鼻子一阵酸楚。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新陈代谢,自然规律。我现在开始担心父亲总有一天会离开,简直不敢想象到时回到没有父亲、母亲的家是什么样的情境?母亲在另一个世界里能听到父亲和我的对话吗?
二0一六年中秋节回家,我有一个意外发现,父亲正在地里唱牛歌。父亲牛歌声中没有快乐,没有悲伤,曲调平和,声声入耳。听着听着,我感觉牛歌声声正在慢慢地与无量山彝人渐行渐远,正在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无量山之中,此时我的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和感慨。
 曲中听牛歌,何人不生情?父亲与牛歌,一段真实的生活写照,一幅饱经沧桑的人生画卷,将是我人生之中的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一种经久不衰的情愫,一种历久弥新的期待。牛歌与父亲,是无量大山彝人的根,拴着无量大山彝人的魂;是无量大山彝人的诗,滋养着无量大山彝人的心;是无量大山彝人的经典,留住了无量大山彝人的记忆;是无量大山彝人的宝笈,引领着无量大山彝人的人生;是无量大山彝人的情怀,铸就了无量大山彝人的精神。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吴家良,彝族,1967年生于云南普洱无量山区云南大学哲学系毕业,大理历史文化践行者。曾任云南大理州人大常委会教科文卫委主任等职,现任政协大理州文史与学习委员会主任委员。作品有:理论文章《浅谈西部旅游资源开发之路》《西部城镇化的战略构想》《建立农村经济市场保障机制》《南涧跳菜文化艺术融入国内外餐饮服务和文化娱乐的途径探索》共50多篇论文。
 先后在《光明日报》《经济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人民日报·市场报》《中国改革报》《经济问题探索》等国家、省、州重点刊物上发表。《无量山中唱情歌》《大理,徐霞客未了之兴》《金庸无量缘》《无量樱花》《怒江冬记》等300多篇次文学作品,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今古传奇》等重点文学刊物发表。
 出版个人理论研讨论文集《我思 故我在》和文学作品集《无量山故事》。编辑出版《大理 徐霞客未了之兴》(散文集)《南诏二百年》《大理王朝三百年》(上、下卷)《九百年山河》《徐家往事》等文学文化文史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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