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红遍全国的古装武打电影《少林寺》其实并不是大陆国营厂主导拍摄的。很多看过一些资料的朋友都知道——《少林寺》是由香港中原电影公司制作的，导演是张鑫炎。但这么一部剧情体现着悠久历史的电影，为何不交给上影、北影、长影、八一等国营电影制片厂，却交给当时关系还很紧张的香港方面的电影公司来拍？不怕本就捉襟见肘的经费被大手大脚，工资奇高的香港人浪费么？习惯了商业电影，猎奇拍摄的他们，能拍出优秀的故事么？甚至剧组里，除演员外许多剧组骨干，尤其是导演张鑫炎都长居香港，他们难道就真的比我们大陆的电影工作者更懂电影，更优秀么？  这熟悉画风、色调、配乐、手写字幕无不透露出一种国营厂社会主义故事的赶脚，谁能想到这是个香港公司？ 其实，看到成片就知道了，《少林寺》是一部比大陆电影还有大陆特色的电影，张鑫炎和中原电影公司交了一张满意的答卷。为何《少林寺》的画风跟同时代的香港电影画风截然不同呢？  慈祥的张导，看起来像我们楼下的退休老干部，笑容可掬，他就是传说中的香港大导演？ 虽然拍摄公司是香港公司，但跟后面八九十年代黑帮血腥暴力或恶搞无厘头的香港电影画风不同，《少林寺》取景优美，风格节奏相宜，剧情主线脉络明晰，人物塑造朴实且生动，更像是当时大陆电影学院派的风格。  这剧照一看就是下基层体验过生活的黝黑，跟港片妖艳贱货的风格绝不沾边 即使跟同时期的香港邵氏功夫片对比，也能明显发现，邵氏功夫电影更注重武打场景本身，动辄就是十几甚至几十分钟大段大段的对打套招，以明星演员带动整体剧情，情节往往带有悬念、猎奇、血腥、甚至微色情等“资本主义电影”商业噱头的取向特征。  对比邵氏动辄番茄酱乱飞的浓血、盘肠大战、断臂斩首……扎成刺猬的主角都很合理了  为了悬念而悬念，一会你打我，一会我打他，一会他打你，一会我们一块打他，一会你们一块打我，最后一块死 《少林寺》摄影风光优美，人物朴实鲜活，内容纯洁利落，演员表演细腻，剧情线索张弛有度，武打安排恰到好处，主人公从被压迫到觉醒，被底层民众帮助保护，最终成功的故事架构，更像是一部“社会主义影片”。  牧羊女和牧羊曲这种劳动人民独立女性的审美浪漫，在标准港片中是不可能存在的 如果说前文这些特点是作为资本集团的邵氏公司为了减少外景局限的尴尬，以公司制将利益最大化而采取的方式。那《少林寺》的拍摄方式和技巧，都带有浓重的大陆风土特色和社会主义特征，比起后来九十年代纯港资进陆拍摄的《花旗少林》《少林足球》相比，《少林寺》不仅没有那种画风不搭，掺杂浓浓恶搞港风甚至夹带私货的突兀感，反而在很早的80年代，更加做到了——港陆结合的沉稳画风。这点优势是很明显的，也是很令人十分诧异的。  师父的宽容，师兄弟的和睦之类的人情味，不属于武侠剧本猎奇的范畴，更像是脱胎于军营文学 其实究其原因，拍摄《少林寺》的中原电影公司跟香港本土电影公司有着很大的区别，与其说他们是香港电影公司，不如说他们是大陆驻香港分公司更合适！这其实跟左翼电影有关系—— 左翼电影，也称新兴电影运动，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左翼电影工作者发动的电影艺术创作潮流。1930年3月，以鲁迅为首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宣告成立（简称左联）。“左联”提出了文学艺术的“大众化问题”。此后，中国共产党地下组织逐步将目光投向了电影界。  周璇在《马路天使》里的歌声，多年后仍是无法逾越的现实主义高峰 1931年“九一八事变”，随着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民族危机日益加深，民众的爱国意识高涨，对那些神怪武侠、鸳鸯蝴蝶电影产生了厌倦，迫切需要反映现实矛盾和民族精神的影片。中国影坛涌现了如明星、联华、电通和早期的艺华、天一等一批左翼电影公司，他们大量拍摄反映民间疾苦，反抗日寇侵略的影片，占领了因战争而凋敝的电影市场，成为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电影届名副其实的“主旋律”。  白色恐怖，纸醉金迷的上海，左翼电影却占据了电影的市场，影院里能描绘黎民苦痛，这种反差令人惊诧 其中1934年由夏衍、田汉领导的电通公司摄制的《风云儿女》，它的主题歌《义勇军进行曲》，由田汉作词、聂耳作曲，在抗战时期起到极大的鼓动作用，后被定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风云儿女》主题曲《义勇军进行曲》，电影配乐最后成为国歌，让所有电影人骄傲 可以说，左翼电影是革命文艺在那个内忧外患，贫富分化，外寇入侵，白色恐怖的时代出彩且辉煌的一笔。建国后，原左翼电影公司在大陆重组变成“长影”“北影”“上影”“八一”等国营电影公司。  曾经辉煌的天骄——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工农兵片头 北影厂片头（1957-1970），北影最早片头跟长影一模一样，后来变成农民少女在中间，高举稻谷 北影厂片头（1971-1990），天安门放光芒 上影片头厂最早也跟长影一样，后来变成农民少女抱稻谷在右下角 八一厂永远经典，熟悉的解放军进行曲 左翼电影公司还继续在中西抢占、左右角力的意识形态重要场域——香港，开展“背靠祖国,面向海外”的电影创作：原电影长城公司重组为新“长城”公司，另外建立凤凰公司、新联公司（粤语电影）。 有点20世纪福克斯的意思了，缺几个探照灯，但却有点点繁星 凤凰这民族特色真喜庆耀眼，不知道我以为我妈结婚的大棉被呢 当时60年代，香港电影界国语片“四大公司”和粤语片“四大公司”，“长城”、“凤凰”占国语片四大公司的两席(其他是邵氏和电懋)；左派“新联” 和本土的“中联”、“光艺”、“ 华侨”并列为粤语片四大公司。可见当时左派进步电影横跨香港国语、粤语影坛的强大声势。说归说，闹归闹，别拿咱邵老大开玩笑，当年邵氏也是巨无霸，NO.1 其中长城公司擅长现实主义正剧：根据史记改编的大型制作《绝代佳人》（金庸编剧，夏梦主演，嘻嘻）、《新红楼梦》（1952国语票房首位）、《阿Q正传》（阿Q由关之琳的父亲关山主演）、《云海玉弓缘》（导演正是1966年初出茅庐的张鑫炎导演）…… 绝代佳人是香港影坛罕见的“场面之伟大”、“布景之豪华” 小龙女原型的夏梦，是金庸老先生心中永远的痛 凤凰擅长写实喜剧：《中秋月》《夫妻经》《男大当婚》《董小宛》《刘海遇仙记》《画皮》《杨乃武和小白菜》《乔迁之喜》《红楼梦》（貌似在这里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题材和都市类型片，可见历史就是个循环）…… 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人过节快乐high上天，有人过节犹如吃狗饼干 新联公司更是厉害，它1952年的口号就是：新联出品，必属佳品……（S氏和X雪说，这词我熟啊！），提出“白开水”的创作风格——可不是指影片没有内容像白开水，而是指“提倡健康， 导人向善，不搞色情电影”，这在当时为了赚钱无所不用其极的香港影坛，可谓是十分有骨气！ 代表作《败家仔》《家家户户》《父慈子孝》《包公合珠记》《包公血掌印》《湖畔香魂》甚至还有纪录片《桂林山水甲天下》《东江之水越山来》…… 不知道是不是大陆风光纪录片拍出感觉来了，新联是最早有意识利用大陆山水来增加影片观赏性的香港电影公司，1961年李晨风导演的《苏小小》和《湖山盟》就是远赴杭州、苏州实景拍摄的。1964 年还与内陆珠江电影制片厂联合摄制了轰动一时的影片《七十二家房客》，可谓是粤语永远的经典（1973年邵氏翻拍此作，大火）。 仔细看，在这个楼梯扶手上，苦力强、油炸鬼和洪裁缝曾互相致意，阿星曾大战黑帮与火云邪神 虽然面临着“电影内容只要稍涉民族意识，港英政府就会要求删减”等严苛的电影审查和进步人士不断被驱逐出境等政治迫害，左派电影仍拼命突出重围，大放异彩。 它们出品的影片多导人向善、寓教于乐，多源于香港现实生活又进行巧妙艺术加工。观众面非常广泛，在东南亚特别有市场。尤其是上世纪50年代初中期，在东南亚拥有庞大影院网络的邵氏、电懋等都还没有正式开发自己的制片业务时，左派公司出品的制作严谨、明星号召力强的众多电影更是院线竞相购买的对象。 但是不论曾经多么辉煌，时代是无情的。进入六七十年代，大陆遭遇文革，而香港的左派电影也进入瓶颈，不仅进入文革前的262 部电影(“长城”115 部、“凤凰”69 部、“新联”78 部)都被认为是“执行文艺黑线的产物,在港澳及海外大量放毒”，而且所有编导从业人员都要回到大陆接受再教育，进行“灵魂深处闹革命”，1970年，广州“五二三”会议以后，香港左派电影不仅创作上要求以塑造工农兵英雄形象为主要任务，而且强令左派“双南院线” 的南华、银都、普庆、南洋等影院必须放映《红灯记》、《沙家浜》等“革命样板戏”电影。 孩子，你听我说，虽然底下观众没有几个，但是我们这是打入了资本主义的内部，距离他们灭亡的日子不~远~了~ 这直接禁锢了香港电影人的创作自由和激情，导致政治上提心吊胆，创作上束手束脚，人才大量流失。即便是歌颂工人阶级的影片《屋》(1970,导演:胡小峰)，因为描写了工人喝酒抽烟，仍逃不了被批判的政治命运。甚至还出现了屡经政治审查、几经坎坷拍摄完成的影片《屈原》(1974，导演：鲍方，后来曾饰演过TVB《笑傲江湖》风清扬、《天龙八部》扫地僧、《鹿鼎记》神龙教主)，在公映前一天被禁止放映的事件。 想不到吧，强如老朽，当年也临门被禁，我的《屈原》招谁惹谁了？把我逼得扫地多年 一切都在混乱的年头付诸东流，等文革结束后，原本创作占优的左派电影，越来越与香港观众的现实生活脱节，市场优势随之也丧失殆尽，拱手相让于邵氏、嘉禾等电影公司。而左派电影生产的萎缩，也使得香港左派电影文革前“累积的近1000 万元盈余”骤变为严重亏损、甚至无以为继的状态。 70年代的香港影坛，观众的口味变化了，本土商业电影快节奏、娱乐性强、生活气息浓重、影音画面刺激，类型片越来越成熟，制作水平越来越高，拍摄速度也越来越快，创造了有名的香港好莱坞的奇迹。唐龙兄弟保护着他的陈清华小姐，电影进化到这个时期，左派电影拿什么打？ps.苗婶真美 从六十年代末的邵氏功夫片《独臂刀王》《龙虎斗》称王称霸，到1971/1972，嘉禾的李小龙《唐山大兄》《猛龙过江》横空出世，打造了华语功夫片走向世界的道路。再到1974/1976，许冠文渐渐用市民喜剧《鬼马双星》《半斤八两》超越了功夫片的神话，再到1979/1980，成龙的《笑拳怪招》《师弟出马》已经渐渐开始了新的时代……电影，已经不再是小说、话剧文艺的某一部分，成为了现象级的文化产品，文化风潮。而这些，左派电影人丝毫还没有意识到。 论格调，许冠文的确不配，但论娱乐，他就敢说舍我其谁了。ps.旁边赵雅芝年轻时很润 其实曾经的香港电影面对没有电脑特技大场面的好莱坞，是丝毫不虚的 1976年数据，当时香港影坛冠军是许冠文的《半斤八两》（853万港币），许冠文自导自演，不仅打败了进口大片《大白鲨》（斯皮尔伯格导演，551万港币）《超人》《星球大战》等一众现在所谓的绝世大IP，打破了许冠文之前创造的香港电影票房纪录（《鬼马双星》625万港币，1974香港票房冠军），将自己创造的香港票房记录从6字头抬升到了8字头（仅仅7年前的1969年的《独臂刀王》票房冠军才129万港币），成为香港影坛整个七十年代的票房冠军。 七十年代，香港电影票房几何式增长，从小众文艺变成了大众潮流，文化现象 此时的香港影坛，曾经多年霸榜的大佬邵氏，都在排行榜里勉强挂个第九，还是靠《乾隆皇奇遇记》这种乾隆下江南的风月片赢得的，连裤衩都快不剩了。而学院派的左派电影，就更跟不上市场的节奏了。左派电影生产了《一磅肉》(1976，长城)、《泥孩子》(1976，凤凰)、《欢天喜地一家亲》(1978，新联)等少量影片，却年年垫底，成为票房倒数。 曾经不可一世的邵氏，从李小龙以后，就被嘉禾逐渐踩在了脚下，逐渐活成了logo的模样，风水轮流转啊 为什么会这样呢？曾经深受欢迎的左派电影为何如此境遇，是香港观众变了么？不，是香港环境变了。三十年的时光，作为新中国贸易重要中转地的香港，已经从建国初期，50万人口，发达程度一般的中小型殖民地城市，摇身一变，成为1979年，人口500万人，经济发达的大型经济中心城市。贫富早已分化，贫富差距的拉大，阶层的固化，政府的腐败，富人的不仁，经济剥削的残酷，小市民无奈又自私心态的蔓延，让香港跟当年已经大不一样。大家看电影，只是为了开心，而不是瞭望未来——因为未来，本身也没有什么。 1949前香港远没有香港人自己想得那么厉害，它承接了许多原属于上海的功能，因为有大陆，香港才显得那么重要 对比许氏喜剧和左派电影：一个诙谐幽默，虽然无厘头恶搞，但却贴合贫富分化渴望暴富的观众小市民心态；一个古板正经，思维还停留在二三十年前，还想要在已经发展得愈加物质无情的香港码头，教育教育观众。这个可笑可怜又可悲可叹的尴尬戏码场景，不仅在1970年的香港，同时在1990的大陆，也同样上演过。 国营制片厂的末期，那可真是生死抉择 所以改是一定要改的，不然，就注定是一起玩完。1981年，香港长城电影公司和新联电影公司联合成立：中原电影公司。我们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为何这个拍摄《少林寺》的资本主义“单位”，明明是香港来的，却叫中原电影公司。我们还一直误解他们，以为他们类似广东人心态，取个“中原”博一个好彩头：定鼎中原咩！大吉大利！ 其实：他们一直躬身实践——身在香港，心在中原。 心中有理想，中原有故乡 《少林寺》大火后，两年后。1983年，中原和原长城、凤凰、新联彻底合并，成为：银都机构有限公司。 银都机构，多少经典影片前一闪而过，谁能想到当年的左翼电影公司们呢？ 从曾经少年怒马，器宇轩昂，中国风十足的“长城”、“凤凰”，变成了香港务（ai）实（qian）气质十足的“银都”，曾经的左派们，真的渐渐融入了繁华而无情的香港，曾经在香港街头穿着中山装，胸插钢笔，高举左手的青年们，也变成了身着精烫白衬衫，胸口带着仿佛金店印章一般银都logo的港派少年…… 滚滚珠江，历史谁能道尽？惟一声叹息 时哉，运哉！ 希望银都继续为我们创造奇迹！ 银都机构部分作品列表：《中华英雄》（李连杰）《西楚霸王》《英雄》《双雄》《无极》《魔幻厨房》《头文字D》《旺角黑夜》《老港正传》《天堂口》《龙凤斗》《早熟》《童梦奇缘》《头文字D》《最爱女人购物狂》《春田花花同学会》《不能说的秘密》《色·戒》《桃花运》《一代宗师》《证人》《线人》《窃听风云》《反贪风暴》《寒战》《追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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