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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柯尊解的小说《玉芙蓉》(9)

 黄石新东西 2023-03-22 发布于湖北

玉芙蓉

柯尊解

(注明:本文已经在《今古传奇》2023年3月号上发表过。)

9、
血腥悲惨的一幕,令玉芙蓉彻底崩溃了,她更迫切想要搬出赵家了。可赵秀芳却苦苦挽留说:“妹妹不要怪他,他是个男人!”
玉芙蓉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闭眼睁眼都能看到姜氏临死前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太血腥了,太恐怖了!赵秀芳却仍然说:“那槽头货,让自己的马弁戴了绿帽子,这是多大的仇恨啊,他能不杀人吗!”
玉芙蓉说:“可姜氏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啊!”
赵秀芳说:“所以才是他的罪孽啊。他一怒杀了人,心里也不会好过的,妹妹要是在这时候搬走,那不是往他心里捅了一刀么?”
玉芙蓉一时语塞,进退两难了。
赵铜杀了魏骡子和姜氏,却没有追问孙婆子的下落。他杀了人之后,竟又一个人住到后院姜氏的房间里,不许任何人打扰他。直到这天下午,夏大帅的传令兵叫他去见夏大帅,他才从姜氏的房间里走出来。从夏大帅那里回来,他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竟是一副喝了大酒的兴奋样子,说夏大帅要他带兵去打芜湖,三天之后,他就真的开拔了。
二进的院子里,就只剩下赵秀芳。姜氏和魏骡子的事,同样让赵秀芳受了极大刺激,那一日之后,她就整日精神恍惚,神不守舍,那么个爱说爱笑的人,突然就一天到晚愁眉不展,不说一句话。现在赵铜又要去打仗,枪炮无眼,她就更是时刻担惊受怕了。玉芙蓉就觉得这时候真的不能提搬家的事了,她得陪着赵秀芳,要搬,也得等到赵铜回来。但赵铜带着队伍一走几个月也没有回来,玉芙蓉就只能一直陪着赵秀芳,甚至两个人移到了同一间卧室。
戏班子的情况却不太好。夏大帅与南京杨大帅开战,长江就封了航,铁路也不通了,市面上就有些动荡不安,接着物价也波动起来,吃的烧的都涨得厉害。街头巷尾也有传言说,夏大帅的队伍吃了败仗,快要退到安庆了。城里立即就人心惶惶,各个戏园子的生意,一夜之间就跌落几成,好多戏园子终于卖不满二成的票,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只得关门大吉。
春熙班有玉芙蓉、邓含璞、宝珊峰三根台柱子,还能维持五六成的票,有时碰到运气好,甚至还可以卖到七八成的票。但这样的日子极少,多半日子也只能维持在五六成票,有时候甚至只有三四成,新舞台也只是苦苦支撑,朝不保夕。
邓含璞却在那段日子里红遍了三镇。
玉芙蓉要捧邓含璞,宝三爷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也就在暗中与玉芙蓉协力同心,一个明里,一个暗里,台上台下都捧邓含璞。凡跟玉芙蓉联袂演出的戏,都不分头牌二牌,把他的名字与玉芙蓉的名字印得一样大。凡由宝三爷傍他的戏,又特别把他抬到挂头牌的位置。玉芙蓉又通过耿之光,联络到了几家报馆的朋友,在几家报纸上,隔三差五地发表文章,专捧邓含璞。彭青莲也乐于把邓含璞捧红,他就时时加重邓含璞的戏份,把他的戏码往后排,后来干脆让他唱大轴。邓含璞的名字迅速火爆起来,与宝三爷、玉芙蓉齐名了,江城戏迷把这三个人的名字合起来,称为“宝含玉”。但遇到眼前这形势,戏班子仍然很艰难。新舞台虽然还在开门营业,每天却只能买出去五六成的票,有时甚至不足五成,但剧场里的各项开支,却与卖满座是一样的。欧老板赚不到钱,就找到春熙班班主彭青莲,要求重新商定剧场与戏班子两家的票房分成。
彭青莲只得答应欧老板的要求。因为战乱,交通都被阻断了,开封也回不去了,戏班子困在这里,有了新舞台,每天多少还能有些收入,一旦失去了新舞台,春熙班就只能流落街头卖艺为生!但突然收入减少了一大半,物价却天天往上涨,戏班子老老少少三十几口,要吃要喝,这局面真的难以维持。彭青莲忧心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就跟玉芙蓉商量:“师妹,眼下戏班子遇到了坎儿,大家的包银能不能减少一些呀?”
玉芙蓉说:“师兄不必多说,有五成以上的座,我拿原包银的两成,要是连五成座都上不了,我跟大家一样,拿点份子钱就行。”
彭青莲真诚说:“那怎么行?上不上座全靠你们几位角儿,大家指着你们吃饭哩。我的意思,大家的包银能不能打个折。”
玉芙蓉说:“师兄啊,我原来的包银是四百,拿二成也还有八十。那些龙套月银不过三四十,打个对折就只有十几二十了,叫人家怎么养家糊口?所以,我说,像我这样的,都只拿原包银的二三成就可以了,那些月银低的,拿个五成六成,或是七成八成,能有二三十,好歹让大家都有口稀粥喝。”
宝三爷听了玉芙蓉这话,就说:“我赞成玉老板的话,我只要二成。”
邓含璞也连忙说:“我横竖只有一个人,拿个份子钱就够了。”
彭青莲感激不已,倒身便要给几位作揖,说:“几位角儿的恩典,我记下了,只是邓老板拿份子钱却是万万使不得,你们几位都一样的待遇吧。”
邓含璞连忙往玉芙蓉和宝三爷身后躲,一边说:“班主您的这个揖,我受不得的。玉老板宝三爷是角儿,我可不是。我一个人生活,用不了许多钱。”
彭青莲感激地朝邓含璞说:“话不是这样说,几位都是角,春熙班指着'宝含玉’号召票房,包银是你们应该得的,只是眼下遇着了个大坎儿,不得不克扣几位。邓老板您虽然不用许多钱,可那钱原该是您的呀。”
邓含璞便不再推辞,他最近其实也有些用度开销。
同文学校的课程并不紧张,林文霞就有许多时间,只要是邓含璞的大轴,她必定来看戏。戏幺锣,林文霞就先到司库里等着邓含璞卸妆,然后,两个人手牵手缓缓穿过司库里那两行老槐树,到前面的街上叫辆黄包车,一车坐到花楼街,找间又干净又僻静的小馆子宵夜。这样的情节,每个星期至少也会有一到两次。
有一天,邓含璞贴演《天女散花》,是大轴,戏毕,已是深夜,就在司库里的槐树树荫里,林文霞突然含笑望着邓含璞说:“求你个事,行吗?”
林文霞笑得像朵灿烂的花儿,让邓含璞有些魂不守舍,他躲闪着林文霞的目光,说:“行,行。”
林文霞说:“你教我唱段戏吧。”
邓含璞问:“你怎么想到要学戏呀?”
林文霞说:“我们学校新近成立了一个国剧社,得到了梁校长的支持和表彰,我也想参加,可我一段都不会,人家就不肯收我。”
邓含璞就笑笑,说:“等得空儿了,我教你一段就是。”
林文霞立即抓着邓含璞的手,说:“你今夜在台上唱的 '祥云冉冉婆罗天’真是太美了,我就想学这一段。”
邓含璞犹豫了一下,说:“这段西皮,很吃功夫哩。”
林文霞连忙挽住邓含璞的手臂,说:“你不是角吗,你就教教我吧。”
邓含璞却仍然有些犹豫不决。
林文霞望着邓含璞笑笑,说:“要不,我哼两句你听听,好不好?”
她松开邓含璞的手臂,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看到一条巷子寂静无人,便躲到一棵槐树背后,竟真的轻轻唱了句导板:“祥云冉冉婆罗天——”余音袅袅中,她从那棵槐树后轻盈地走出来,接着唱:“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就在“大千”的拖腔里,跑了个圆场,然后又做了个舞绸蹲下的身段,接着唱:

诸世界好一似轻烟过眼

一霎时又来到毕钵岩前

唱毕,竟又念了四句诗:

清圆智月广无边

慧业超明不作仙

幻中幻出庄严相

慈悲微妙自天然

邓含璞听得目瞪口呆了,望着林文霞说:“你是已经下过功夫了?唱得这么好,念得也很不错,字都咬得很准!”
林文霞轻轻喘息着,说:“我这哪儿成啊,都是剽学的,你得好好给我说说,连腔儿带身段,你得给我认真规置规置。”
邓含璞满口答应。从那天起,只要得了时间,邓含璞就到花楼街林文霞姑妈家里,给林文霞说《天女散花》里“云路”这场戏。真要唱好这场戏,还得调调嗓子。邓含璞打听到有位琴师王长卿,琴技不错,正住在花楼街。他搭的是小东门外的一个戏班子,因为卖不出票散伙了,歇业在家,正愁生活无着。邓含璞就与他讲妥了一个时辰多少钱,请他每天给林文霞拍曲调嗓。
自从有了琴师王长卿操琴调嗓,林文霞的进步又快了许多。学了不到一个月,《天女散花》第四场“云路”,整场连唱腔到身段,她就可以走下来了。邓含璞看了非常高兴,为她准备了一副头面,又按照他自己演出的行头,为林文霞量身定制了古装袄子,绣孔雀翎的云肩和腰裙。准备好了这一切,邓含璞又通过王长卿,请到了一位打鼓佬和文武场面上的师傅,合了几次锣响,邓含璞满意了,就对林文霞说:“你现在可以到你们学校去演出了!”
林文霞却说:“你陪我去吧,我还是有些胆怯哩。”
邓含璞安慰说:“你们那个票房都是你的同学,有什么好胆怯的呢?我让文武场面上的师傅们都去,王先生给你操琴,有他替你把场,你就放大胆登台表演,一定会得到很多的彩!”
话是这么说,但邓含璞心里却一直放不下。他不能去给林文霞把场,是他在新舞台有戏,实在走不开。但他人没有去同文学校,心却被林文霞带到了那里。说真的,他比自己第一次登台还要兴奋,还要紧张。那一天,从早上起来,他就如热锅的蚂蚁,焦躁不安。
这天的戏码,他与玉芙蓉的大轴,贴演《樊江关》。玉芙蓉去樊梨花,他的薛金莲。这也是一出经常贴演的戏,两个人合作也不是头一次。可他心里想着林文霞的演出,神不守舍,就把自己的正事儿误了。到了台上,完全没有往日光彩,还时时出错。第四场出场,薛金莲与樊梨花两人头次见面,总共没有几句词,樊梨花说:“妹妹请。”他扮的薛金莲本该讲个礼貌,说:“不敢,还是嫂子请。”这样樊梨花才好接下句:“如此,我们挽手而行。”不料他心不在焉,竟大大咧咧说:“请——”把前面那半截儿讲礼貌的话“不敢,还是嫂子请”全给省了,害得玉芙蓉台上一时开不得口,连忙改词,说:“我与妹妹挽手而行。”算是一个马虎眼遮掩过去了,台下的观众也没有听出来。
到了第五场,樊梨花下去了,他扮的薛金莲一个人在场上,有段十二句的唱,内容是读她父亲薛仁贵的信,“为父修书到关前,晓谕长子薛丁山”,他唱到第四句就忘了词。幸亏打鼓佬是个有心人,看到邓含璞在台口张嘴不出声知道是忘词了,打鼓佬在一侧,就及时替他唱了一句。好在有了这一句提个醒,后面的词他就想起来了。这个大破绽,因为有胡琴等乐器哄托着,也算是搪塞过去了,台下也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可到了第九场,樊梨花薛金莲同上,开打,双扯下,他又失手差点儿花了玉芙蓉的脸,手中的枪也差点儿飞出去。
池座里的观众看得最真切,立即就有人高叫了一声“好啊——”,毫不客气地给了个倒彩。
到了后台,邓含璞羞愧满面,连忙向玉芙蓉道歉。玉芙蓉笑笑,反倒安慰他说:“没有事的,谁都有失手的时候,还要接着扮戏哩。”
班主彭青莲有些不高兴,本想说几句,也被玉芙蓉一个眼神给拦住了。
宝三爷在戏里扮中军甲,此时正在前台。第十场就是薛夫人柳迎春与中军甲的一个过场戏,玉芙蓉说,没有比戏更要紧的事,大家必须在一眨眼的时间里,把一切跟戏无关的不愉快全抛得干干净净。一会儿,捡场的师傅叫了一声,玉芙蓉扮的樊梨花和邓含璞扮的薛金莲同杀上场,宝三爷扮的中军挡到中间,说了声:“二位侯爷慢动手,老太太来啦!”
戏就接着往下演,一直演到幺锣。
众人散去,邓含璞就急着想去找林文霞,却被宝三爷兜头堵进了化妆间。
宝三爷拎了一壶酒和一包卤猪尾巴,对着酒壶嘴自己抿了一口酒,又取出一节卤猪尾巴,一边嚼着,一边说:“昔日内廷供奉,伺候老佛爷,老佛爷是拿着写本听戏的,若是谁错了一个字,重则杀头,轻则罚俸打板子……”
邓含璞自知理亏,诺诺连声,说:“宝三爷教训得是,我一定谨记。”
宝三爷一边抿酒,一边嚼着猪尾巴,轻言细语说:“我们作艺的,总得有个讲究。我们在台上,既是做戏,也是做人。角儿,咱得对得住将钱买票的老少爷们,譬如街头卖小菜的,不能缺斤短两,不能以次充优!”
站在宝三爷面前,邓含璞低头落耳,羞愧难当。
宝三爷倒是个利索人,响鼓不用重捶,破鼓你便是着力捶,它不响还是不响。宝三爷只说了那么几句话,打了个比方,就嘎然而止,拎着自己的酒壶和一包卤猪尾巴,走了。
邓含璞却站在那里怔了好半天,像钉在那里似的,一动不动。他一会儿想着自己在舞台上的差错,懊悔不已,一会儿又惦记着林文霞,不知道她今夜演得怎么样,满心焦躁不安。好容易挨到第二天,见到了林文霞就急切问:“你昨晚的演出,没出纰漏吧?”
林文霞却是一脸兴奋,说:“一炮而红哩!”
邓含璞心头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竟忘情地捉住林文霞的双手,说:“真的吗?你快给我说说。”
林文霞想到头天晚上的演出,仍然是眉飞色舞,说:“你教我的绸舞,得彩最多。我一舞动,立即就是一片掌声,一片叫好声。”
邓含璞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
林文霞突然收住笑容,说:“含璞,可能又要给你添个麻烦哩。”
邓含璞问:“什么事呢?”
林文霞有点吞吞吐吐,说:“梁校长看了我的戏,把我好夸奖了一番。”
邓含璞:“好事啊。”
林文霞说:“他新添了个孙子,他说,他孙子满月的时候,想请我们国剧社去他们家唱堂会!”
邓含璞说:“这也是好事啊!”
林文霞顿了顿,终于说:“可,梁校长想请你去捧个场,你现在是角儿,你要是能露个脸,他也风光,他就怕你不答应……”
邓含璞这才愣住了,犹豫着问:“日子定了吗?”
林文霞盯住邓含璞的眼睛,说:“就是这个月初十。”
邓含璞说:“初十,我在新舞台有戏啊。”
林文霞说:“梁校长是你的亲戚呀。今后还有好多事情要他照顾哩,就算是为我,你能给个面子吗?”
邓含璞心里默了一会儿,说:“我去。”
林文霞高兴得跳起来,说:“含璞,你真好!”
邓含璞说:“不过,我也有个要求。初十,我在新舞台是大轴,你要给那天堂会派戏的提调打个招呼,把我的戏码往前排,让我能赶场,千万不能误了新舞台的戏!”
林文霞自然是满口答应。
初十这天,梁府的堂会,高朋满座,胜友如云,除了同文学校的国剧社,还有其他几家票房和一大批当今舞台上的名角,都来捧场。
邓含璞贴演的是《廉锦枫》中的一折。
虽然事先打了招呼,让把邓含璞的戏码往前排。但派戏的提调也很为难。邓含璞是当今最走红的角儿,按规矩,好戏在后头,他就得是大轴,或是压轴,纵是有特殊原因,把他的戏码往前靠,也不能排到国剧社的前面去。若是那样不讲规矩,看戏的内行是要骂人的。派戏的提调犹豫再三,最后还有把邓含璞的《廉锦枫》排在了林文霞的《天女散花》之后。
邓含璞到了梁府,见到本地梨园界竟来了一大批角儿,立即就谨慎起来。大家都是同行,见了面少不得要寒暄几句,说到戏班子的经营情况,不少人就叹息生活艰难,自己所在的戏班卖不了座歇业了,自然也有不少人围着邓含璞奉承:“春熙班有了宝含玉,才有了金票房啊!”邓含璞听了,不免流露出几分骄矜得意。也有几位看不惯的,嘴上不说什么,脸上却写满了不屑的神情,偏不过来与邓含璞打招呼。邓含璞自然看得明白,那几位是妒忌,说不定还在心里瞧不起他邓含璞。他就想,就冲那几位不服的主,今天这个谱,还非摆不可了,再怎么样,自己的戏码也不能排到那些人前面去。梁府离着新舞台,不过三四里的路程,又有上等的胶轮马车,快马加鞭,十几分钟就能赶到,应该误不了新舞台的戏。
邓含璞在心里前前后后盘算了一遍,就改了主意,当戏提调拿着拟好的戏单子,恭恭敬敬请他示下的时候,他就故作谦恭地说:“梁府添丁大喜,我们原本是至亲,应该来道贺的,就随先生您派遣吧。”
戏提调小心翼翼说:“管事的说,您还有新舞台的大轴,所以才把您的戏码往前挪了一下,要不然,肯定得是您压轴。”
邓含璞不接戏提调手里的戏单,却说:“我是既来之,则安之,没有事的。到时候请用胶轮马车送送我,应该赶得上趟。”
戏提调大喜,连忙拱手道:“您太给面子啦,得嘞,就是您的大轴啦!”
邓含璞却又连忙说:“那不行,恐怕时间来不及,大轴就还是《五花洞》吧,也热闹一些。”
戏提调连忙说:“听您的。那就是您的《廉锦枫》压轴!”
邓含璞这才点头答应。
可梁府的堂会比不得戏园子,戏园子里演出的是一个戏班子,一切可以按部就班,后台衔接有序进行。梁府的这个堂会集合了多处的角儿,几处的票房,大家是临时凑在一起的,戏提调就是再有本领的人,也有照顾不到的时候,后台衔接难免不忙乱。本来三十分钟的戏,前后衔接不好,稍一耽搁,就会超出一二十分钟。
邓含璞唱完梁府堂会的压轴,可就误了大事了。
新舞台的大轴是《虹霓关》。春熙班的这出戏,玉芙蓉的东方夫人,邓含璞的丫环,宝三爷的老军,在广大戏迷中传为“宝含玉”绝配,所以,新舞台就拿它来号召票房。相隔十天半月贴演一次,票房就能受刺激兴奋起来,至少能多出两成的票,这种兴奋往往还能波及到后来两三天的票房成绩。
也是该着这一天要出事。平时演出,彭青莲总会提前半小时检查后台,等到前台文武场面上锣鼓打闹台的时候,他会再次在后台清点一下戏码演员。偏偏这一天有一场小火灾涉及到戏班子,彭青莲被警察叫去盘问大半天,等他从警察局回到新舞台,台上正唱压轴戏《大登殿》,接下来就该是大轴《虹霓关》了。
可宝三爷却十分焦急地告诉彭青莲:扮丫环的邓含璞到现在不见人影!
彭青莲连忙打发人去找,可没有人知道邓含璞的行踪,到哪里去找?《大登殿》之后,就急忙让宝三爷上去垫演《拾黄金》,等着邓含璞回来。
宝三爷急忙扮上陶范。宝三爷会的戏多,在台上借着陶范的口串戏,尽量拖延时间。可邓含璞总是不见人影,后台捡场的就只好一再要他“码后”,他若是还是没完没了地串戏,观众就要嫌恶了。宝三爷莫可奈何,也是仗着肚子里的货多,他想出个新鲜点子,朝台下观众拱了拱手说道:“列位爷们请了,小老儿若一再串别人的戏,谅你们也不耐烦了。不如给你们来段报戏名的数来宝,列位看好不好?小老儿若是报不出一百出戏名,列位就把小老儿从这里扔到长江去喂王八,我帮你们扔他一个小吊毛!”
宝三爷本来台缘好,戏迷多,听到他有新鲜玩意儿,台下立即响起一片鼓掌叫好声:“好啊——”
宝三爷见观众情绪起来了,他也高兴了,朝场面上高叫一起:“伙计们辛苦,帮个琴儿板儿啊。”听到胡琴檀板伴奏,他就唱起数来宝——

数来宝,我报戏名,

头一出报的是《白帝城》

《白帝城》,《白逼宫》, 

《白璧关》有座《白凤冢》

白凤冢埋的是《白金莲》 

《白水村》上演《白蛇传》

《白莲寺》,《白龙庙》

白娘子穿的是《白罗衫》 

《白良关》,《打焦赞》 

排风用的是《白虎鞭》 

《白绫记》,《白龙关》 

《白水湖》,《白沙滩》

白沙滩上《白蟒台》 

白蟒台下《白水滩》

白水滩前《白门楼》

白门楼内住许仙 

法海住在《白雀寺》

白雀寺建在《白云山》

白云山下《白马坡》

坡前有个《白云洞》

洞内有座《白泰宫》

宫中有座《白虎堂》

白虎堂里鬼打架  

《打金砖》,《打城隍》

《打督邮》,《打韩昌》

《打金枝》,《打乾隆》

《打潘豹》,《打孟良》

《打王虎》,《打严嵩》

《打韩通》,《打五将》

《打登州》,《打青州》

《打砂锅》,《打面缸》 

《打瓜园》,《打桃园》

《打樱桃》,《打灶王》 

《打龙棚》,《打龙袍》  

《打鸾驾》那是打帝王  

打出一出《大保国》

大保国里《大登殿》

薛平贵身穿《大红袍》

《大回朝》回到了《大名府》

《大劈棺》劈出一座《大嫖院》

《大神州》该有八十一难 

七十二家大盗齐聚《大香山》  

《盗双戟》,《盗御马》

《盗魂铃》,《盗宗卷》

月黑风高《盗王坟》

盗得天下黑笼统

《黑狼山》,《黑松林》

《黑风帕》,《黑沙洞》

《黑水国》里《黑逼宫》

黑逼宫,《红逼宫》

还有一出《黄逼宫》  

《红翠园》演出《红拂传》

《鸿鸾禧》吃一桌《鸿门宴》 

金兀术进了《洪羊洞》

程咬金大骂《虹霓关》

《骂王朝》《骂王朗》

《骂阎罗》《骂杨广》 

杨广一怒《斩妲己》

妲己逃进了《斩经堂》

斩经堂里斩杀多

《斩韩信》,《斩黄袍》 

《斩浪子》,《斩李广》 

《斩马谡》,《斩彭越》 

《斩戚姬》,《斩秦洪》 

《斩三妖》,《斩寿廷》  

《斩伍奢》,《斩萧何》 

《斩杨波》,《斩郑恩》

斩得民怨天下反 

《黄飞虎》反出了《黄风岭》

《黄袍怪》登上了《黄鹤楼》  

《黄金台》封赏《黄金印》  

《黄衫客》误入《黄天荡》 

《黄石公》夜闯《黄泥岗》  

《黄一刀》昨日《三盗令》  

《三妇艳》与他《三击掌》  

《三门街》共有《三千户》

《三江口》开了《三家店》  

《三岔口》右拐是《三教寺》

三教寺过去是《三雅园》 

三雅园君子《三结义》  

三结义演绎《三尽忠》  

刘备隆中《三求计》

孔明授他《三疑计》  

关羽得了《三支令》   

张飞喝断《三上桥》

《三上殿》乔国丈敬献《三侠图》  

《三笑缘》原是《三世修》

八面威风赵子龙

一杆枪能挡《八大锤》

八大锤火烧《八马岭》

一马闯进《八阵图》

《八义图》夜困《八蜡庙》

《九更天》熬了一锅《八珍汤》

《九纹龙》落草《九龙山》  

带人去打《九焰山》

九焰山有座《九华宫》

宫中出了《九头案》

案情牵扯《九狮洞》

九狮洞在《九江口》

九江口在《九龙峪》 

九龙峪在《九里山》

九里山有座《九锡宫》     

宫中点亮《九莲灯》

堂前高挂《九阳钟》

史进得到了《九龙杯》

《九件衣》原属《十王庙》

一件就值《十万金》

《十姊妹》流落《十字坡》

《十美图》上了《十道本》

《十条陈》原来《十错认》

《十一郎》爱上《十二红》 

《十三妹》捡到了《十五贯》   

《十八扯》,十八拉

扯的都是野棉花

不求金,不求银

求您一声笑哈哈,笑哈哈

宝三爷一口气数出了一百六十多出戏,台下掌声雷动。开始只有台口池座二三十人跟着宝三爷数“一,二,三”,慢慢地帮着数数的人越来越多,数到八十出戏的时候,几乎是全场的人都跟着数“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等到数过了一百出戏,池座的人就全都站起来高呼:“一百零一,一百零二……”再等到数过了一百五十,无论是池座的,还是包厢的,所有人都疯狂了,再也不数数啦,就连戏台上文武场面拉琴的打锣的,全都扯起嗓子高呼:“宝三爷,看赏啊!”“宝三爷,看赏啊!”
可邓含璞却还没有回来。彭青莲在后台急得团团转,猛听到前台像疯了似的掌声如潮,他也猛一激凌,心想,趁着大家伙这股热乎劲,求告一下邓含璞误场的事,或许能够过关。他抓住宝三爷还在台上的机会,快步走上台口,朝众人躬身长揖,说道:“谢谢各位抬举,趁着大家伙高兴,在下要告个罪。邓含璞邓老板今天因故不能登台,《虹霓关》丫环将由小可我代替……”
话音未落,台下有一人高声道:“你谁呀,我们要看宝含玉的《虹霓关》!”
这个人出头,竟然一呼百应,台下立即嚷起来:“要看宝含玉的《虹霓关》!要看宝含玉的《虹霓关》!”那意思就是要看宝三爷、邓含璞和玉芙蓉这三个人联袂演出的《虹霓关》。彭青莲却想要多解释几句,台下就有不少人叫骂起来:“滚下去!”紧接着就有人往台上扔东西。彭青莲见势不妙,正要转身逃走,却不提防一只白瓷茶壶嗖的一声飞上来,正砸到他的后脑上,他只觉得满脑子一阵嗡嗡响,一个趔趄倒在了上场门内。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法律顾问:刘太平  向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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