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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哲学和向黑格尔的回归

 潘海露 2023-03-23 发布于江苏

洛克莫尔

本文以黑格尔哲学的回归为主线,通过分析分析哲学对黑格尔哲学、对唯心主义所为何物认识的不足,以及实用主义者和分析哲学的代表人物对黑格尔哲学的吸收和借鉴,说明了分析哲学在其发展的过程中由排斥到借鉴黑格尔哲学,说明了黑格尔哲学依然是可以给予我们真知灼见的哲学,同时表达了作者对于一个真理王国的渴求。本文中,作者认为唯心主义概念是一个不清晰的、值得反思的概念。作者关于知识是历史的和社会的观点分析,也是很有见地的。

新世纪的到来,为我们反思这一时期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提供了一个大好时机,有些哲学家的思想可能会继续存在,并有待百年之后我们重新解读。人们给予这类问题的答案显然取决于他们对哲学的认识。在世纪交替、千年际会之时,我认为在新世纪之末,我们要读和应读的哲学家不应是以下各位中的任何一位,比如罗素、维特根斯坦、蒯因、海德格尔、皮尔士、或者杜威(他是罗蒂最喜爱的哲学家),而应该是19世纪的德国思想家:黑格尔。

虽然海德格尔强调了认真对待黑格尔的重要性,尽管他对当代哲学知之甚少,但是海德格尔似乎并不明白在他那个时代,黑格尔哲学影响哲学讨论的深刻程度。大约30年前,R.伯恩斯坦(Richard Bernstein)提出了一个强有力的论据,证明黑格尔是当代主流哲学所反对的一个主要人物。伯恩斯坦认为黑格尔对行动或活动哲学有着极大的影响,甚至还影响了马克思主义者对实践的兴趣。通过分析黑格尔对上个世纪已然出现的三个新的哲学运动的影响,从不同的途径也可以得出一个相似的结论,而这三个哲学运动就是:美国的实用主义、分析哲学、还有被错误地看作是现象学的运动。

这些哲学运动都是产生于对黑格尔的反应。皮尔士是美国实用主义的奠基人,他一生的研究工作都受到黑格尔的影响,到最后竟然断言自己的观点只不过是黑格尔观点的一种不规范的形式。现象学运动是基于胡塞尔的影响。萨特甚至认为是胡塞尔发明了现象学。既然黑格尔也是一位现象学主义者,那么胡塞尔式和后胡塞尔式的现象学至多只是在主题上表现出了多样化,还不能说是一种全新的哲学类型。

在探讨黑格尔与分析哲学的关系时,伯恩斯坦主要强调行为,特别是行为理论。虽然他指出在分析哲学家们中存在着对黑格尔的全然蔑视,但是他也注意到就分析哲学的内在逻辑来说,存在着与黑格尔和解的可能性。

我相信伯恩斯坦是正确的,但是他没有充分理解上一代人的哲学。他正确地领会了在分析哲学创始人罗素、摩尔(Moore)和他们所反对的唯心主义之间潜在地存在着的关联性。伯恩斯坦注意到了分析哲学家们和黑格尔都注重描述人类行为,然而,他既没有注意到分析哲学在反对黑格尔时对黑格尔的故意曲解,也没有注意到分析哲学其实在那时就已经返回到了黑格尔唯心主义的道路上来了。

论分析哲学对黑格尔的否定

作为一个受到广泛误解、同时又具有广泛影响力的思想家,即使在大哲学家之中,黑格尔仍然显得很突出。说到黑格尔经常被人误解,对此我没有什么新鲜的见解,因为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黑格尔作为思想家,仍然超乎想象地难以理解。如果分析哲学家们普遍地对黑格尔不感兴趣,对文本也不熟悉,或者他们对问题的兴趣更甚于对人的兴趣,那么在解读黑格尔的时候做得丝毫不比他的其他学生好也就不会使人惊奇了。

我在此文中将集中阐述分析哲学与黑格尔的关系,这个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尚未为人所知,甚至于哲学史家们也不知道。假如我是对的,黑格尔将被证明是分析哲学中一位关键的但还未被承认的人物,分析哲学背离了他,现在又向他回归,他因此两次被误解。第一次重大的误解是随着分析哲学的兴起而产生的;第二次误解现在尚处于形成中,其结果究竟如何,还有待于分析哲学的进一步发展。

本文将要探讨的是分析哲学对黑格尔进行否定的两个主要阶段。首先,是许多分析哲学家坚持至今的对黑格尔的排斥,这一阶段关注的是外部世界的存在这个问题,它是构成与众不同的分析哲学立场的一部分。其次,现在有一些分析哲学家正向黑格尔回归,这一阶段涉及到在对古典经验主义进行分析批判后,分析哲学家们对知识问题的关注。而且我将进一步论证,超越分析哲学对黑格尔的误读,我们才能更好地回归黑格尔,这也是继续目前关于知识问题讨论的最好线索。

“唯心主义”?

本世纪初,分析哲学对黑格尔的厌恶加剧,究其原因,主要是由于分析哲学确信,黑格尔像其他唯心主义者一样,错误地否认外部世界的存在。为了对这种指责进行评估,对“唯心主义”进行一下解释就显得很有必要,因为这正是分析哲学反对唯心主义以及黑格尔立场的理由。

“唯心主义”这个术语的使用,并没有一种自然的方式,但是人们总是合乎规范地使用着。唯心主义者很少澄清这个术语,反唯心主义者们则非常随便地用它指代他们所抵制的一切事物。无论是在分析哲学对黑格尔的批判中,还是在马克思主义者对被其称为资产阶级哲学的东西所进行的批判中,唯心主义概念一概扮演了突出的角色。唯心主义的反对者和支持者通常从两个方面来理解这一概念,双方都追求彻底性,与“唯心主义”概念相反的是其它概念,比如唯物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甚至经验主义。

“唯心主义”概念涵盖了极为宽泛的多种多样的观点,涉及到柏拉图、贝克莱、德国的唯心主义传统以及英国的唯心主义等等。就柏拉图来说,这个术语就暗指那个声名狼藉的形式论或观念论,它被归罪于柏拉图,尽管柏拉图自己的观点仍掩映在神秘之中。贝克莱的反唯物主义立场以“存在即是被感知”的口号闻名,除名称相同外,很明显它与柏拉图已没有什么共通之处。德国唯心论通常又可以区分为四种衍生形式,分别与四个伟大的名字相联系,他们是康德的批判唯心主义、费希特的主观唯心主义、谢林的客观唯心主义和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此外,这一概念还被进一步应用于英国唯心主义,包括布拉德雷(Bradley)、麦克塔加特(McTaggart),鲍桑葵(Bosanquet)以及其他人。

分析哲学家们到处使用“唯心主义”一词,他们对哲学史不是很精通,对他们所抵制的唯心主义更是如此。普特南尤其反对“心灵建构世界”这个观点,他把这个观点归之于黑格尔。然而“建构”世界的意思是什么,这个动词想说明什么,或者黑格尔是如何来合理地解释这一教条的,对此他并不清楚。

摩尔和英国的唯心主义

摩尔(Moore)那些关于黑格尔的知识,相对于英国黑格尔主义者来说显然是间接得来的,自然也就很不完整。在《伦理学原理》(Principia Ethica,1903)一书中,他提到一些作家,他们运用诸如“有机整体”、“有机统一”“有机关系”之类的“黑格尔式的术语”和形而上学的黑格尔式的方法来对待伦理学。在《哲学的一些主要问题》(Some Main Problems of Philosophy,1928)一书中,重新刊载了一些1910到1911年所作的演讲,在这些演讲中,摩尔没有参考任何相关的文本,就认为黑格尔的观点违反排中律,即客体可以同时具有相互排斥的属性,形成相互否定的关系。在这些著作以及其他作品中,摩尔对黑格尔的反对,似乎还不如黑格尔的英国信徒来的直接,比如麦克塔加特,尤其是布拉德雷。

英国的黑格尔主义是紧跟在斯特林(J.H.Stirling)的名著《黑格尔的秘密》(The Secret of Hegel,1865年)之后发展起来了。早期的罗素和摩尔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黑格尔主义者。罗素还是个本科生时,受麦克塔加特的影响,认为本体论的论点是合理的,并且自视为黑格尔主义者。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在麦克塔加特的影响下,摩尔也成为了一个黑格尔主义者,但是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罗素似乎已经说服摩尔——一位怀疑论者,去参加麦克塔加特关于黑格尔的讲座。摩尔后来抛弃了麦克塔加特的观点,对布拉德雷尤其反感,布拉德雷是英国黑格尔主义的领军人物,在其主要著作《现象和实在》(Appearance and Reality,1893)出版数十年后,甚至于到了1924年,仍然还被认为是英国最有影响的哲学家。

拒斥英国唯心主义的分析哲学家们,对于他们所反对的东西所知甚少。分析哲学史上的那些标准作品只不过是奉献给英国唯心主义的一些零散的篇幅而已,英国唯心主义被描绘成一个奇怪的、神秘的教义,他们坦言对它并不理解,并认为它是不可能被陈述清楚的,因此具有常识的人也就没有理由应该相信它。

英国的唯心主义者很推崇黑格尔。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们都是黑格尔主义者,虽然这一信仰使他们饱受后期分析思想家们的敌视。像其它的英国黑格尔主义者一样,布拉德雷赞成所谓的绝对唯心主义,即包含对现实、宇宙作为整体的形而上学的断言,以区别于那种超越科学陈述的仅仅是对现象、绝对真理的断言。无论在风格上,还是在本质上,布拉德雷和其他的英国唯心主义者都反对传统的英国经验主义,但是罗素和摩尔以不同的方式重申经验主义,并且用它来反对英国唯心主义者和布拉德雷。传统的英国经验主义认为有一个实在的、独立于心灵之外的外部世界,它是被发现的而不是被主体建构的。这完全与布拉德雷的观点相反,因为在布拉德雷看来,黑格尔哲学的基本思想就是:没有超出精神的实在,因为一切都在精神之中。

摩尔对(英国)唯心主义的批判

早期分析哲学企图以各种方式复兴英国古典经验主义。罗素在其后期通向知识理论的摹状词理论中,坚持认为意义取决于句子中的词与句子之外的事物之间存在着关联。摩尔对唯心主义的批判主要指向英国唯心主义,对此他借助于重申古典经验论理论中的常识。

摩尔对外部世界的存在问题很感兴趣,也很热衷于批驳否认外部世界存在的唯心主义,从他早期的著作《驳斥唯心主义》(Refutation of Idealism,1903)开始,然后到《存在是一个谓词吗?》(Is Existence a Predicate? 1936),一直到《一个外部世界的证据》(Proof of an External World, 1939),这种兴趣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问题总是相同的。摩尔确信唯心主义者们所持有的那些希奇古怪的关于世界的观点,与自己用以反对他们的那些相当普通的观点有着根本的不同。

摩尔“驳斥唯心主义”开始于他的这一断言:近代唯心主义将宇宙看作是精神的。这个引人注目的断言有双重意义。首先,它表明,摩尔看到了近代唯心主义与其他唯心主义之间的区别。其次,它简单地忽视了黑格尔和其他德国唯心主义者,仅仅以英语语系的唯心主义者——比如贝克莱和布拉德雷为例,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赞成这种观点,或持有相似的观点。自从摩尔对贝克莱存在即是被感知这一观点提出质疑,对他来说,似乎贝克莱大体上就代表着近代唯心主义。与贝克莱相反,摩尔认为存在不是被感知。为了反对布拉德雷,他进一步否认经验与被经验到的东西相等同的说法。相反,他认为,感觉总是某物的感觉。既然一切感觉都是物的感觉,那么物就总是在精神之外。

摩尔、存在与后期分析哲学

当摩尔认为实在与知觉毫无关系时,他是接近实在论的观点的,实在论一般被理解为这样一种主张:存在着一个独立于心灵的世界,真理和知识是对这一世界的如是把握。在后来的一篇论文中,摩尔将他反唯心主义的实在论观点与康德联系起来。他想起了康德对独断论的著名谴责:即哲学在论述之前必须坚信外部世界的存在,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康德自己的论证就是成功的。摩尔提出的替代方案包含重申他对常识的诉诸,例如“这是一只手,这是另一只手'。

摩尔驳斥唯心主义的努力在后期分析哲学的争论中影响深远。当然,唯心主义被理解成否认外部世界的存在。摩尔的常识论与传统的英国经验论是一致的,但与肯定外部世界的存在然而否认直接知识的康德不同。分析哲学后期发展中的一些作家,例如维特根斯坦、戴维森(Davidson)、塞勒斯(Sellars)、普特南和罗蒂,他们普遍抨击经验主义,摩尔与他们的做法也不一样。

维特根斯坦抨击了摩尔关于直接知识的主张,后者受到罗素的影响。罗素关心确切的指称或指谓。在关于物理对象的知识仅仅是描述性的争论中,他明确区分了熟知的知识和摹状的知识。在《论确实性》(On Certainty)一书中,维特根斯坦否认任何关于直接知识的主张,而直接知识也就是罗素所说的熟知的知识。对维特根斯坦来说,摩尔在驳斥唯心主义时误用了 “去知”一词,因为仅仅主张直接知识是根本无法获得答案的。超越了摩尔和罗素,他进一步认为关于知识的主张是通过指称框架获得的。在《哲学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和在《论确实性》中,维特根斯坦都详细阐述了那个作为语言游戏的指称框架,在这里词只有在使用时才是有意义的。

维特根斯坦对摩尔复兴实在论来反对唯心主义的做法进行了抨击,由此产生两种观点。第一,外部世界的存在是个一直令哲学家们感兴趣、然而又不可能解决的假问题。第二,我们关于知识的主张不能通过诉诸于经验得到证明,而只能以概念的框架为背景。

后来,卡尔纳普用物理主义的形式进一步发展了前一个观点。在《世界的逻辑结构》(The Logical Structure of the World,1928)一书中,他借助于那些与直接经验相关的概念提出对知识的理性重构。在这本书里,卡尔纳普提出了一种物理主义类型,除纽拉斯(Neurath)之外,它被维也纳小组的许多其他成员所认可,这种物理主义可归结为关于终极物理实在的本体论主张。如果实在是由物理实体构成,那么一切实在的因而有意义的事物都可以被经验的认知,或者在经验的基础上被认知;既然不能以经验方式认知的事物是不真实的,那么对这一事物的认识也就不可能是有意义的。

在同年发表的一篇名为《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清除形而上学》(The Elimination of Metaphysics Through Logical Analysis of Language)的论文中,卡尔纳普应用上述第二个观点从认识论的角度去清除那些康德称之为坏的形而上学的假问题。按照早期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形而上学的句子是无法证实的,因而是无意义的,他认为,不管是坚持外部世界的实在性的陈述还是否认外部世界的实在性的陈述都只不过是一些虚假的陈述而已。

塞勒斯接受了后者的观点,沿着维特根斯坦的足迹,塞勒斯在中途开始向黑格尔回归,从而弥合了分析哲学与黑格尔之间被摩尔和罗素捅开的那道缺口。在《经验主义与心灵哲学》(Empiricism and the Philosophy of Mind)中,像维特根斯坦一样,塞勒斯不仅拒绝了直接给予这一观点,这个观点是英国古典经验主义的基本观点,并且认为这一观点在摩尔那里只不过作为一个神话被他重申了。他的核心观点就像古典经验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为了证明关于知识的主张,我们不依靠也不能依靠直接经验,因为直接经验的检验力已由于被给予的神话所遭受的驳斥而被削弱。

摩尔对唯心主义的批评

摩尔对唯心主义的抨击由于产生了沿续至今的、著名的对黑格尔的分析的敌意而影响巨大,但是这种抨击的不精确令人吃惊。他是否要批评近代唯心主义的所有形式:英国唯心主义、布拉德雷、贝克莱、或许只是柏拉图主义者泰勒(A.E.Taylor),这一点是不清楚的。

摩尔认为唯心主义否认真实的、独立于心灵的外部世界的存在,而这个外部世界的存在是我们可以证实的。一般来说对唯心主义,尤其是对康德和黑格尔而言,这个驳斥是不恰当的。摩尔不可能驳斥唯心主义一般,因为根本没有唯心主义一般;有的只是持不同观点的唯心主义者们。他没有提出一个适用于所有近代唯心主义形式的中心论点,哪怕是适用于贝克莱、布拉德雷和英国唯心主义的也没有,就更不用说适用于康德、黑格尔和德国唯心主义的论点了。因为他没有指明贝克莱和英国唯心主义者们具有相同或相似的观点,所以即使他的论点在反对前者时是有效的,也不能据此推出它们在反对后者时也同样可靠。

似乎是莱布尼茨发明了唯心主义这个术语,他为了回应贝尔(Bayle),反对 “那些像伊壁鸠鲁和霍布斯一样,认为灵魂是物质的人”,继而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无论在柏拉图和伊壁鸠鲁、在伟大的唯物主义者和唯心主义者的假设中灵魂是什么,在这一点上是没有分歧的。”摩尔关于唯心主义存在着问题的观点与C.沃尔夫(Christian Wolff)早期对这个词的用法很接近。根据后者这一念念不忘贝克莱之人的观点,唯心主义者仅仅承认存在于我们心中的观念客体,而否认现实世界的独立性和物质实体的存在。然而用这种观点概括康德哲学的特点是行不通的。在哲学批判中,他详细阐述了“好唯心主义” ,在批判源于笛卡尔和贝克莱那里的“坏”唯心主义时,康德不但没有否认而是相当地肯定外部世界的存在。

摩尔没能有效地批判康德的努力,只是提供了一个精心挑选过的理由。这里不是详细叙述康德观点的地方。一个例子就足以说明问题,康德否认直接的、非中介的、直观的知识,而摩尔则简单地诉诸于其问题。他提出的解决方法同样蕴涵着康德所遇到的困难,正如被披露过的约翰逊博士(Dr.Johnson)对贝克莱的驳斥:二者都简单地忽略了问题的关键。

黑格尔与外部世界

摩尔抨击唯心主义否认外部世界的存在,这点对黑格尔也是不公平的。以至于此事发生数十年后,仍然对解释黑格尔产生负面影响。波恩伊特(Burnyeat)对唯心主义的解读便是众多例证之一,他把唯心主义理解为这样的观点,即“存在的一切只是心和心的内容”,这导致他误解了柏拉图的观点——存在着一些独立于思维的事物,从而错误地将黑格尔的处境理解为,在古希腊思想中看到了与自己立场不同的观点。黑格尔从一个假设入手,而这在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中是普遍存在的,包括康德和所有其唯心主义的继承者们,这个假设就是:知识的问题涉及到在经验和知识中获得的独立于心灵的客观事物。

黑格尔很少直接谈论他的立场,这对他的读者理解他的著作几乎没什么帮助,但是他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线索——这些线索贯穿他的作品,那就是,他没有否认而是相当肯定独立于心灵的外部世界的存在,因此由摩尔发起的对黑格尔的分析批判就是错误的。

这里有三条这样的线索。首先,在他出版的第一本哲学著作《费希特和谢林哲学体系之间的差异》(The Difference Between Fichte's and Schelling's System of Philosophy)中,他提出了哲学始于(本体论的)差异的观点,他后来也从未放弃过这个观点。他的立场可以从下面这个综合的论断中概括出来,即:认识论的统一取决于本体论意义上的不统一或者差异。在这里,关键是要注意这一差异,在黑格尔那里,这个差异就是主体与客体的对立,对于将客体仅仅被简单地界定为对主体的否定,并且主体能够如其所是地认识客体的主张,黑格尔是坚决反对的。其次,在《精神现象学》一书中,黑格尔向我们展示了一种经验意识的现象学。意识的发展阶段包括意识、自我意识和理性,它的最后阶段是绝对的知(absolutes wissen),在这里主体据说已经认识并且知道它认识到了它与那些不同于它自身的事物的关系。感觉确定性——这一意识的最初阶段告诉我们某物是或者存在,因此承认外部世界的存在但不知道它是什么,因为这需要进一步的思考。再次,同样的基本观点在《哲学百科全书》中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在这里黑格尔提供了一个有关“思想与客体处境”的重要论证。

无论如何,指责黑格尔否认外部世界的存在是不正确的,例如,说黑格尔把这一外部世界还原为精神。摩尔认为人们要么否认外部世界的存在,要么承认外部世界的存在并且能够如其所是地认识它。第三种可能性是,外部世界的存在可能会被勉强承认,或者至少不被否认,尽管外部世界没有如其所是地被认识,摩尔没有考虑到这一可能性,但是黑格尔预想到了。传统的实在论者认为我们能够认识独立于心灵的外在世界,这一主张与另一个稍微委婉些的主张,即存在着一个外在世界,但是我们对这一世界的认识受着经验的限制,并且不能够认识这一世界本身,这两种观点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别。黑格尔承认外部世界的存在,但是他拒绝我们能进一步如其所是地认识外部世界的主张,黑格尔坚持认为真理和知识被完全地或单独地限定在经验意识的内容中。既然黑格尔承认外部世界在知识中的角色,那么他就是一个经验主义者,虽然采用的方式既不同于古典的英国经验主义又不同于康德。

经验主义和唯心主义

依照摩尔的观点,经验主义和唯心主义经常被视为是对立的。然而经验主义和唯心主义不是不相容而是相容的。在当下的语境中区分三种经验主义会比较合适,其中第二和第三种形式与德国唯心主义是相容的。

古典的英国经验主义,不管是培根的心灵是自然的镜子的主张,抑或是洛克的不可能错的简单观念构成复杂观念的主张,都声称要如其所是地认识真实的外在世界。此观点被德国的唯心主义否定了,德国的唯心主义者接受了康德的创造性理论,即我们所知道的仅仅是我们知道我们在某种意义上解释出来的东西,这被看作是批判哲学的核心思想。

古典经验主义者们,例如洛克,他认为复杂观念是由不可能错误的简单观念构成,康德与他们不同,康德从未断言过人们能如其所是地认识心外的世界,而是认为人们仅仅通过它获得感觉内容,可感知的外界由此而被建构。康德否定了古典经验主义对直接的、直观的知识的看法,康德向我们提供了第二种类型的经验主义,这一经验主义基于他的著名论断,即一切认知始于经验但不仅限于经验。他的经验的先天形式涉及到对客体知识和经验可能性条件的先验分析。

黑格尔经常被分析哲学家们,比如摩尔和他的概念的继承者们,视为反经验主义的典范;他赞同第三种形式的经验主义,这点却很少有人注意到。黑格尔赞同康德对我们能够如其所是地认识客观对象这一观点的批驳,但是反对康德我们能够规定知识的先验条件的观点。黑格尔批评了以直接的、直观的经验为基础的古典经验主义,因为它仅仅表明了某物存在但没有指明它是什么,因而它不是最丰富的而是最贫乏的一种知识。黑格尔几次拒绝在知识的一般条件的可能性和知识的实际过程之间进行康德式的区分,即像康德所理解的先验哲学那样。黑格尔认为,康德在追求知识之前先澄清知识条件的这种努力,是自然的而非科学的作法,因为纯粹理性既不可能被理解为工具又不可能被理解为媒介。既然我们思考的事物已被思考它的方式所改变,因此我们没有办法区别客体自在时的方式,与作为思想客体,以及它在经验内所呈现出的方式。

黑格尔的知识概念是康德主义“建构论”的一个变种。这个方法出自批判阶段即将开始时他写给赫茨(Herz)的那封著名的信,它预示了后来康德的立场。康德把他的关注归结为一个问题:“在我们自身这里被称为'表象’(vorstellung)的东西与客体(Gegenstand)之间的关系的基础是什么?”

康德关于认知客体的这一观念可以从两个主要的方面来理解:作为思维的纯粹客体和作为“影响”认知主体的客观的客体。在驳斥否认外在世界的实在性的唯心主义时,康德倾向于第二种理解。这表明康德接受了存在独立于心的世界这一观念,这个世界先于并且独立于客体的经验和知识之外。这种解读方式进一步被费希特所采用,使他有可能扩展正统的批判哲学,例如,在他对经验作为意识内容的的基本界定中,伴随对必然性的诉求。

康德的疑问涉及到表象如何指向不与表象发生联系的客体的问题。相应地,在第一批判中,他的著名断言就是:理性(Vernunft)仅仅知道它在某种意义上解释出来的东西。简言之,知识不可能取决于如其所是地认识独立于心的外在世界,因为我们仅仅能够认识我们在某种意义上所建构的东西。

黑格尔坚持认为关于知识的主张不应被简单地理解为直接的,也就是后天的、或先天的,即当作理性对知识的一般条件进行分析的结果;相反,它们应该被认为是在真理和知识形成期间对一系列意识经验思考的结果。在批评康德时,黑格尔抛弃了有关真理符合论的所有看法,因为表象和外部对象之间的关系是不可能被认识的。知识需要在客体和在经验中被给予的客体之间具有同一性或一致性。为了取代康德对所有对象知识和经验条件所进行的先天分析,黑格尔提出了一个更为实际的知识概念,根据这一知识概念,理论在实践中形成并得到评价。

分析的实用主义

摩尔对黑格尔的不公正批评,至今影响着分析哲学,使它对唯心主义不感兴趣。分析哲学的方法背离了黑格尔,并且在发展中产生了丰富成果,然而最近对黑格尔的背离已经被一股处于萌芽状态的、依然非常微弱的回归黑格尔的暗潮所补充,这股回归的暗潮又包含在分析哲学转向实用主义的大潮之中。

我们能够分辨出分析哲学向实用主义的一般的转向和向黑格尔的这种特别的回归之间的差别。分析哲学向实用主义的转向已然持续了一段时间,如果从蒯因开始算起,则始于50年代初,如果从纽拉斯开始算起,则始于30年代初。最近的分析的实用主义是早期卡尔纳普败于纽拉斯之手的一个久远的后果,是天衣无缝的基础主义者在经验主义和科学之间所编织的网络被抛弃的结果。从纽拉斯对记录句子的批评到蒯因关于理论的不确定性观点之间,可以画一条直线,纽拉斯转向实用主义时,越过了蒯因,直达普特南。蒯因、普特南、罗蒂、和许多其他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参与了这个转向。在目前最重要的分析哲学家中,只有戴维森还保持着本色。罗蒂自称是杜威的继承人,他经常以奇怪的方式诉诸于杜威,在某种程度上,他似乎像戴维森一样远离实用主义,戴维森从未断言过自己是一个实用主义者,而对于这点,罗蒂以颇具争议的方式试图进行辩解。

就实用主义来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蒯因和戴维森代表着分析哲学的两个极端。之所以具有讽刺意味,是因为戴维森经常被视为是蒯因的最强劲的追随者,而事实上却是最深刻的蒯因批评家之一。如果我们仅限于讨论蒯因、罗蒂和普特南,那么我们就会得到实用主义的三种不同的分析形式。

蒯因关于实用主义的那些有影响力的观点,就像他的其他观点一样,是非同寻常的。当他创作《词与物》(Word and Object, 1960年)时,他已经不再提及实用主义。据我所知,这个词已经有数十年没有出现在他的著作中了。在他那里,只能从一些评论中看到为数不多的关于实用主义的观点,这些观点最初出现在《经验主义的两个教条》(Two Dogmas of Empiricism)一文中,同样还出现在《同一性、实指和本在》(Identity,Ostension and Hypostasis)一文中,这些文章大约写于1950年。在前一篇文章中,他将自己对分析----综合的区分和还原论的拒斥与向实用主义的转变联系起来。在后一篇文章中,他建议,既然关于知识的主张取决于一个不能与实在相比较的先在的概念系统,那么我们就应该抛弃实在之镜或者现实标准的想法,转而选择一个实用主义的标准。在这些作品和其他的一些著作里,蒯因拒绝了各种先在的关于知识的主张,也拒绝认为这一主张能够建立在与先在框架无关的事实基础上,因为他否认存在任何这样的事物。基于这些例证,可以推断,对蒯因来说,正如他明确表示的,“实用主义”意味着关于知识的主张是整体的、或具体的,必须符合经验的检验。总之,实用主义意味着认识的整体论,反之,认识的整体论意味着实用主义。

对蒯因来说,转向实用主义是根据认识的整体论得出的结果。普特南一向与蒯因走的很近,因而也和实用主义靠得很近。蒯因的整体论注意到了感觉信息和理论之间的那道阐释的鸿沟。普特南的内在实在论产生于对单一的独立于心的实在进行多元解释。普特南对于多元论的兴趣与詹姆斯在《多元的宇宙》(A Pluralist Universe)和其他作品中对多元论的承诺很接近。

普特南的多元主义拯救了他最近放弃了的内在实在论,把他引向了詹姆斯式的实用主义。如同他早期的偶像之一的卡尔纳普一样,普特南经常改变自己的想法。普特南的发展史反映了对一系列的观点的阐述以及随后的放弃,这些观点经常是在尚有影响力时就被抛弃了,最近他又决定放弃内在实在论。正如《理性、真理和历史》(Reason, Truth and History)一书所述,外在实在论认为,关于世界的“'真正的’的理论或描述”的观点不止有一种,这两种观点之间存在着明显差别。对于这个观点需要什么,普特南从来就不是很清楚。在最初的阐述中,他断言,内在实在论既关注那个客观的世界,又关注作为我们的概念的产物的那个世界。这些观点很不相同。当然,后者带有他极力避免的唯心主义的味道。最近,在转向自然实在论(这是直接实在论的新名称)时,他已经放弃了这个观点。在如此做的过程中,他放弃了有关外部对象的直接经验的感觉材料。普特南注意到这个观点完全返回到了亚里士多德,并且断言,这个观点最初是由W.詹姆斯(William James)用一种非形而上学的方式提出来的。虽然他拒绝了詹姆斯认为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们心灵的产物的观点,但是他接受了这样的观点,即:通常真实的知觉产生于对外在事物的反应他否认在心与知觉的外在客体之间有任何的联系,他赞同他称之为实用主义的伟大见解的观点,即:在我们生活中重要的,在哲学中必定同样重要。因此,对普特南来说,实用主义可以归结为这样一个观点:关于知识的主张取决于自然实在论,或者是可以用不同方式来诠释的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觉。

在当代分析哲学的运动中,罗蒂被认为是与实用主义关系最密切的一位重要人物。在《哲学与自然之镜》(Philosophy and the Mirror)中,他借助蒯因的观点来进行论证,认为我们的感知结构是对现实的反映这一观点是毫无意义的。他的实用主义观点受到维特根斯坦的影响,从早期的表象主义观点转向了后期(社会的)语境主义辨明理论。他的论点立足于分析哲学达到了哲学发展顶峰的观点。当然,他对此持怀疑态度。如果分析的基础主义失败,那么哲学在它的许多形式上都会失败。因为哲学关注知识,一旦分析的基础主义失效,那么再谈论知识将不会有任何意义。依罗蒂的看法,对康德来说知识的问题是表象的,而且表象不可能像传统的经验主义所要求的那样来与它们所表象的东西进行比较。以此为基础,罗蒂对认识论和解释学进行了明确的区分,并且罗蒂认为,后者没有也不可能有别的方法去寻求认识论的关注。在后来的一本论文集中,罗蒂提出,那些伟大的实用主义者(他指的是詹姆斯和杜威,很奇怪不是皮尔士)不应该被看作是提出了知识理论,他似乎是说,他们没有描述这样的观点,即认识就意味着正确的把握世界,也就是准确地表现世界。认识论者关注理论,而实用主义关注实践,最终有助于我们进行操作。在最近的一篇名为《实用主义、戴维森和真理》的论文中,罗蒂进一步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实用主义放弃了真理符合论的立场。在这里,他坚持用詹姆斯作为自己的标准,因为他认为皮尔士不够彻底,而戴维森关于一个真的理论不能将命题与对象进行比较的观点使其成为一个合格的实用主义者。

实用主义的三种分析形式的比较

在这三种关于实用主义的分析的观点中存在着的不一致是真实和重要的。蒯因关心的是我们怎么才可以合理地说知道;罗蒂是一个认识论的怀疑论者,他关注的是为什么我们可以合理地说不知道;普特南关注的则是我们知道什么和如何知道。蒯因拒绝了其它的标准,然而接受了对知识来说唯一有意义的实用标准。罗蒂需要把一个同样的标准应用于怀疑论。在批评经验主义尤其是卡尔纳普的维也纳学派的观点时,蒯因随纽拉斯一道将实用主义视为可靠的选择。罗蒂宣告了维也纳小组还原论的失败,并且认为当纽拉斯提出关于真的断言是没有意义的时候,他成功地批判了卡尔纳普。

蒯因与罗蒂之间的差别源于他们各自对知识取决于与实在的一致性这一观点的不同态度。虽然我们的概念系统反映实在的这种不可能性被指明了,但蒯因并没有为此感到沮丧,在适应杜海姆(Duhem)的科学整体论的形式时,他采用了一个温和些的但尚可接受的主张。在理论和实践之间,罗蒂预设了一个明显的但或许是过分明显的差别,他争辩说,在理论上,我们不知道我们的观念怎样与那个独立的世界保持一致,尽管在实践中通过采用社会的标准我们应付过来了。蒯因既反对分析的基础论,又反对还原论,他在实用主义那里看到了替代者。罗蒂致力于分析的基础论,因而对基础论的失败感到很失望,他看不到形成知识的理性替代者。

蒯因的整体论假设,关于知识的主张不可能通过诉诸于事实而得到判断,既然事实不能从观念中分离出来,因此事实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与此相反, 普特南的自然实在论却使他产生了这样的观点:独立的世界如其所是地被给予,虽然他认为不同的解释是可能的。

实用主义和分析的实用主义

显然,分析的实用主义在不同的作者那里是非常不同的。那么,分析的实用主义是如何与实用主义搭上关系的?答案是复杂的,不止一个人会这么想。蒯因的实用主义方法超越了杜海姆,后者与实用主义的关系不是很明显。罗蒂主要通过后期维特根斯坦和塞勒斯走向了实用主义,他认为他们的观点是连续的,但较少通过海德格尔或杜威,他显然要比他们强。普特南至少在直接实用的基础上转向了实用主义。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理论比其他人的理论更加实用,只是表明了他对文本更感兴趣。罗蒂在转向实用主义的过程中,认为维特根斯坦(和塞勒斯)赞同社会证实的观点。在普特南转向实用主义的过程中,他认为维特根斯坦被误解为社会证实主义者了。

作为一个教条,实用主义至少与它的分析支持者一样是形式多样的。实用主义已经不再是一场具有单一特征的运动。皮尔士对于被詹姆斯误解的烦恼是众所周知的。像分析哲学一样,实用主义也与刚开始发展时大不相同了。詹姆斯对一元唯心主义的反对在他最近的一本书的书名上得到了反映,这本书就是《多元的宇宙》。如果实用主义是为了多元论而避开一元论,那么詹姆斯所属的实用主义运动开展的那么顺利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在一篇很有名的论文里,罗夫乔伊(Lovejoy)对实用主义做了一下甄别,他认为,从1908年,也就是实用主义正式创立十年后算起,实用主义已达13种之多。在《如何使我们的观念清晰》(How To Make Our Ideas Clear)一文中, 皮尔士认为意义与将来的实践的结果是分不开的, 近来,C.韦斯特(Cornel West)也提出实用主义只是一种文化批判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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