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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牛

 潍坊北海道 2023-03-25 发布于山东

作者|王子俊

       人上了些年纪,就喜欢回忆过去的事情。漫长的岁月中,忘记了很多事,早已记不得很多事。如今能记起来的事儿,是越来越少了。

       就像冬天的白桦树,历经几番风雨洗礼,脱干净了绿色黄色褐色嘈嘈杂杂挨挨挤挤热热闹闹的枝枝叶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寒风中,兀自伫立着。

       母亲说,我小时候儿,家里曾经养过一只狗。黑色的老狗。可是,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那时候没有人给狗吃狗粮,狗只能吃剩饭。可是家家都穷,几乎没有剩饭。更不用说遛狗了。如果谁栓了绳子去遛狗,估计要被笑话死,被当做精神不正常。

       我也养过小“啊啦”鸟,养了好几只,都是从坡里鸟窝拾来的。

       那时候,很多这时候已经去世的老人还在世。有个大爷爷就很喜欢逗小时候的我玩儿。

       “大爷爷,我马下了个啊啦窝。”我炫耀地说。

       “我也马下了个啊啦窝。”他说。

       “我的在南山上。”我说。

       “我的也在南山上。”他说。

       “我的在土岭子上的槐树下面。”我说。

       “我的也在土岭子上的槐树下面。”他说。

       “坏了,我马下的啊啦窝大爷爷也马下了。”赶紧回家跟母亲报告了这坏消息。

       当时上小学,家离学校很近,课间就爬墙回家喂鸟。喂得是蚂蚱,小鸟儿很爱吃。但是,好景不长,很快爬墙的事儿被发现了,鸟儿也被踢蹬了。这件事情一直是个痛点,不说也罢。

       鸡鸭鹅都养过,学费就从它们的屁股里出。鸡们住在鸡舍里,傍晚就要用平板的石头堵住鸡舍门口儿,免得晚上黄鼠狼来拖。鸭们成群结队,需要拿杆子赶着去田地吃草,它们叽叽喳喳,不知道讨论什么。鹅们则骄傲多了,叫声很大,嘎嘎嘎。来了客人,如果看着不顺眼的,它们跑过去,下嘴就拧。看门不亚于狗。

       猪也是备受宠爱的。早上,母亲把猪食倒在槽子里,“唠唠唠”,唤猪出来吃。猪迈着矫健地步伐,迅速就位,“呱唧呱唧”地吃起来。趁它吃食,母亲一拃一拃地量它,从腚量到头,又从头量到腚。看长大了多少,计算啥时出栏。

       以前的农村,家家门口都拴着一头牛。如今,家家门口都停着一辆车。

       我上小学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头老牛。那是一头黄牛,是一只犍子牛。当时,公牛叫“犍子牛”,母牛叫“莳牛”。来我家的时候,它就是一只老犍子牛了。牛的年龄据说看牙齿,但我们不会看,也不知道它几岁了。按照人的年龄算的话,估计有五、六十岁了。

       老牛长着很粗大的角,但是角弯弯的,往头顶上长,似乎要在头顶上抱成一个圆,倒像是山羊的角,没有什么攻击性。不像有的牛,角往前长,像尖刀匕首。

       那时候喜欢抱着它的角,让它把我的身体撅起来。老牛平静地看着我,眼神可以说是“慈祥”了。它巨大的身体,仿佛蕴含着很多的力量和智慧。后来看到有部电影,名字叫《大块头有大智慧》,我就想起我家的老牛。

       平时放了学,我很喜欢去放牛。牵着它,去往北山的小岭子上,看它伸出舌头,把草卷进嘴里,那些红草婷、爬蔓子草、莠子草,纷纷不情愿地被卷进去了,就像在外疯跑的孩子,一股脑儿被收进了教室。随着夕阳西下,晚饭前,我们就回家了。

       有时候,我让老牛停在岭子下面,我站在岭子上面,腿一跨,就跨到它的背上,骑着老牛走。老牛并不介意,可能也不觉得重,慢慢往前走。起初觉得挺好的,但是时间长了,就有点儿磨裆,不那么舒服了。而且,下来之后,裤子上全是细小的牛毛和油灰。

       漫长的暑假里,整天和牛在一起。北山南山西山的沟沟坎坎,角角落落,我们俩都转遍了。有时候,我也把缰绳盘在它的角上,让它自己走,自己找草吃。它慢吞吞地吃草,慢吞吞地走路。我们俩形影不离,从来没有走丢过。

       吃饱了,它就躺在树阴凉里,反复咀嚼已经吃进去的草。这时候,我很喜欢抚摸它脖子下面耷拉着的那一长条皮肤皱褶,软软的,温热的,很光滑,有一种安全感,也有种幸福感。周围的蝉依旧鸣叫不停,夏日里蓊郁的树木洒下阴凉,田野绿色的微风轻轻吹拂。偶尔有蚂蚱蹦跶而过,也有蚊虫来骚扰,它懒洋洋地甩甩尾巴,并不和它们计较。

       老牛走去山沟的水湾里饮水。走近水湾的时候,它脚步加快了,俯下头,咕咚咕咚地喝水,直到脊梁下面肚子上后方的“食坎儿”平了,说明喝饱了。它抬起头,慢慢地转身,我们再踏着夕阳回家。

       老牛最幽静的时光应该是冬天吧。冬天喂它吃干的玉米秸秆,用闸刀闸成一节一节的,老牛仍然使用舌头卷着吃,好像再难吃的食物,都不妨碍下咽。在悠长的时光里,它慢慢反刍那些玉米秸秆,经过胃液的滋润,应该还原了新鲜玉米的香甜吧。

       深秋偶尔也能吃到青黄色的黄豆秸秆,有的豆秸上还有残留的黄豆,应该是最好的点心。可惜太少,而且还有老鼠来抢吃。老鼠偷偷爬到老牛的食槽边,绿豆一样大小的眼睛滴溜溜乱转,观察老牛的反应。见老牛没有反应,就悄悄溜下来,到槽底找黄豆吃。老牛安静地看着它,眼中空空如也,显然并不在意这个小贼来偷吃。

       很佩服古人的智慧。在十二属相中,鼠和牛是很合得来的,“子”与“丑”合嘛。我想,之所以合得来,是因为牛太厚道了,对鼠太包容了。鼠偶尔发点儿小脾气,牛或者没听见,或者装作没听见。鼠就算急了眼,抓挠几下,牛皮糙肉厚,根本无感,鼠也无可奈何。于是,就很少矛盾。于是,就很“合”了。

       春天来了,是牛最忙最累最苦的季节。我家这老牛耕地很好,虽然力气可能不是最大的,但是脾气好、卖力、耐力好,拉犁整整一上午,也不会偷奸耍滑。而且,和别的牛一起拉犁时,从来不尥蹶子,从来不互相撕咬。用现在的话说,很有团队精神,很能协调合作。在大片大片的坚硬的土地上,无论拉着多么沉重的犁铧,它只是低着头、弓起身子、夹着尾巴,安静地、沉默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

       因为它是这样好使唤,就有邻人农忙时节来借它去拉犁。不管谁借,不管和谁家的牛搭档,它都尽力拉犁,无力不出。有时候被还回来的时候,还在呼哧呼哧地喘粗气,累得马上趴在栏里,连反刍也顾不上了。

       我心疼极了,脸贴着它的脸,抚摸它的脖子。看见它大大的眼睛里,好像有泪花。

       有一年,去一家全羊店吃饭。中间去了趟厕所,回来走到半道上,碰见有个人在杀羊。那是一只半大羊羔儿,浑身长着白色的毛。杀羊的人一只手攥住羊羔的一只角,一只手拿着一柄锤子,准备打羊羔的脑袋。当时,锤子已经敲掉了羊羔的另一只角。羊羔“咩、咩”地叫了两声。它身子往后躲,一双清澈的眼睛,无辜地,无助地,望着杀羊的人。

       到如今40多年过去了,回首往事,恍如一场梦。不知道岁月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愿岁月带走所有苦难悲伤。愿所有善良的灵魂得以安息。

       只是,我不知道,我的那头老牛去了哪里?

                                                                      2022年10月13日

       ——本文刊载于2022年《北海道》秋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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