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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伯金与博尔赫斯的访谈

 置身于宁静 2023-03-23 发布于浙江

1968年

· 其实任何列表上最值得关注的往往是那些被省略掉的名字。

· 如果我在某些方面是个富翁的话,那就是困惑和不确定性。

· 我却把哲学定义为一门研究人本质的困惑的学科。

· 思想的交流是一切爱情、友情和真正的对话得以实现的必要条件。两颗志趣相投的心灵产生了碰撞,双方都能从这种碰撞中受益无穷。

· 在我看来一位作家最好能多活一辈子,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被世人承认。

· 现在我能忍受无所事事的生活了,不必时刻都和其他人说话或者做点什么事。要是我进了一间屋子,而屋子里的人正好有事出去了,我也能自得其乐地在空屋子里坐上两三个小时,或者出去散一小会儿步,并不会感到特别失落或是孤单。任何人失明后都会有这样的感受。

Alice:为什么我觉得这样无比孤独呢

· 我记得我第一次有这种感受是因为我父亲的一席话,“真奇怪,”他对我说,“我为什么会活在这世上。闭上双眼,在我内心深处,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是我第一次产生了这种感受,然后就立刻抓住它不放,因为我知道父亲在说什么。但很多人还是不能理解,他们会问:“你不活在这世上还能活在哪儿呢?”

·

博尔赫斯:她们只会就事论事。她们还很关心自己的形象,害怕出丑,或者说她们把自己当成演员,以为自己时刻都要面对所有人的关注和仰慕。

伯金:总的来看,女人确实比男人有更强的自我意识

· 我觉得他一定已经觉察到了,如果他一直刻意和堂吉诃德保持距离,把他当成一个滑稽人物来取笑,这本书肯定也成不了杰作。所以最后塞万提斯把自己变成了堂吉诃德,和堂吉诃德一起对抗其他的人物,比如旅馆老板、公爵、理发师和牧师等人。

· 我们的过去可能会在不断重复的回忆里失真。

· 也许穿着得体也是一种降低存在感的方法,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我年轻时还以为只要不修边幅,人们就不会注意到我,没想到适得其反。

· 阅读对我而言是一种不亚于周游世界或是坠入情网的体验。

· 我也许发过几次怒。我快七十岁了,这辈子我发脾气的次数总共也就那么四五次吧,不会再多了。

· 我不觉得发怒有什么值得称赞的,恰恰相反,这是软弱的表现。说实话,很少有人能够伤害到你,除非他们用大棒打你,或是朝你开枪。

· 我在那首诗中试图营造一种无穷无尽之感,因为我在写那只老虎时,老虎就不再是虎了,它变成了诗里的一行字。“Elotrotigre,elquenoestáenelverso.(另一只老虎,不在这诗中。)”

· 因为他们自怜得很。当他们受审时,没有人会这么想:“是的,我有罪,我应该被枪毙。为什么不?这是应该的,如果可以,我会亲手了结自己。”没人这么说。他们都道歉了,所有人都在道歉,都在哭,因为德国人性格中有非常脆弱感伤的一面,这也是我非常不喜欢的一点。

· 你在看完一本侦探小说之后再去看其他小说,第一印象就是这些小说的结构过于松散。

· 但他改变了过去,那些知道他当过逃兵这一懦弱行径的人都忘了这件事。

Alice:我以为所谓改变过去应当是改变客观,难道其实改变主观就够了?

·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说希特勒一定会战败,因为他在内心深处渴望被打败。

· 因为我认为长篇小说不管对读者还是作者来说都是一样的朦胧。我是说,作家一章接一章地写下去,到最后鸟瞰全局时,对全篇的把控可能就不那么精确了。

· 我突然发觉自己又在老调重弹:拥有某件事物恰恰是因为你得不到它,或者说以某种抽象的方式拥有它。

· “我梦想着你,迷迷糊糊睡着了。”(《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只不过生活在他们遭遇的事件中,那种情况对于非常单纯的人也许是行得通的,但我不这么看,我不认为现实中会有那样的人。

Alice:有道理哈,陀式的人物都有点儿偏执极端化,感情充沛,思想挣扎(不是庸人)

· 我认为《尤利西斯》是一次失败的尝试。读完这本书,你会知道主人公身上发生的成百上千件事,但还是不认识他们。你获悉了有关人物的众多情况,比如,你知道了他们去了两次厕所,知道他们读过的所有书的名字,知道他们坐或站的确切姿势,但你还是不认识他们。就好像乔伊斯用显微镜或放大镜观察过他们似的。

Alice:啊 我深切同意!我觉得意识流这种不做取舍的思想泥石流读完了也是脑子一片空白,除了零星的细节触动(还与实质无关)

· 我认为亨利·詹姆斯和卡夫卡之间有相似之处,那就是都意识到事物模糊不清,毫无意义,我们生活的宇宙也是无意义的;另外事物有多面性,最终都是无解的。

· (关于亨利詹姆斯的讨论)

伯金 您可能不这么看,但我认为亨利·詹姆斯对社会有信心,他从未真正质疑过社会秩序。

伯金 我认为他认同社会,不能设想没有社会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同时他对人类,并且对某些准则有信心。他喜欢研究人类的行为。

博尔赫斯 是的,我知道,但他是抱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心态去相信的,因为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伯金 那是秩序,一种秩序意识。

博尔赫斯 但我认为他并不会从中感到幸福。……亨利·詹姆斯的作品会让你觉得经验具有意义,也许是太多的意义。即使他的故事具有寓言性质,他的初衷却并不是把它当成寓言来写。我认为他真正感兴趣的是解决问题,也许他有两三个解决办法。

·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亨利·詹姆斯比卡夫卡复杂得多,但那也可能是个弱点。也许卡夫卡的长处就在于他缺少复杂性。

·

伯金但您说那头鲸鱼代表邪恶,是不是过于明确了?那头鲸鱼或许代表很多东西——你觉得有很多东西,但是也许不能用文字表述出它所代表的确切事物。我是说,我不喜欢用代数的方式思考问题,在两者之间直接画上等号。

· 我感觉我经历了很多事情,经历了种种痛苦、不幸、失望、悲伤和孤独,而这些东西正是诗歌的原料。如果我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我应当把我的种种不幸当成上天赐予的礼物。

· 那是自然的。在我的国家,那就像从马背上掉下来一样寻常——人人都掉下来过。我们是马背上的民族,每个人都有从马背上掉下来的经历。

· 说来奇怪——我发现我是史上第三位双目失明的图书馆馆长。

· 你一旦把某件事诉诸笔墨之后,就等于把它从你身体中剥离出去了。我是说,对作家来说,把某件事写下来就相当于做了他能做的,因为他充分利用了这段经历。

· 当然了,这些情节放在故事里并不突兀,但问题在于《伊利亚特》里没有什么高贵的东西……我认为《伊利亚特》里有两处地方体现了高贵的思想,你可能也看出来了。其一是阿喀琉斯拼死奋战只为攻下一座他永远不会迈入的城池,还有就是特洛伊人进行的是一场无望的战争,因为他们知道特洛伊最终必将沦陷。这种行为蕴含着某种高贵性,你不这么觉得吗?不过我很想知道荷马是不是这么想的。

· 我对我的学生说,如果你开始读一本书,读到十五到二十页的时候还觉得它对你来说只是一项任务,不如把那本书和那个作家的其他作品都暂时先放在一边,再读下去也没有任何助益。

Alice:好的 好的

· 每当我想到英国文学时,我都有一种被深深吸引的感觉,不知道你对此是怎么看的。因为提到英国文学,我想到的首先是人,然后才是书。我认为英国文学和英国这个国家一样,非常有个性。

· 我指的是您试图在寓言里重新建构或还原某个伟大的作家创作特定作品的过程,以及他们的人生和命运。

· 您的所有文学作品都是以某种方式建立在文学本身之上的。

· 塞万提斯不想让这场闹剧超出一定的边界,若是堂吉诃德真的杀了人,这个故事就显得太过真实了,你不这么觉得吗。

·

博尔赫斯 是的,不过我想塞万提斯曾经参过军,肯定也亲手杀过不少人。但那毕竟不是一回事,因为士兵杀人是不掺杂个人情感的。我是说如果你作为士兵杀了一个人,并不等于真的杀了他。你只是充当着一个工具,或者说这个人是别人借你的手杀的,你不用承担任何责任。我不觉得士兵会为他的刀下亡魂感到愧疚,除了那个在广岛投下原子弹的人。

伯金 对,那些参与过投原子弹这事的人,他们中有些人后来疯了。

博尔赫斯 是的,但我不知为何觉得——我不应该对你说这话的,一时口快了。

伯金 您就直说吧。

博尔赫斯我不认为广岛的遭遇要比任何其他战役惨。

伯金 您的意思是?

博尔赫斯 它在一天之内终结了这场战争。很多人死于非命,跟一个人死于非命都属于同一类事实。因为每个人都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死去。当然了,人们也不可能认识广岛原子弹事件中的所有遇难者。说到底,日本是支持武力对抗、军国主义、战争和残酷暴行的一方,他们可不是早期基督徒之类的。事实上,如果日本人手上有原子弹,他们肯定也会对美国做出同样的事。

再多说几句吧。我知道我不应该说这些话,会让别人觉得我很冷酷无情。但不知怎么回事,我从未对广岛的遭遇有过任何激烈的情绪。也许这确实是一场前所未有的人间惨剧,但我认为如果你接受了战争,你就不得不接受它的残酷性,接受屠杀、血洗之类的暴行。归根结底,被步枪扫射而死和被人用石头砸死或是用刀捅死,从本质上来说没有任何区别。轰炸广岛之所以特别骇人听闻,是因为牵连了太多无辜的平民,而且持续的时间又特别短。但说到底,我看不出轰炸广岛和其他战争——我这么说是为了便于讨论——或者说广岛事件和人一生的遭遇之间有什么区别。我是说发生在广岛的这一整出悲剧被压缩得无比紧凑,能让你尽收眼底,深感震撼。但一个人从长大成人,到生病,再到死亡的整个过程正像是一出延时版的广岛事件。

Alice:说的太棒了 不愧是博尔赫斯

· 也许用来反对上帝存在的一个更有力的论据就是随机事件的发生,比如有人生来就是畸形儿,或者天生瘫痪。……事实上,关于上帝是否存在,支持反方的论据有很多,但支持正方的只有四条。

· 我从哲学中得到的乐趣和侦探小说或是科幻小说所带给我的一样,那就是想象的乐趣。但我觉得没必要把它太当回事。当然了,你可以信仰上帝,我敢说上帝确实存在,但我并不是因为那些论证去信仰他的。应该说我信上帝这事与神学无关。神学家都是一群按既定规则行事的人;你接受了特定的前提,就得接受给出的推论。

· 我认为人们都应该敞开心扉拥抱快乐,也许无缘无故的快乐更难能可贵,因为那是一种根植于你的身体或是头脑里的东西。但如果你因为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某件事而感到快乐,也许下一刻你就不快乐了。我是说如果你能不依靠外物就自发地感到快乐,那可再好不过了。当然了,这本来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 我认为没有了哲学人们就会活得很可怜。因为他们对现实、对自己都太确定了。我认为哲学能让你更好地活下去。比如说,如果你把人生看作一场梦,就算它有种种黑暗丑恶之处,你仍可以把它当成是一场噩梦。但如果你把现实看作某种固若金汤的东西,你的心态只会更糟糕,不是吗?……所以说,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哲学溶解了现实,但由于现实并不一直都是美好的,它被溶解对你来说或许是件好事。当然了,这些都是最浅显的思想,但浅显无损它的正确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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