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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话上海】家训家规中的江南风(作者:陈燮君)

 黄之中 2023-03-25 发布于上海

上海老底子每天呈送精彩文章一组

打开尘封的记忆,寻觅往昔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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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上海老底子事  忆上海老底子人

诉上海老底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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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来自五湖四海,有不少上海人的祖籍在江南,其家训、家规自然浸润了江南风。自幼年始,我的母亲就带着我们阅读江南这本大书,言传身教的传承中,处处可见江南。

家训家规家风是无形的,但它们带出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生活方式却是日常的、相随的,甚至是终身的、传承的。

母亲在外婆家教我读放翁

20世纪50年代初,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姊妹长住宁波月湖边的外婆家。我们的家训、家规和家风中,渗透着月湖的春秋岁月、湖水波光和天一阁的“天一生水”与幽远书香。

外婆家的巷子大门朝着月湖开。妈妈决不让我们单独近水,但在河埠头洗衣服洗菜时,总让我们跟着,慢慢启蒙家学经典、理家格言、学习良方和亲情之道,初识“烟村院落,是谁家绿树,数声啼鸣”“两岸荔枝红,万家烟雨中”“忆昔儿时逢令节,家家户户学习忙”“家山梦、秋江渔唱,晚风牛笛”“积善之家,必有馀庆”“万里家何许,天阔水云长”“儿女妇家笑语亲,兰苕玉树各生春”“东家娶妇,西家迎客,灯火门前吉祥”,细细讲述“先贤家训”“钟声破晓”“鸭栏帆影”“白墙夕照”“石桥残雪”,说着“春江水暖鸭先知”“四季变化湖相告”……我从月湖开始逐渐认识水揉的江南、诗性的江南:江南烟雨里,百姓夜枕河,“古窗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在南之人食水产……食水产者,鱼、鳌、螺、蚌以为珍味,不觉其腥躁也。”

家乡何在,烟迷波渺,“乡音乡愁”也是伴随着母亲这本大书的根和魂。母亲陆菊舲是陆游的后代,陆家后代曾郑重其事地下了功夫,做了家谱。家母从小即以陆游的诗句及其爱国情怀、民生关注、豪放诗风和情感倾吐激励后辈。她喜爱陆游的《关山月》《书愤》《示儿》等诗,常吟“烟蓑雪笠家风在,送老湖边一钓矶”“家住东吴近帝乡,平生豪举少年场”,倾情于诗词,关注于家风。小时候,她让我们兄弟姊妹抄写最多的诗词就是陆游《游山西村》诗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诗句绚丽灵动、开朗明快、富含哲理,后来竟成为指引我们人生的格言警句。母亲还熟诵陆游的《梅花绝句》:“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前一放翁。”她会循循善诱,说做人要像梅花一样不畏寒冽,笑迎晨风,纷繁如雪,遍开山峦。特别是绝句后两句,诗人设想奇特,出语不凡:有什么方法能把自己化为千万个人,让每树梅前都有个放翁?这种对梅之痴情、用句之豪迈,影响了我们后辈的人生文道艺路。

母亲的爷爷陆卓人当年曾出任宁波商会会长。前几年,我在宁波帮博物馆的展览陈列中见到了这位前辈的大名。回沪后,我急切地询问母亲,想了解更多的历史讯息。母亲笑得很自信,却只是平静地说:“我的爷爷一直以执著、诚信、勤勉、宽厚、念旧、坚韧作为家风倡导,以此律己,要求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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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外国友人拍摄的月湖照片

母亲常说书香之家便是仙家

母亲的心中一直有“书房文化”。“郎官巷”是母亲进入陈家以后,最为挂念的地方。郎官巷是陈家的老宅,从那里走出了许多自然科学家、社会科学家、文化人、革命老同志,有的还亲历过延安文艺座谈会,甚至主持过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讨论。多年以后,一些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珍贵照片,就是陈家前辈提供的。前几年,近百岁的四婆婆郑重在北京与我们欢聚,还不停地称赞陈家文气之盛。

母亲常常带我们去郎官巷,逗留时间最多的肯定是书房。时间长了,老宅的印象会渐渐模糊起来,而书房却变得越来越清晰。大大的书房,成排的书柜,大量的旧版书和古籍,凝聚着旧时岁月,回响着先贤吟诵。在老屋的书房,我会情不自禁地寻找像天一阁“宝书楼”般的匾额,会试图发现前辈“藏书之富,甲于天下”的追梦,会感叹文脉传承的曲折与艰辛,会鼓起研究书房文化、重振书房实践的文化热情。城市建设的发展,没有把老宅及其书房保存下来,这实在是一个文化缺憾。后来,我们小辈陪着父母多次来过宁波,在“郎官巷”巷名牌前久久驻足,尽力搜寻旧时的记忆,对文脉的传承一下子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与更加紧迫的感觉。

“书房小中见大:书香之家,侬家便是仙家”,这是母亲在97个春秋的生命长河中悟出的真谛。父母从20世纪40年代来到上海后,一直住在圆明园路,一住就是半个多世纪。我们家住在圆明园路97号,原是安培洋行大楼。安培洋行建于1907年,三段式立面,以砖工为主的装饰细巧多样,砖木混合,中央楼梯宽敞气派,是优秀历史建筑。当年,宁波轮船在黄浦江上响起汽笛,长长的鸣叫声后,圆明园路回归平静。今天,悠远的海关大楼钟声敲响后,圆明园路上依然宁静一片。母亲决心在这里营建心中的“书房”,尤其是养育比书房更重要的“书卷气”。记得儿时,母亲总是讲着故事哄我们6个兄弟姊妹入睡。她熟悉《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说起经典小说、戏曲丝丝相扣、娓娓道来、引人入胜。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家中没有电扇,更无空调,太阳西晒以后,母亲总会拖地驱热,晚饭后即铺开大草席,然后兄弟姊妹们有序平躺,舒展四肢,听着母亲的故事幸福地入睡。母亲肚子里老古话多,话语间经常灵活应用“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石板凳摔乌龟——硬碰硬”,不要“唱三本《铁公鸡》——吵吵闹闹”,做事不能“驼子跌跤——两头不着地”。她还会适时讲一些生活谚语,如“春雾雨,夏雾日,秋雾风,冬雾雪”“邋遢冬至干净年”。她写一手好毛笔字,近90岁还能站立悬腕写书法长卷。在父母亲的表率作用下,大家庭的学习氛围一直很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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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圆明园路97号安培洋行

母亲走到城隍庙为我买镇纸

“拆掉被柜做书柜”“腾出衣橱当书橱”“让出半床堆宣纸”“走到城隍庙买镇纸”……母亲在家庭“书房文化”的建设上,留给后辈很多催人泪下的故事,这些故事传承着绵延的文脉,浸润着深深的母爱。

20世纪70年代,一天下班,我急匆匆回家,直奔四楼。推门一看,只见家里仿佛成了木匠铺。原来母亲嫌家里的好几只书柜不够用,于是托人拿着户口本,到石门一路的木材店买来了配给的木料,又请来“四明昌”木工老师傅就地做起大书柜来。走近一看,更是惊呆了,买来的大木料不够,母亲竟让木工师傅拆掉从宁波带回的两个大被柜,此时师傅正在把加工后的被柜的大挡板往书柜上装。

家里买的书“日长夜大”,不久,新做的书柜也被放满。原来书柜中的书是一排排放置的,用起来方便顺手。现在早已是层层排列,组合堆叠,以多放一本为幸,绝对不留一点空隙。慢慢地,“书楼”裸置于居室,多处“拔地而起”,书画也蚕食着居住空间,走路只能侧身,甚至夜间经常有“地震”——书堆塌方。于是,一个周末的晌午,母亲与父亲郑重其事地商量后,把他们的衣服从衣橱中取出,与其他衣帽空间进行了“挤压式整合”,把我们的书籍和字画舒坦地放进了大衣橱,此时,衣橱俨然变成了书橱。

家里兄弟姊妹都喜爱书画,渐渐地丈二匹、八尺整张的大宣纸没有空间堆放了,老是东堆西放甚是可惜。于是,母亲与父亲又一次商量,说他们可以腾出半个床位堆放宣纸。可这一放就是好多年!

一个严冬的周日的上午,母亲还特地步行到离家不近的城隍庙,为我买来一个彩色玻璃球镇纸。母亲一边跑得满头大汗,一边说:“以后有条件了,买一对老红木的镇纸给你,现在将就着用吧!”我对母亲说:“这个镇纸特别好看,在冬日更能触摸到'妈妈的温度’,我不让她离开书桌和书房。”对于这个玻璃球镇纸,我到现在还视如珍宝。

在我家的家训家规家风中,有浓郁的江南风,留驻了历史的风雨与彩虹,演绎了岁月的潮汐与悲欢,融入了生命的坚毅与隽永,传承了文脉的亲情与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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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城皇庙商业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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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制作:冯    晔
审核:吕鲜林
签发:吴一峻

 本文选自2023年第2期《上海滩》杂志

来源:上海滩杂志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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