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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

 七七姑娘 2023-03-24 发布于湖南

姥姥的记忆是从姥爷去世后开始逐渐消失殆尽的。

今年的姥姥七十八岁,十月马上就是她的生日,可是她不会再记得这件事了。就像她无可避免地遗忘自己的生日一样,她遗忘掉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小到电磁炉和冲水马桶怎么使用,大到我们全家人的名字。

她被围困在了小小的卧室内,连院子都很少迈入。家里的人不会要求姥姥去干些什么,她能做的事情也不剩什么了,最多只是坐在年龄比我还要大的沙发里,瘪着嘴,发着呆。

对了,还有乘凉。实际上也是发呆,只不过坐在屋檐宽阔的阴凉下。我搬着藤椅坐到姥姥旁边,看着她布满斑痕的侧脸,大声说:“姥——”

姥姥转过脸,迟疑地看向我。我知道她认不出我了,可是感觉很熟悉,所以才会这么犹犹豫豫想张嘴说话。我拿过来本子和笔,指指自己,写下自己的名字,与此同时再次提高音量:“姥,我名字——”

姥姥看着本子上两个极大的汉字,点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

我又写下她的名字,拉长音调:“柳绣延——你名字——”

姥姥继续含含混混回答我:“知道,知道。”

可能她短暂地记起了一些事,譬如我和她的名字,但过一会还是要忘掉的。我从屋子里拿出相册,姥姥对里面的全家福无动于衷。

我指了指自己的相片,问:“这是谁?”

她摇摇头。

我指着相片上的大姨,姥姥还是摇头,我指指我妈,还是摇头,指指小舅,姥姥甚至连摇头都省去了。

我终于承认了与阿尔兹海默症抢夺记忆难如登天,当我黯然神伤想要合上相册的时候,姥姥突然抬起手,放在了相片上。

那是一张姥爷年轻时的相片。

我不觉得姥姥能认出这是谁,她已辨认不出全家福里的姥爷,而这张与如今时隔半个世纪还要多的相片,被姥姥记起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但当姥姥的手指摩挲过相片时,她吐字清晰地告诉我:“宋承运。”

宋承运是我姥爷的名字。

这三个字是从病魔手下逃脱出来的小小的奇迹。我顺着姥姥往下问:“宋承运是谁?”

姥姥瘪瘪嘴,指指姥爷的相片:“这人呆得很。”

接下来她向我抛来的话大多支离破碎而缺乏逻辑,我试图将这些七零八落的话语拼凑起来。等到日光渐沉的时候,我拼凑出了一段与如今相隔甚远的日子。

远到什么时候呢?远到姥姥十九岁那会儿,远到姥爷这张相片还没有被洗出来。那时姥姥刚刚上完初小,没有考上县里的高中。

“已经上完初小了,到了嫁人的时候啦。”亲戚邻里都这么对姥姥说,“包在我身上,会给你说个好婆家的。”

亲戚说来的第一个对象就是我的姥爷。说媒的亲戚只告诉了姥姥宋承运这个名字,以及姥爷比她大了四岁的年纪,还有煤矿的工作。

“相片呢?”姥姥鼓足勇气问,话问完脸也红了。

“他手头一时没有,赶忙拍的现在没洗出来呢,过几天就给你拿过来。”

姥姥默默不语,心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拿了姑娘的相片,却交不出自己的。

过了几天,相片还是没送过来,姥爷却亲自登门拜访了。据说是被媒人骂来的,说姥爷连张相片都交不出去,让人家姑娘等这么久,这不扫人家面子吗?

扫了姥姥面子的姥爷拎着桃酥和鸡蛋,一额头的汗,局促地坐在屋子里,说是赔礼道歉,支吾半天也没说出来什么。姥姥望着面前陌生的男子,有点瞧不起,还有点好笑。

等到人少的时候,姥姥问:“你相片呢?”

姥爷方才落下去的汗又冒出来了,吭吭哧哧从裤兜里摸出相片,交给姥姥:“照的太不好了……不好意思交给你,本来想着重新照张好看的,结果耽搁了。”

相片上的男子看起来确实不怎么起眼,姥姥接过来看了一眼,嗔道:“好呆,人都来了还给我相片干什么?”

姥爷更加局促了:“我想总是要给你张相片的,等有了好看的再换回这张……”

可能后来姥爷始终没有照出满意的照片,也有可能是他忘记了这回事,无论如何,这张相片一直留到了六十年后的今天。

我问她:“既然都说好呆,怎么还是和我姥爷结的婚?”

她偏过头想了一会儿,试图从杂乱的记忆中理出思绪:“煤矿上班的嘛……”

煤矿上班的怎么了?我问。

她说:“工资高些。”

我笑起来。

后来姥姥知道了,这个叫宋承运的男人只是看起来呆了些,在煤矿里却算半个一把手,年纪轻轻便带了十几号人。于是姥姥在说姥爷呆头呆脑的同时,眼神里掺了点钦佩。

当然,我不觉得姥爷能察觉出姥姥对他目光的变化,他在十九岁的姥姥面前,还是一个随时紧张到冒汗的小伙子。姥爷打听到姥姥在念书的时候喜欢看文学作品,便几经辗转托人从县城买回一本《青春之歌》,扭扭捏捏送给姥姥。

姥姥惊讶之余,问他:“你也看书?”

“我……我不读,我看不懂。”

“怎么想到要送我书?”

姥爷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听别人说的嘛,听说你爱看。”

现在看来,这本书的作用要比桃酥和鸡蛋大些,至少姥姥喜欢。一九六五年,宋承运和柳绣延结婚了,再往后一年多些,我大姨出生了。

据说我大姨出生的时候姥爷还在下矿,听到姥姥的消息后马不停蹄从矿上赶到卫生所里,想抱大姨的时候又被姥姥喝住:“手是黑的,脸也是黑的,擦都没擦干净,怎么抱孩子?”

姥爷缩回手,不抱了,聚精会神盯着小床上的大姨,嘿嘿笑着问姥姥要起个什么名字好,姥姥说你是当爹的,当爹的当然要负责想名字。

姥爷想了半天,琢磨了半天,还从别人家借来字典翻了半天,最后敲定了大姨的名字。三个子女的名字全是由姥爷起的,于是我妈和大姨的名字全都汇入“丽、娟”大军中,小舅的名字也是平平无奇。

但当时姥爷对自己想出来的名字很满意,等到姥姥怀上我妈的时候,姥爷大包大揽:“孩子名字包在我身上。”

就在姥爷说出这句话的不久后,煤矿塌方了。

塌方的时候井里还有一队人,姥爷也在里面。姥姥得知塌方的消息后,也不哭,只是挣扎着要去矿上,被亲戚拦下知道去不成后才开始哭。

哭的时候有人劝姥姥要照顾肚子里的孩子,姥姥便忍着,但停一会儿又开始抽噎,止不住。就这么一直哭哭停停,直到煤矿那来了消息,说塌方是小规模的,人没事,只是暂时被困在里面。

姥姥不哭了,抓住传信的人:“那吃喝呢?”

“吃喝能送进去,就是人暂时出不来。”

“那睡哪啊?”

传信的人无可奈何:“嫂子,这是遇着矿难了,幸亏人没事,这时候还讲究什么睡哪啊。”

姥姥这才松开了手,彻底止住眼泪,开始咬着牙,掰着手指头等姥爷被救出的那天。一星期后姥爷被抬了出来,胳膊腿都没事,全须全尾。姥爷对姥姥说,啥事都没有,就是好久没见过太阳,现在被抬出来觉得头晕。

姥姥说:你瘦了,还黑了。

姥爷就嘿嘿笑:哪能黑啊,这几天连太阳都没见过,脸上都是蹭的煤灰。

我想当时的姥姥一定很惊惶很后怕,以至于在五十余年后的今日,在她颠三倒四向我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声音还是抖的。

日落了。我等着姥姥继续说下去,但她止住了话头。

我问:“然后呢?”

她说:“不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呢?怎么就突然不记得了?我想问为什么,可是我知道她给不出答案。八十年的光阴像灰尘一样轻飘飘,一吹就散了。她的记忆里只剩下和宋承运初识的那几年。

那几年不论是微妙的情愫、灭顶的惊慌还是失而复得的喜极而泣,都完好无缺地留在姥姥的记忆里,而这一切都关于一个叫宋承运的男人,也就是我的姥爷。

我一直觉得姥姥的姓氏很温婉,柳字,谐音留,却自古多用于离别。连同姥姥的人生也不例外,她与那些怀念的年月与无可倒退的日子依依惜别,又与姥爷离别。

姥爷的离去仿佛带走了她的记忆,现在的她已然忘却了读书时学到的本领,笔不能执,可能不知在将来的哪一天也会口不能述。

我想姥姥是想把这些日子、这些年月记下来的。

于是,我替她提起笔。

写在最后;

今天收录的是一篇过稿文章,作者是“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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