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解读｜黄寒隽：柳宗元是陶渊明的反面吗？

相反or相似

一 陶渊明与柳宗元一

陶渊明与柳宗元有什么关系？除了都是中国古代文人外，两人最密切的关系可能要数，在语文课本上《桃花源记》与《小石谭记》两篇课文是前后挨着的关系了。

上完《小石谭记》后，突然有个学生大声地喊了一声：“柳宗元就是陶渊明的反面！”我心下一惊，是这样的吗？

柳宗元与陶渊明确乎有可以比较的地方。《桃花源记》和《小石潭记》两篇文章从某种意义上说，描绘的都是一种绝境。桃花源与外人间隔自不用说。而通往小石潭的道路是柳宗元砍伐竹子开辟出来的，其境寂寥无人，这莫不也是一种绝境。

桃花源无疑就是陶渊明的理想世界，他笔下罢官回来后的幸福生活，环境美好：“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邻里和睦：“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就像一个现实版的世外桃源，而他能在残酷的现实中也活得如此美好，就在于他已经找到了生活得诀窍“心远地自偏”，我内心远离世俗，我即使生活在尘世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桃源是他的心灵一生栖居的地方。

如果说，小石潭也是柳宗元内心世界的一种反映的话，柳宗元的内心显然不似陶渊明一般安宁自适。陶渊明的桃花源虽静，却有鸡鸣狗吠，有往来人烟，而小石潭的静却是寂寥无人，没有人烟的。就连这里能给人带来快乐的游鱼都是“皆若空游无所依”的状态，活得空灵，无所依凭。这里的寂寥何尝不是柳宗元内心的寂寥，他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四句诗道出“千万孤独”，他的《渔翁》“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换了一个季节，天地间却仍独有一位渔翁。

孤独的心境使得柳宗元在天地间活得孤独，在他笔下的永州山水里，景色各有特色，但却连一只鸟都没有，它们不是暂时地缺席，而是永远地飞走了，天地间广袤无垠，但是无论有路没有路却连一个人都没有，比一个人都没有更奇怪的是，连人走过的踪迹都没有，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里的整个宇宙仿佛都不过是为了关住一个人所设的牢笼。可是他却不肯接受自己这份孤独，他在《小石谭记》的结尾说到：“以其境过清，乃记之而去”，他最后无法忍受这份寂静，无法让自己沉溺在自我孤独的世界，选择了离去。

陶渊明和柳宗元给我们展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姿态，一个最终与周遭的环境实现了和解，最终达到生命的超然无累的自得与自适；一个却画地为笼，将自己的心囚禁起来，内心孤寂，却又不愿让自己的生命沦于孤独。

两人是如此的不同，但我却不愿用对立面来形容陶渊明和柳宗元的心态。

我们不要忘记在《江雪》那片万物凋敝的天地里，即使只有一人，老人仍坚持在“钓”，这与其说是钓鱼，不如说它更是一种反抗，不屈服、或者说挣扎。即便在这种极端不利情况下，老人也没有放弃生的希望，而是展现出了一种平静的坚强，充满了生命的张力。如果将本诗剩余十九字比做一口断绝生机的棺，那这个“钓”字就是就是穿透寒冷，直击心灵的一团火。这把火将之前的寒意一扫而空，千万孤独也就有了不同的意味：虽千万人吾往矣，孤且独也何惧哉？如此看来，全诗要表达的也许并不是孤独，而是“不悔”。

纵使四十六年的人生，高光时刻只有6个月，但是他也要用笔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写下表达《封建论》、《天对》、《天说》、《贞符》、《非国语》，表达自己对哲学、政治、历史、人生的深度探寻和思索：

他写下《宋清传》、《捕蛇者说》、《段太尉逸事状》、《童区寄状》等，取材于现实，仗义执言、批判黑暗、歌颂正义；

他写下《临江之麋》、《黔之驴》、《永某氏之鼠》、《谪龙说》、《罴说》、《蝜蝂传》……

巧妙比喻，把笔锋触向社会深处，发人深思的寓言；

纵使远离中央，身处荒厉偏塞之地，但是他也要用自己仅有的权力改变世界： 

他教化当地民众打井吃水、开垦荒地种粮、大面积植树造林。

他严打搞迷信骗人的巫医，推广正统医学为当地人行医治病

他大力兴建学堂，动员适龄儿童入学，自己没事就过去讲学。

他强改家人做抵债为奴的规矩：以做工折算工钱，足够抵债时就得放人。拯救了一个个濒临破碎的家庭。

我们在仰慕陶渊明不慕名利的人生姿态的时候，我们很多人都忘记了陶渊明曾经也有多次仕与不仕的纠结，忘记了他有“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少年时光。但正是这些经历，才有了苏轼对于陶渊明的评价：“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从他的洒落中，我们才看到了一种“在虚无的经常威胁之下，总愿意体会到出之于本质的充实”。陶渊明身上千百年来吸引着人们的从来不是隐居避世的态度，而是这种即使认识道路生命终归空无之后，仍能追寻生命的本真性和充源性，追求一种超脱了一切功利、声名、计较、俗虑的生命精神的快乐。而在这一追寻得过程中，陶渊明所展现地正是人身上的蓬勃生命力。

从这一角度来说，柳宗元非但不是陶渊明的对立面，恰恰与他相似。柳宗元没有与周遭环境和解，也没有与自己达成和解，但是他拧巴的坚守中，迸发地却是人无穷的生命力。

陶渊明和柳宗元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