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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书的书

 星河岁月 2023-03-22 发布于江苏

(一)
 
在中国古代,关于书的书形成了一门学问,叫做(版本)目录学。由于明清搞言论大一统,笔祸不断,士人学者力求明哲保身,考据学日渐兴盛起来,目录学也是与时俱进,与有荣焉。“五四”引入德先生和赛先生后(遗憾的是未引入骆先生,即可构成科学、民主和法制三驾马车,打开华夏三足鼎立的有利局面),张舜徽先生在姑父余嘉锡的引导下,不追风逐流,成为1949年建国后大陆的第一位文献学博士生导师。


关于目录学或文献学的意义,挂名张之洞的《书目答问》说:“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知某书宜读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 一向爱贬人损己的鲁迅先生,也曾向人推荐:“我以为倘要弄旧的呢,倒不如姑且靠着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去摸门径去。”不过鲁迅还坦白说,“我以为你们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看外国书。”因为中国书往往教人“躲进小楼成一统,莫管他人瓦上霜”,只见私己利益好处,不见点滴公益处世;但,其实任何丧钟都是在为自己而鸣的,倾巢之下,有完卵乎?今天你对他人的不幸视而不见,甚至于幸灾乐祸,那么明天倒霉事轮到你自己头上,你也不会得到公平对待的,你也不配享有外界的声援。道岂能坐而论之?德岂能言而不行?所以鲁迅建议大家多看看外国书,凡事只问该不该,少问或不问对我、对我这个家、对我这一族有无利害——如此方为一个合格的现代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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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关于书的书,一般情况下不过拾人牙慧罢了,没意思。但民国的周作人、唐弢,现当代的黄裳、谷林等人,都是当之无愧的大家,其《知堂书话》、《晦庵书话》、《榆下说书》等,无疑属于现当代散文园地里开得最耀眼的花朵。


据学者考证,“书话”大概率是从“诗话”、“词话”、“曲话”演化来的。落笔大致不离书人书事,关注书的掌故、事略。如何写好书话,唐弢先生提出“四个一点”供人借鉴:即“一点事实”,捡一点来说即可,不宜甲乙丙丁,铺展开说; “一点掌故”,文字追求知识性,鲜为人知,大家都知道的又何劳你说;“一点观点”,具有独到见解;“一点抒情”,笔尖流淌感情,文字溢满人间烟火气。


举两个栗子证明之:


在周作人先生的书话中,他把废名的文章喻之为水、比之为风。为《莫须有先生传》写的序文中有一段:


“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了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汉港弯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再往前走去。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
这话不好懂。个人感觉它既可用之于《庄子》,也可用之于注释苏轼的夫子自道:“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你旅游(写作)的目的地一点也不重要,关键全在于旅途上尽性耍玩,于风景间撒落一路响亮的笑声,脑海中印刻下可触可摸、可供多次反刍的东鳞西爪。


钱锺书曾赞叹黄裳文笔绝佳:“每于刊物中睹大作,病眼为明。”王元化与人谈到黄裳:“黄裳是真正的文章高手,他的文章充满真性情,很难有人超过他。”黄裳在名篇《关于张宗子》中说的话,百分之八九十也切合于他自己:


“严又陵曾为翻译提出过'信、达、雅’的三字标准,很久以来,人们对文学批评也提出过'才、学、识’三个字,作为衡量的尺度。我觉得直到今天这也还不失为一种比较全面、科学的看法,而且也不只在文学批评中才适用。'才’,包括了才能、文采、写作的本领……,这大约是没有什么争论的。'学’就不同,通常只是狭窄地理解为读的书多,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学’不只包含了书本上的知识,还有更重要的生活知识的内容。社会上的一切事物与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这是比起书本来更为丰富、深刻、生动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司马迁早已说得清清楚楚了。'识’当然是识见,即立场、观点和也受到前面两个条件制约的见解、看法,也不是什么孤立的东西。有了这样三条标准,似乎就要好得多。因为它注意到了生活、实践这个重要方面,并使三者有机地结合了起来。”


“张岱从不花费大量笔墨写风景,他写的风景又总是充满了动态生机的。《闰中秋》篇写他在绍兴与许多朋友夜里在蕺山亭吃酒看戏,直到四鼓方散。'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云冉冉起脚下,前山俱失。香炉、鹅鼻、天柱诸峰,仅露髻尖而已。’


“张岱说过两句话,他自己非常得意,曾屡次提起。'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这话初看似乎有些偏激,但细想却颇有意思。那下半句简直就否定了所谓'足赤’的'完人’,即'伪君子’,可谓'伤心悟道’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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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在同代人中,书话也有出手不凡的。北大“幸神”辛德勇,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李零,通俗又不失哲学谨严的田松等,笔下科学、趣味和文学并驾齐驱,比肩中文专业出身的,也毫不逊色——甚至才、学、识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天爆两个冷门。


一是编辑出身的范福潮,代表作为《书海泛舟记》。开篇《一生能读几多书》令人醍醐灌顶:“人在一生中能读多少书呢?总会有一个数量上的极限吧?'人生七十古来稀’,活到七十岁,应该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年龄。七岁读书,每天读五六十页,平均三四天读一本书,一年读一百本,六十年读六千本。这还不包括读报纸、杂志、公文、课本,如果有些书要复读、精读、研究、摘抄,一生能读三千本书,就算一个非常刻苦的读书人了。”作者不厌其烦,写父亲对自己读书、处世的点滴指导,生逢无丝毫文化可言的“文化大革命”,理想与现实冲撞交织,笔端写人状物又栩栩如生,习读该书,实在是躬逢一场精神盛宴,享受一次艺术人生。


另一位犹如“老吏”断案。之所以在老吏二字上打引号,是因为“老吏”邝海炎一点也不老。他生于1982年1月25日,恰恰比我还小一岁。邝先生博闻强识,勤勉力学,年均阅读量300本左右。收入“大观文丛”的《快刀文章可下酒》品评文学的不可捉摸:“胡适的文学观主张'言之有物’,语言的'及物性’相当重要,与'能指’对应的'所指’要比较清晰、透明、固定,能在现实世界找到对应物。而废名等现代派作家却认为,骈文律诗是人工化的自然,词句相互间的抽象关系,比现实世界与心灵的对应更为重要。用索绪尔、罗兰·巴尔特、德里达的语言观就是说——'能指’与其说对应的是一个固定'所指’,毋宁说对应的是一群'能指’。诸'能指’之间互相指涉、交织、覆盖,甚至冲突,'能指’在到达'所指’前就已经转向了其他'能指’,这种词句间的漂移、断续、延异反而加深了文学性。”评头论足现代“国学第一宗师”陈寅恪:“更有意思的是,恪老说'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汪荣祖认为这是指他专攻中古史,即魏晋六朝、隋唐五代。程千帆则认为,'这不但与事实不合,也完全不解陈先生的微旨。'不今不古’这句话是出在《太玄经》,另外有句话同它相配的是'童牛角马’,意思是自我嘲讽,觉得自己的学问既不完全符合中国的传统,也不是完全跟着现代(外国)学术走,而是斟酌古今,自成一家。表面上是自嘲,其实是自负。’考究陈寅恪的论著,确实如此,一方面,他熟悉现代学术规则,材料要有出处,不能剪裁失真;另一方面,他又总是习惯于先引上若干条史料,再加上一段按语的做法,给人的感觉,他的文章是没有经过加工的读书札记。恪老行文的缺点自然是'繁冗枝蔓’,但优点也不少:一是尽量保证了史料的原汁原味,便于其他学者检验;二是通过原始史料营造氛围,引导读者走进历史情境,确定事件在'时·地·人’坐标系中的位置;三是原始资料在,有兴趣、有基础、有毅力的读者可以借此复原恪老作文运思的过程,细致体验他'了解之同情’、回旋往复的论证之妙。”最有意思的是该书附录“缘分之书100部”,一一对应的一句句短评,遣词锋芒,酌句老辣,足以寸铁杀人。

邝先生推荐的书,也是本本精品,值得置诸案头,随时悦己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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