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和水稻,谁才是粮食中的王者? 对于这个问题,东方人和西方人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回答,南方人和北方人可能也有不一样的回答。 在刚刚出版的《谷物的故事》中,崔凯这个从小在中国东北吉林长大、如今工作生活在南方城市上海的跨界学者,将物种、气候、驯化、文化、生活、经济、贸易和文明兴衰等内容融合在一起,以“知识考古学”的方式,剖解了这个问题产生的根源,并给出了基于严谨统计数据的一种回答。 ![]() 小麦和水稻之争,涉及的其实是谷物与人类的关系。谷物有着一万年的历史,养育了人类,也孕育了文明。 法国博物学家法布尔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在战场上殒命,历史却对这些战场大加宣扬;我们在耕地里繁荣,历史却对这些耕地充满轻蔑、不愿提及;国王的私生子都能在历史上留名,而小麦的源头却无人知晓。人类就是如此愚蠢。”时至今日,能说出小麦、水稻、玉米、大豆发源地的人依然很少。 这正是崔凯萌生的那个念头的机缘:能不能站在谷物的视角,写一本一万年的人类史书籍? ![]() 崔凯刚刚出版的《谷物的故事》 ![]() 崔凯小时候,家里住的是传统的茅草屋,房前屋后就是绵延几十里的农田,少年时经常在田间劳作、玩耍,让他对谷物有了最初的直观印象。 其实,水稻和小麦谁是王者,从统计学上并不难回答。在中国,水稻的消费量占 60%,要多于小麦的 40%,是饭桌上的“顶梁柱”,但在全世界,则是小麦的消费量高于水稻。世界上种植区域最广的第一大粮食作物,也是小麦,“一句话,小麦是全世界的谷物,水稻则是亚洲的谷物。”崔凯总结说。 中国和印度是两大稻米主产国,分别占全球总产量的 30% 和 20%,而欧美国家的水稻产量仅占全世界的 2%,崔凯认为,“水稻在欧美就相当于小米和高粱在中国,只是一种杂粮”。 “水稻和小麦的瑜亮之争,不仅存在于世界的东西方,也存在于中国的南北方。秦岭-淮河一线是中国的南北分界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水稻和小麦种植的分界线。”美国学者托马斯·托尔汉姆甚至曾提出一种“大米理论”。在这篇 2014 年发表于《科学》的论文中,他认为,种水稻的南方人更讲求集体主义,种小麦的北方人更讲求个人主义。 其理由是:种水稻离不开水田,而水田需要一个精细的灌溉系统,这个庞大的水利工程需要全村老少的相互配合。水稻种植后,农民之间需要就水资源管理达成一致,沟通协商中,人们打磨出温婉的性格。而小麦是旱田作物,各种各的地,互相独立。这种耕作方式允许个人主义的价值观,并且逐渐发展成为北方的文化准则。 ![]() 崔凯说,国内曾有人认为南方人因为吃稻米长得矮小,北方人因为吃小麦长得健硕,“其实,从营养角度看,稻米与小麦大致接近。小麦的蛋白质含量略高于稻米,但是稻米蛋白质的生物效价却优于小麦。也就是说,双方基本上是扯平的。客观地说,南方人和北方人的身高的确存在差异,但影响因素不只是食物种类,还有族群遗传和气候环境等因素。” “时至今日,家里吃的大米,你可以明确知道产自哪里,但面粉就不一定了。”崔凯强调了一下说,面粉有时候是没法说清楚来自哪里的。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工业化时代要求面粉厂生产出标准化的面粉,然而这项工作在中国有些复杂。”根据崔凯的判断,中国农业尚处于工业化进程中,至少落后于发达国家约 20 年。“农民分散种植,品种选择杂乱无章,今年风调雨顺,大家都种植优质品种,明年爆发病害,抗病品种又受到青睐。不同年份存在气候差异,即使将同一品种的小麦种在同一块耕地中,成分、品质和口感上也会有所不同。” 为了实现产品的标准化,现代面粉厂会选择不同产地、不同品种的麦子,根据客户要求的品质进行“鸡尾酒”式的混合,调配出各种专用面粉,于是就有了超市中的饺子粉、面包粉和面条粉等。 餐桌上的一盘饺子,麦粒很可能来自山东、河南、河北,甚至美国、澳大利亚等地,按照一定比例混合后再磨制成粉,“小麦从西亚走向世界,最终在面粉厂的车间里完成了一次全球性的家族聚会”。 “根据蛋白质含量的高低,面粉被分成高筋、中筋、低筋三大品类。烘焙面包用的是高筋面粉,很有嚼劲。中筋面粉能做出兼顾筋道和柔顺的馒头和面条。低筋面粉质地疏松,适合做饼干和蛋糕。”崔凯一直记得,在 1988 年中国推出高筋面粉标准之前,中国粮店里几乎只有一款面粉,蒸馒头、做面条、包饺子都是它,“有些人家喜欢面条更有嚼劲,和面时就往面团里加点盐。盐分能够促进面粉中的蛋白质形成网络,提高面条的筋性。” ![]() 最近 4000 年,大约每隔几百年,全球气候就会出现一次冷暖交替,中华文明的兴衰大势基本与之吻合。 据史学资料统计,自秦汉以来的 2000 多年内,共有 31 个盛世、大治和中兴,其中有 21 个发生在温暖时段,3 个发生在由冷转暖时段,2 个发生在由暖转冷时段。而 15 次王朝更替,11 次出现在冷期时段。 “气温变化几度,对人来说,就是加一件外套减一件外套的事情,植物不行啊,生在天地之间,它们可没有外套穿。要知道,温度升降一两度,可能都是影响文明走向的事情,《巴黎协定》谈来谈去,不就是 2 度的事情吗?”崔凯说。 气温波动对于农业有着决定性影响,通过竺可桢等学者的研究,人们基本认可这样的结论:寒冷气候会直接导致作物减产,食物短缺又会引发社会动荡,直至王朝更替。反之,温润的气候则会促进农业产量提升。 ![]() 小麦经过万年进化后,成为越冬作物,是因为它有一种很怪的脾气:秋天播种,发芽、出苗后必须经过一段冬季的低温,春天才能开花结实,植物学中称之为“春化现象”。崔凯解释其原理说:“进入越冬期,小麦细胞液中的含糖量增加,使结冰点降低,能够忍受零下 12℃ 的低温。” “如果春天播种冬小麦,麦苗会正常生长,但因为缺失了'春化’过程,小麦不会正常开花结实。”崔凯查阅史料的时候发现,上世纪 20 年代,前苏联就曾出现过异常暖冬,很多地方的冬小麦因为没有完成低温春化,导致了减产和饥荒。 春化现象使小麦成为越冬作物,这对华夏文明尤为重要。初夏六月,黄河流域的麦田一片金黄。农民们在抢收麦子以后,还可以种植一茬玉米。冬种夏收的小麦和夏种秋收的玉米在生长季上恰好形成互补,相当于让我们多收了一季小麦。时至今日,小麦为中国人提供了 40% 的口粮。如果没有越冬的小麦,单纯依靠稻米,中国根本就承载不了 14 亿人口。 有意思的是,谷物也跟全球气候变暖扯上了关系。“地球向大气释放的甲烷中,约有 10% 来自稻田。稻田土壤被水淹没后变得缺氧,植物根系如同生活在'沼气池’中,有机物被细菌分解,会释放出大量甲烷。甲烷是仅次于二氧化碳的第二大温室气体,虽然总量不多,但其对气候变暖的'贡献’却是二氧化碳的 28 倍。”崔凯说,近年来,随着全球变暖成为焦点话题,水稻也越来越多地受到关注。 英语中,文明(culture)的词源即耕作(cultivation)和农业(agriculture)。“从古至今,谷物一直是人类文明赖以生存和传承的基础,也是人类史上至关重要的叙事话题。人类影响着谷物,谷物也在塑造着人类。” 对于谷物跻身人类主食的原因,崔凯认为,“谷物种子的优势,在于富含高能量的淀粉,能够为人类在荒野中奔跑提供力量。另外,谷物种子的含水量低于 15%,收获以后会进入休眠状态,新陈代谢非常缓慢,能够存放几年,帮助人类熬过食物短缺的日子”。 ![]() 以时间为纵轴,讲述谷物故事的深邃背景,横轴则是稻米、小麦、玉米、大豆、土豆等谷物的起源、演变以及由此产生的影响。这就是崔凯在《谷物的故事》中采用的“丁”字型结构。 四年时间里,崔凯几易其稿,在体例上作了几次非常大的调整。第一稿,他从“从田野到餐桌”的角度出发;第二稿,他又从物种的角度入手。可他发现,这两个角度,都有局限。“第一稿的时候,视野过于狭窄。后来调整为按谷物种类分别展开,但有的种类,比如小米,本身在谷物中的占比很低,素材也极为有限,整体上就显得很不匹配。最后,我才想到了这种纵轴加横轴的方式,可以比较好地解决这些问题。” 崔凯是一位多学科跨界学者。他有三个身份:并购专家、农业专家和科普作家。 与农学专业的结缘,算是一场阴差阳错。1988 年,崔凯考入了吉林农业大学农学系,当时,父亲让他报考的专业是“经济动物”,觉得这个专业毕业后能多赚点钱,然而鬼使神差地,他却把专业误填成了“经济作物”。 在吉林农业大学获得硕士以及在江南大学食品工程专业获得博士后,1999 年崔凯又考取了华东师范大学心理学系的博士。 毕业之后,他入职冠生园集团投资部,他调研过数以百计的农业企业,还担任了多家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脑海中渐勾勒出一幅农业产业的全景图。 2008 年,崔凯进入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为 MBA 讲授《企业并购重组》课程。 而在 2018 年,崔凯前往宾夕法尼亚大学做访问学者,选修了人类学系的“人类史大变迁”课程,正是这个课程,不一样的视角和全球化的视野,给了他很大触动。 ![]() 大约 400 万年前,人类开始直立行走,双手被解放出来;约 100 万年前,人类开始使用火,吃上了烤熟的食物。然而在相当漫长的演化史中,人类依旧以狩猎采集为生,与野生动物并无本质区别。直到 1 万年前,人类开始驯化谷物并种植后,命运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了食物保障,地球人口从 1 万年前的几百万,激增到今天的近 80 亿,人类成为地球真正的主人。 这就是谷物故事的缘起。崔凯当时想搜寻一些关于谷物历史的通识书籍,却没有找到合适的版本。他曾读过关于咖啡、辣椒、胡椒、棉花等物种的书籍,叙事时间轴大都从约 500 年前开始——这些物种主要是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才走向世界的。 ![]() 于是,他萌生了创作一本《谷物简史》,站在谷物的视角折射人类史。但崔凯发现,自己随性的文风与治史的严谨相去甚远,最终还是用了《谷物的故事》这个轻松的书名。 “此前我写过九本书,然而这本《谷物的故事》几乎融汇了我五十年的人生经历,它的意义在我心里要超过此前的全部书籍之和。”崔凯说,“现代人的 DNA 里仍然保留着对田野的亲近,仍然喜欢生命的绿色——那里不仅有祖先的基因,还有人类的根基。我希望能够和大家一起,步入人类文明史的长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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