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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醉回忆录:(25)镇压学运(下)

 ldtsg1957 2023-03-24 发布于四川

大搜捕之前,何绍周向各有关单位索取了供其搜捕的黑名单,我也将云南站所掌握的学生活动情况及学联负责人的名单送给了他,并共同密谋,定于7月11日夜里开始行动。

此时,正是学校学生面临期末考试之际,大学的学生都集中在学校里。

云南大学图书馆 图片来自网络

这天晚间10点钟,何绍周集合了大批军警,包围了云南大学和师范大学,手持武器的军警闯进学生宿舍,学生们毫无防备。

他们有的还在灯下夜读,有的已经钻进了被窝,军警们夺下他们手里的书本,把他们从被窝里拖出来,一夜之间,军警们一下就逮捕了30多名学生。

第二天上午,我急于想知道搜捕的情况,就给何绍周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很不满意地说:“真是糟糕透了!昨晚抓到的学生中没有一个是学联方面的负责人。”

“这不可能吧?是不是学生不肯说出谁是学联负责人?”我感到很惊讶,昨晚的行动进行得很秘密呀!

“没错!昨天夜里,军法处长丁龙恺亲自审讯了一夜,名单上的学联负责人一个也没有。”

“那怎么办?咱们抓不到把柄可是不好收场啊!”我担心他无法自圆其说。

“现在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我准备再进行一次搜捕。”

何绍周的第二次搜捕还未来得及进行,昆明市就沸腾起来了,被捕学生家长和其他在校生,四处奔走呼吁,要求社会各界人士声援被捕学生。

许多中学、大学的学生为了防止军警再次搜捕,分别向云南大学和南菁中学集中,云南省的参议员们也召开临时会议,要求政府立即释放无辜被捕的学生。

搜捕学生的举动,引起了社会各方面的公愤,但何绍周并不肯罢休,他诬称学生要在昆明进行大暴动,所以必须采取更强硬的手段来平息这场风潮。

当时,学生们情绪异常激昂,他们集中到云南大学和南菁中学后,就用沙袋把大门堵上,把校园四周的墙壁缺口用石头垒起来。

云南大学会泽楼老照片 图片来自网络

他们聚集起来演讲,揭露国民党打内战、迫害爱国人士的罪行,声援被捕学生,抗议、控诉的诗歌、文章贴满了校园,来往行人远远就能听到校园内传出的口号声和愤怒激昂的歌声。

学生们许多表现很激烈的活动情况,不断地传到我和何绍周等人的耳朵里,我们如坐针毡,14日下午,何绍周又一次调动大批军警宪兵,准备驱散集结在两个学校的学生,来一次更大规模的搜捕。

我担心抓不到学联负责人,反而把事态闹大,那样我这个云南站的站长也无法向上面交代,于是,我陪着何绍周在警备总部等待消息。

何绍周情绪很低,他本想在昆明露一手,没想到事与愿违,几天工夫,他仿佛瘦了许多,两眼布满了血丝,眼圈涂上了一层黑影,往日那股公子哥儿的洒脱劲儿也消失了。

这时,他不停地用一只手捶着脑门,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在办公室里不停地踱来踱去,嘴里还不停地骂着:

“妈的!教育厅这帮人都是些酒囊饭袋,净培养一些反对自己的学生!”

“卢汉这只老狐狸,他倒挺安稳,想看我们的笑话!”

“依我看,这些学校都该停办,免得让共党利用!”

他平时不是爱唠叨的人,今天却像有发不完的牢骚。

我毕竟不是这次行动的主持人,心里虽然着急,却比他冷静得多,我一边安慰他,一边喝着咖啡,心里对他的牢骚有些不满——停办学校,岂不是因噎废食?我们自己的孩子怎么办?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南菁中学方面报告说:军警本来准备从围墙爬进学校办公大楼,不想被学生发现,学生们就用桌子板凳顶住窗口。

其中,一个宪兵爬到房顶上想揭开瓦片进入大楼,却不慎失足从屋顶上摔下来,当场毙命,这消息又引起了何绍周的一番怒骂。

后来,何绍周可能骂累了,用手指掐着脑门两边的太阳穴,头靠在沙发背上,静静地等待着云大那边的消息,我在他对面的沙发上靠着,也昏昏欲睡。

电话铃急骤地响了起来,我跳起来抓过电话筒,何绍周扑过来,抢似的把话筒夺了过去,神色紧张地对着话筒喊道:“喂,喂,情况怎么样?学联的负责人抓到了没有?”

看到他那副紧张的样子,我当时觉得好笑,这亏得是对付一群手无寸铁的学生,如果在战场上,他这股慌张劲,还能指挥千军万马吗?

一个公鸭嗓子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出来:“报告总司令,我们刚到学校就被他们发现。有人去敲钟报警,学生都起来了。我们一部分冲进大门,一部分从墙上翻了过去。

现在大部分学生被围在教室和宿舍里,有一小部分退到会泽院,我们攻不上去!”

“好!把他们包围住,不要放走一个,明天白天再按名单搜捕!”

云大学生在会泽楼前合影 图片来自网络

这一夜,我俩都没睡好,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起来了,谁也顾不上平时的“晨运”,就吩咐副官端来早点。

我俩都爱吃西餐,早点是牛奶、火腿面包和煎鸡蛋,我平时吃饭就比较快,加上想早点赶到云大了解情况,很快就吃完了。

而何绍周却显得异常镇定,与昨晚判若两人,他认为学生被包围了,就万无一失了,所以还像平时一样在细嚼慢咽。

就在这时,云大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枪声,我俩都不觉一惊,彼此看了一眼,何绍周吩咐副官打电话问问情况。

副官回来报告说,学生们在用砖头、瓦块自卫,所以军警们开枪吓唬学生。

我见何绍周的早餐刚吃了一半,就起身说:“我先去看看,你等我的消息吧!”说完,立即驱车前往云大。

在云南大学附近的马路上,军警林立,成千的围观者和学生家长都被拦截在了马路上活军警的吆喝声、群众的怒骂声以及家长们的哭泣请求声混成一片,交通完全被人群堵塞了。

我按了半天喇叭才冲出一条路,来到云大门前,这时,被围困在会泽院的学生已经撤退到四楼,警察局长王巍和稽查处长阮更生等还在指挥军警往上攻。

可是,学生已经把一些楼梯拆毁,把楼门堵塞,只要军警一接近楼房,四楼的窗口里就会砸下一些砖瓦或桌椅,军警根本无法攻上去。

我连忙用电话向何绍周汇报了情况。他很快驱车赶来,一见我就说:“这样僵持下去不行,得另想法对付他们!”

“依我看,不如把学生家长叫进来,让他们来喊学生下来,效果也许会好一些。”我自作聪明地向他建议。

“这个办法不错!”他转身吩咐副官,让一部分家长进来。

家长们进校之后,一个个都带着哭声,颤抖地喊着自己子女的名字,有的嗓子都喊哑了。

警察局长还在白布上写了“自动下楼来的概不追究”等大字,向四楼举着,可是仍然没有一个学生肯下来。

何绍周看这一招儿也不灵,就气急败坏地命令道:“把消防车调来!”

几辆消防车很快就开到了会泽院的楼下,何绍周亲自指挥消防警察搭好车上的云梯,准备强行突入四楼。

学生们发现了何绍周的企图,连忙去拆毁四楼平台的石栏,他们边拆边往下扔石块砖头。突然,何绍周“哎哟——”大叫了一声。

我回头一看,只见他捂着左手,苦着脸在倒抽冷气,原来,一块砖头正砸在了他的左手上。他老羞成怒,声嘶力竭地喊道:“开枪,给老子开枪!”

他的话一出口,就有几个家伙砰砰地朝四楼学生开枪了,楼上立刻传出了学生的惨叫声,楼下的家长惊呼痛哭,有几个家长扑过去要和开枪的警察拼命,有的老太太几乎要给警官跪下,但更多的是在“强盗”、“畜生”地怒骂。

“总司令不能开枪,不能开枪啊!”

“是啊,打死打伤了学生可不好办!还是想别的办法解决吧!”几个大学校长和中学负责人都早已赶到现场,他们一见警察向学生开枪,开始着急了。

“你们有什么办法马上叫他们下来?”何绍周气势汹汹地对校长们喊了起来。

这可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几位文质彬彬的学校负责人被何绍周的一句话噎得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这时,警察局长从一个消防警官头上取下钢盔给何绍周戴上,并派人护送他去休息。

他也知道,开枪的后果不好收拾,弄不好,蒋介石为了收买人心,还会把他当替罪羊。他冷静地想了一阵,说:

“先把楼下的学生清查一下,是名单上的抓起来,其余的赶出学校。对楼上的那些就包围起来,看他们还能坚持几天!”

于是,警察们开始搜捕楼下的学生了。他们分别到各教室、宿舍清查黑名单上的学生,但学生们团结得很紧密,一个个对他们怒目而视,谁也不肯暴露自己的真实姓名。

警察没办法,就让原来混在学校里搞侦破的特务逐一指认,这才抓住了几个平时表现积极的学生,而名单上的学联负责人仍没有一个被捕。

警察把学生拖出教室、宿舍,强行分开拥上来的家长,把他们扔上囚车,同时,用枪托把其他学生驱出校门。

囚车呼啸着开走了,许多学生和被捕学生的家长哭喊着,发疯似的追逐着囚车,有的摔倒了,有的被警察或群众拉住了,情景十分悲惨。

昆明军警整装出发 图片来自网络

连续两次大搜捕,把整个昆明市搅得乌烟瘴气,老百姓的愤怒达到了极点,街头巷尾无不是怒骂声和“救救孩子”的痛哭声。

特别是那些被捕和被困于会泽院的学生们的家长,更是日夜在学校门外痛哭呼号,或四处奔走,托人求救,探听消息。

昆明市所有的达官贵人、知名人士也不得安宁了,托人求情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他们又一个接一个地去向卢汉或何绍周求情。

身为云南省主席的卢汉早已坐立不安了,他懂得,要保住自己在云南的势力地位,就不能过分地激怒云南的父老。

可是,这次搜捕又是他同意了的,他担心何绍周老羞成怒,会责备他釜底抽薪,向蒋介石密告他包庇学生,放走发动学运的共产党,他强作镇静,等待事态的发展。

而何绍周被砖头砸伤后,更是气急败坏,他拒绝接听任何为学生求情的电话,执意要抓住为首的学生。第二天,他只用电话命令警察局长继续围困学生,自己也懒得去云大了。

我是这次事件的二号丑角,所以不得不赶到现场,与负责围困的宪兵、警察研究对策。

被围的学生从14日晚到16日,已经是两天三夜没吃东西了,他们仍然警戒着四楼的每个窗口,防止宪警爬上去。

我也清楚,事情僵持得越久,民愤也越大,对我们就越不利,我急于想赶快逼学生下来,赶紧结束这种局面,不安地在楼下徘徊着,紧紧注视着楼上的动态。

突然,我背后一个警察怒骂起来:“妈的!这些兔崽子们!”我回头一看,那家伙浑身是水,像个落汤鸡。

原来,他走近楼房时,被四楼的学生当头泼了一身水。这事倒给了我一个启发:人几天不吃饭可以顶下来,不喝水就难以支持了。

于是,我得意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大家,他们一致同意我的意见,立即派人关闭了通往四楼的水管开关。

在学生聚集的四楼上,顿时传来了一阵惊呼声:“糟糕,水没有了!”“怎么搞的?没有水啦!”喧哗过后,又是一阵寂静,楼上的学生仍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17日上午,我又赶到云大,警察局长冲我无可奈何地直摇头,连着围困了三天三夜,宪警们都显出了疲惫不堪之态,我也着急得直搓手。

我万万没想到,对付这些手无寸铁的学生会这样棘手。

正在这时,一个警察来报告说:“卢汉来了!”我走出临时办公室,只见几辆汽车已停在了校园里,卢汉那高大、肥胖的身躯已从汽车里钻了出来。

见到他,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他这个土生土长的省主席,在云南老百姓的心目中还是很有威望的,学生们很可能会听他的话。

警察局长迎上去,向他报告了学生的情况以及我们所采取的措施。他听了后直摇头,说:“太过分,太过分了!”

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在指责我们,还是在说学生,只见他转身让副官在楼下架起扩音器,他亲自站在那里,用十分关切的口吻说:

“孩子们,快下来吧!你们这样僵持下去有什么好处?你们在上面没吃没喝,可能还有人受了伤,你们能坚持多久?现在你们的父母都急得死去活来。本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坚持下去,反而对你们不利。你们就下来吧,我保证不惩办你们!”

卢汉 图片来自网络

卢汉在扩音器里说了一遍又一遍。楼上的学生虽然都在静听,却没有任何表示,卢汉有点挂不住了,他对着扩音器说:

“你们再不听我的话,我就不管你们了!”说完,他就向自己的汽车走去。

“主席不要走!我们下来,我们听你的话!”四楼的学生中有人发出了一阵求救般的喊声,卢汉抽回已踏上汽车的一条腿,转身又站到了楼下。

堵塞的楼门打开了,300来个学生慢慢地走了下来,他们搀扶着轻伤的同学,背着重伤的同学,一个个被饥饿、劳累折磨得面色苍白、虚弱不堪。

他们还都是些满脸稚气的孩子,有的受了枪伤,有的受了棒伤,有的头上裹着同学们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有的索性把整件衣服裹在伤口上,但伤口还在流血,衣裤上染满了红殷殷的血迹。

这情景,使我这个直接参与迫害他们的人,也不免有些内疚。

这时,卢汉已经吩咐校方和警察为学生准备了茶水和米饭,并让人给轻伤的包扎,把重伤的送往医院。

安排就绪后,他吩咐警察局长让这些学生先到各教室休息,自己就坐车走了。

我刚刚送走卢汉,何绍周就急匆匆地赶到了。他显然早已得到了消息,一见我就破口大骂:

“这个老狐狸,专门充好人,叫我们当恶人!我就不信这一套。他答应不追究?没那么便宜,我得彻底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几天来,我亲眼看到了群众的力量,看到了人们的愤怒,同时,也觉得我们实在有些小题大做,无疑是在引火烧身。

何况,我新来乍到,又没有何绍周那样的后台,若想在云南站住脚,显然不能锋芒太露。于是,我只好装成无可奈何的样子,摇摇头,不再给何绍周出主意了。

当天下午,何绍周就让警察把这批学生押往南菁中学软禁,把这所中学变成了一个变相的集中营。

这里,不仅关押着11日晚捕捉的学生,而且还关押了宪警从南菁中学抓到的30多名学生,一共约三四百人,对外说是“暑期集训”。

何绍周还指令政工处长刘善述,对这些学生进行反动教育和分化收买工作,企图从中找到学联负责人及共产党地下组织。

可是,学生们团结得非常紧,经过三个月的“集训”,也没让何绍周捞到一点油水,加上已负重伤的学生连续死去了好几个,社会舆论和各方压力越来越大,何绍周才不得不灰溜溜地结束这场丑剧。

这就是当时轰动全国的镇压昆明学运的“七一五事件”。

云南警备司令部总司令 何绍周 图片来自网络

在这场血腥镇压中,何绍周一无所获,相反却激起了整个云南省人民的极大愤怒,同时,也激化了中央嫡系与卢汉地方势力的矛盾。

蒋介石对何绍周这种愚蠢的做法也很不满意,他为了拉拢卢汉,缓和云南人民的情绪,终于在几个月后,撤销了何绍周云南警备总司令的职务。

何绍周,这个一心想在云南为所欲为的刽子手,只好垂头丧气地滚出了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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