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王慢行:小说连载:来到福至镇的人(5)

 故人旧事2020 2023-03-25 发布于重庆

                 7
 
张大炮刚进厂分到机修车间,那时,厂里的电工只有3人。
机修车间由三大组组成。钳工组人多,话不多,都1默默干活。话多的是泥水匠木匠组,男男女女成天嘻嘻哈哈,玩笑不断,说话水流沙坝。泥水匠木匠吃香,总有人请去建房搭棚,或做家具,免不了嘴上抹油滴酒的。要说嘴上干净和身上穿衣干净的,要数电工组的人了。几个电工除张大炮外,工作服都是干净的。五十年代的电工组长,是李万明师傅,姓夏,都叫夏师傅,张大炮叫师爷。电工分内线和外线。夏师傅四十多岁,是内线八级电工。外线电工,是负责室外输进输出线路,照明开关等器具的安装维修,不包括室外的变压器设施;内线电工则是负责室内配电控制设备的安装维修,包括电机等设备。内线电工技术最高可达8极,外线电工很难有考到6级的。
一开始李万明是外线电工。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李万明想学技术,夏师傅不教。怎么办?夏师傅有一弱点,喜欢喝酒,见酒像见爹,几口酒下肚,什么话都说。李万明学夏师傅的技术是动了一番脑的,碰到内线配电屏、电机比较难的设备维修,李万明站在旁边看,夏师傅往往在人不注意或者不在场的时候,才处理故障。李万明用心记,一点点学,私下拆开电器设备研究构造原理,还搞不懂的,缝星期六、节假日晚上,在家让小个子女人弄几个菜,请夏师傅来家喝酒。夏师傅逢请必到。

夏师傅这人技术非常保守,但坏在那张嘴上,特贪那杯酒。坐上桌,菜未上齐,别人没动筷,夏师傅面前的那杯酒已见底。夏师傅喝了酒嘴没把门的,尤其是喝高兴的时候,话特别多,李万明见夏师傅喝到尽兴时,把平时搞不懂的问题搬出来问,这时候什么问题夏师傅都答。就这样,当李万明考上电器工程师时,夏师傅才明白,为时已晚。这个世界只有钱才是硬通货。这时,李万明的月工资已调到128元,远比厂领导的工资高,厂里很多人这才反应过来,明白李万明的先见之明。话说回来,技术不是每个人都学得会并掌握的。李万明学技术肯下功夫,本身文化高,会看图制图,设计线路,会电量电阻计算,这一点夏师傅自叹不如。不久,夏师傅调走了。 
张大炮文化低,脑子装不住事,每天就知道上下班。张大炮当电工多年,技术没长进,力气有的是,在哪儿都肯出力,电工组的人都喜欢。张大炮很少与老乡黄凡武来往,两人碰面仅是打招呼。黄凡武虽当一车间副主任,张大炮看不惯这人投机钻营那套,不去巴结讨好。黄凡武家安电灯电线,胡玉碧叫,张大炮才去,很不给黄凡武面子。这不,老乡叫万三的,硬拉着去黄凡武家吃过一次饭,张大炮不愿去。1966年入冬时,两人红过一次脸。
那次事情因胡玉碧而起。胡玉碧为李万明织一件毛衣,找张大炮转交,特意嘱咐不要别人知道。这事天知地知,不知黄凡武从那里听到的风声,闻讯后大发雷霆,把胡玉碧手打折,还专门跑到机修车间来把张大炮臭骂一顿,并当众羞辱张大炮,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话是说给李万明听的。张大炮当时气得直喘粗气,两人撕破脸皮,以后没有来往。
拉去吃饭,张大炮不知是万三的意,还是经黄凡武的思。万三与张大炮是浏阳河亲戚(转了弯),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万三爹对张大炮爹有恩,张大炮不得不买账,只得硬着头皮去。吃这顿饭,多年后张大炮感觉都难受。
天地敞开门,善恶把人分。黄凡武当上厂革委副主任,家就搬到家属公房去了。1957年后,黄凡武渐渐取得组织信任,慢慢升官。从班组长、车间管理、副主任、主任,1969年初,在全国结束武斗混乱局面的“三结合”中,黄凡武作为反到底派头头,被结合进厂革命委员会,当副主任。黄凡武很满意自己走上一条光明大道,常常自鸣得意,看工人成居高临下的姿态。
去家属公房的路,张大炮熟悉。家属公房是在二车间早期取过土的一大片平地上建的,有十栋房。职工公房每家两间房,厨房两家公用。厂干的家属房不同,多一间是三室,每间房要大2—3平米,厨房是单间的。黄凡武家张大炮来过,修过电路故障。当万三进门晃进黄凡武家里屋时,张大炮才迈动沉重的双腿走到门前,一扭头,看见腰系围裙正在厨房灶前忙碌的胡玉碧。锅里嗤嗤响,像是煎鱼,胡玉碧满面红光,两眼黑珠仁闪亮,白皙的额上滑动几颗汗珠晶玉透亮。胡玉碧是崇尚权势的女人,当上厂副主任夫人后,浑身放出光彩来。
在张大炮眼里,这些年胡玉碧完全变了一个人,喜欢到处张扬,家里请客,吃肉,打着锣让满家属区的人都知道。快进屋坐,胡玉碧擦额上汗,打招呼。张大炮哦哦应着。从来凤镇出来的时候,张大炮第一次见胡玉碧,一副清纯的模样。人是依附权势变的呢,还是本身就是追求权势的人,张大炮弄不懂这种关系。
此刻,张大炮想到了师母——小个子女人。师傅找小个子女人,找对了,适合才是最好的夫妻。看起来,他们是在师傅走麦城的时候结合的,几十年下来,见真情。师母什么都好,就是不生孩,很遗憾,不知道两人谁的毛病。师母没有胡玉碧漂亮,但脸上始终洋溢着满满的知足感,要是当初师傅找的是胡玉碧,我的这个老乡能不能守住贫贱,难说。生活没有假设。张大炮回过神来,与胡玉碧打招呼,往里屋走。张叔叔好,从门后跳出一张脸来,一看知道是胡玉碧的独生女儿,长得像妈。
张大炮突然感觉胡玉碧女儿神态很熟,想了想,对了,就是抬眼看人的刹那,像师傅,像极了。张大炮感到惊奇,心里一阵激动,师傅知道了一定会挺高兴的。一直有人说胡玉碧的女儿是李万明的种,张大炮不信,曾与人闹得脸红脖子粗的。张大炮平静一会儿,意识到还不能告诉师傅这个秘密,现在不是时候。张大炮疼爱地看着胡玉碧女儿,脸上露出憨厚的笑。
张大炮进到里屋。房间里摆好餐桌,黄凡武坐在对着门的首席上,侧头跟曹二娃说话,张大炮进来装着没看见。桌上坐着曹二嫂、供销科长、总务主任和万三。这种场合有曹二嫂,张大炮吃一惊,要知道,曹二嫂是厂里有名的“骚堂客”。 曹二嫂长相平平,皮肤略黑,体型丰满。有人说曹二嫂的一对“大奶”,眼睛斜到一边,口水流出来。张大炮最早听说曹二嫂乱搞,是与万三。六十年代初,万三管煤房,曹二嫂从农村出来没工作,就在厂里以挑煤为生。
 每月结账,曹二嫂领的力钱总比别人多,一块挑煤的人发现,万三被曹二嫂的媚眼俘虏,从中搞鬼。1969年,厂里要招几个工人,曹二嫂榜上了黄凡武,让其帮忙。那时,黄凡武在一车间当主任。听说,已当二车间副主任的曹二娃,有一次突然下午回家拿东西,门紧闭叫不开,顿时火冒三丈,又踢门又骂,隔了好一阵,门开了,曹二娃走进屋,看到黄凡武坐在床边抽烟,正愣,黄凡武没事一样站起身,走了。
就是那年,曹二嫂被招进厂。很多年后,曹二娃暗自庆幸自己聪明,没跟黄凡武翻脸,不然自己现在能当上厂工会主席吗,妄想吧。曹二娃后来自我安慰,女人嘛,跟谁睡不是睡,老子去睡别人的。
 黄凡武没张口,没人与张大炮打招呼。张大炮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脸上的肌肉扳成一块,只得憨憨笑着,好久喉咙里咕噜响,嘣出一句话:黄主任,我来了。黄凡武扭过头,发现张大炮来了,用手指着凳子,示意挨着万三坐。黄凡武看桌上已摆好五六个菜,端起酒杯,说,今天请大家来喝酒,说着,瞟一眼旁边的曹二嫂,把酒先干了。众人跟着干。曹二嫂斜睨黄凡武一眼,喝了半杯,把杯子放到桌上。众人拿起筷子吃菜。
 酒至半巡正高兴时,黄凡武说,厂里正在搞批林整风运动,下周,公司要派人来蹲点,调查厂领导开展运动的态度和表现,到时请给我提点意见。供销科长最先领会黄凡武的意思,接口说,我们黄主任在运动中表现最积极。曹二娃酒兴上来,满脸通红,说,批林整风,批个鸟,当书记的成天耍嘴皮子,生产他不管,我就是要向调查组告他。张大炮猜曹二娃说的是厂王书记,最近全厂开的大会比较多。黄凡武看张大炮几眼,埋头吃菜,没吭声。曹二嫂放下筷子,看众人,说,有一回没人的时候,王书记摸了我的奶。
 众人一听,笑了。万三直愣愣看着曹二嫂,心里空落落的。自从曹二嫂不挑煤了,就不搭理万三。黄凡武抿着嘴笑,说,这可不能随便乱说哦。曹二嫂站起来,涨红着脸,说,我说的是真的。曹二娃一把拉曹二嫂坐下,说,这也能告啊,丢不丢脸。曹二嫂咕噜,只要把他告倒,还怕丢什么脸。黄凡武笑着端起酒杯,说,好好,喝。
张大炮心里清楚,这桌上的人是一伙的,经常在一起吃喝,一个鼻孔出气,今天就是鼓捣告王书记状的。张大炮这才明白,找他来喝酒,看上的是他这门炮。虽说王书记成天扛着官架令人讨厌,但跟我张大炮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不能被当炮使。张大炮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装醉,借故上厕所,溜了。黄凡武没想到,原来现在的张大炮,变得鬼精了。
 
李万明自那次批斗会险些丧命后,身体明显虚了,扛3米长的木梯,走路摇晃。现电工组就数师傅岁数大,那用得着爬梯,师傅无论如何坚持要扛梯子。张大炮知道师傅是怕人说坏话整天空着手,就找人为师傅做了一个1.2米长的短木梯,师傅拿到手上看,拍张大炮肩,很满意。从此,师傅每天上班扛着那架短木梯,形影不离。张大炮看师傅那个模样觉得好笑,那架短木梯像道具,师傅每天扛在肩上,有人乐意看,师傅乐意做。这个社会走过场有市场。张大炮感叹,老实人,干老实事不吃香了。
张大炮发现,过去那个直性子的师傅变了,眼光似有一层雾,变成见谁都恭敬,笑脸相迎的人了。师傅每天上班扛着那架短梯,见熟人,放下梯子亲热地吹一阵,电工队伍走远了,慢慢追上来。张大炮见并不抽烟的师傅,怀里揣一包一角多的香烟,内衣里再揣一包“大前门”之类的高档烟。见普通工人,掏外衣兜,见干部掏内衣袋。师傅变得阿谀奉承了。张大炮不抽师傅的,抽自己买的经济烟,8分钱一包。
张大炮不明白师傅为什么这样做,活得好累。
1970年“五一”节那天,检修设备。电工组长带着几个电工浩荡地开到一车间,师傅依然扛着短梯走在后面。钳工组有四个钳工也在检修机器。电工组长四十来岁,对电器线路维修是半壶水,却不懂装懂。快到中午,都想早点搞完检修回家吃饭,这时一个电工查出配电屏空气开关有故障。电工组长想露一手,自己忙活一阵,最后还是叫张大炮要他师傅去看。师傅看了,说差配件快派人去领。领配件的人从厂部回来,师傅已把故障修好。这件事让电工组长脸上挂不住。电工组的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谁有几斤几两,心里清楚。
 
         8  

万明的确变了,这个变化是悄然的。
在未与老宋未重逢前,李万明一直认为自己倒霉,是被人整的,心里恨这种人,恨得咬牙切齿,但只得认命,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这个社会。他不知道自己的不幸,是一个时代的悲剧。这个时代教会人的,是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改变自己,做命运的主人。
1971年底的一天,李万明专程到双石市里买无线电器材,从商店出来,有人拍肩膀,回头看一惊,哇,巧了,这不是一同蹲过监的老宋吗!真想不到,一别十多年,两人惊喜地在闹市区茫茫人海中碰见,蹲在人行道边交谈起来。这地方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闹哄哄的,丝毫没影响两人的谈兴。老宋原是双石市报社的副总编,1957年被打成右派,不服,给当时的双石市委书记写信申诉,反被定成极右分子;还不服,给中央领导写信,被强制送去劳改8年。李万明与老宋是在省一监狱时认识的,那时李万明被泊江县公安局押来关在这里,而老宋从这里被押到大瑶山劳教老宋从大瑶山回来,重回报社打扫卫生,每月只发基本生活费。
老宋伤感地说,离开双石市,我们几个“老右”被押送去四川峨边大瑶山劳教。还记得吗?高级工程师老唐,高级教师老张,作家老王,还有,老宋眼光暗淡,浑浊的泪水盈满泪框,哽咽着说不下去,他们回不来了。李万明一时不明白老宋话里的意思,急切问,他们怎么哪?老宋说,在大瑶山,1960年闹灾荒饿死了,当时来不及埋,用席子一裹扔到河里喂鱼。说到这里,老宋抑制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在脸上流淌,停了好一会擦掉泪,才说,同去的几个人,就我一个人回来了。
李万明瞪大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老宋缓过气来,问,你当年逃脱劳教,我们几个猜,你是不是通天了。李万明说,哪里,是厂里需要我的技术硬要回去在厂里改造的。老宋眨眨眼,不信,叹气说,老弟,厂里这一要,把你搞好了,比起我们在大瑶山的日子,简直就是天上和地下。走,咱哥俩难得一见,喝一杯去,你还有4级工资,今天打你这个地主了。平常谁要说地主,李万明会很不高兴,今天老宋这么说,他不见外。两人找到一家背巷的小馆,要了花生米和凉豆干,从中午一直喝到天上繁星点点才分手。老宋的一句话,李万明始终没弄明白,中国的文化人折腾文化。李万明坐车回家已是半夜时分,醉意朦胧,心里很高兴。从被打成右派的十多年里,小个子女人从没见丈夫这样高兴过。
见到老宋,李万明感慨万千。自己跟老宋比。老宋资格老,抗日战争时期去延安参加的革命;比水平,人家副总编,副厅级干部,还不是一样被打成右派。李万明不明白,这个社会,怎么平白无故地把一个人整成坏人呢?分别时,老宋醉了,拉着不忍分手,一再说,我们为什么成右派,成极右分子,就是当时没有领会上面的意思,“用阳谋引蛇出洞,聚而歼之”。以后不要再傻了,要活着,要好好活着。李万明想,好好活,怎么活?每个人要找出自己的活法来,并不难,但被专政的人,要想有一个正常人的活法,很难。李万明有技术没被发配到大瑶山,是幸运的,他由此明白一个道理,技术可以保命。又想,技术能不能改变命运呢?
李万明开窍了。父亲的经历给李万明启示,政治是魔幻的,变化莫测,必须适应在这种环境中生活。
1972年初,庆东厂里召开“批林整风”大会。厂里这边开大会抓革命,各车间开足马力搞生产。厂革委副主任黄凡武建议,阶级斗争这根弦不能松,把厂里的四个牛鬼蛇神拉出来批斗,大涨革命工人的志气。厂党委王书记采纳了。大会在能坐下三百人的厂礼堂召开。礼堂是一座园拱顶的红砖房,主席台上是木板地面;台正面和两侧墙上挂着暗红色幕布,显得庄严美观。
台下满满地坐着厂部机关干部和各车间选派出的代表。开会前,台下有的人窃窃私语;女职工没忘抓紧时间织毛衣;男职工拿着烟杆抽叶子烟,礼堂上空弥漫着呛人的蓝色烟雾,从两侧的百叶窗中飞出。厂领导和各车间推出的职工发言代表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今天的黄副主任穿着刺眼。灰色的咔叽中山装,下穿蓝色凡尔丁布料裤,比王书记还精神。当主持人黄副主任大声宣布:把反动分子押上来时,全场人屏住呼吸,以为又抓有新坏人,众皆伸长脖子朝主席台两侧进口处探望;织毛衣的人停住手,吃烟的人手拿着烟杆不动。李万明等4人所谓的坏分子,低着头胸前挂着牌子出现在主席台前时,全场发出一片“唏嘘”声。要是早几年,人们还不敢这样发声。但是,现在人们已认识到,其实,所谓的坏分子并不是坏人,完全是人斗人的游戏。比如:厂里原国民党省长秘书,一个挺谦和的老头,从没见搞过破坏,说坏话;再比如李万明,工人们都觉得是好人,乐于帮忙,没见过有乱说乱动行为;再比如,等等。发动群众斗群众,这是一个时代的创造。


站在台前的四个坏分子,像是放在台上的木偶。大会按预定程序进行。工人代表发言完,王书记作总结发言。这时,一车间主任急冲冲地从侧台上来,黄副主任眉头紧皱。全场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过来,盯着他俩。王书记抬起头,发现场下的人们眼光异样,不看他,看后台,转过头去,不高兴了,问,怎么回事?一车间主任苦着脸,说,主电机出故障,其他电工修不了,全车间停工,眼看这个月的生产任务完不成,想要李师傅去修。王书记手往桌上一拍,说,什么李师傅,马师傅,叫李万明,现在批斗会是政治,懂吗?一车间主任嘟着嘴,不敢吱声。全场人憋气看着台上。
王书记端起茶杯喝一口水,暗想,生产任务还真是耽误不起呢,招手,把一车间主任叫过去,很小声说,好好好,你把人带去吧。一车间主任过来拉,李万明不动,抬起头来大声说,我是罪人,我要接受批判。李万明这一举动出乎意料,一车间主任尴尬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一时间,全场人发出一片嘻笑声。王书记张着嘴,眼珠乱转;黄副主任阴笑着,幸灾乐祸。王书记还是老练,拿起稿子继续发言。一车间主任自朝台下走去。
很多年后,厂里人都津津有味地把李万明的举动当成笑话说。
后来,厂党委会专门研究决定:李万明以后不参加集体批斗和劳动,交由机修车间单独管教。以后,机修车间几乎没管。从此,李万明成为一个准自由人了。
 
1975年过完大年,春风吹来,大地咋暖还寒。福至镇江边碧绿的江水依然静静流淌。去年底前传“上面要抓生产”、“发奖金”的消息,好多人盼着,板着指头过日子。熬到4月,传来陈再生从干校复出,担任双石市建工局建材公司经理的消息。陈再生1957年调离庆东厂后历经坎坷,在石棉厂担任厂长八年,1965年任市建工局材料处长刚一年,“文革”中被斗,丢官下放劳动。陈再生当上公司经理,是形势所需。那一年,凡选拔处级以上干部,中央明示,不得选拔“文革”中造反起家的人;第二条,选拔在文革前当过处长或副处长的人。这两条标准使陈再生脱颖而出,加上老上级——已是建工局副局长的王局长举荐,陈再生就上了。陈经理上任重任在肩,这时候建材公司及所属的六个厂都是烂摊子。
新官上任三把火,陈经理第一把火是召开各厂“头头”会。会议主题是狠抓生产,大干快上。会议宣布鼓励生产的政策措施,当时的一句话叫:精神奖励和物质奖励相结合。说白一点,就是可以发奖金。这是人们最关心的。  
会后,陈经理把庆东厂王书记单独留下来,问黄凡武案的情况。王书记心虚。黄凡武涉嫌杀人案,是1968年文革武斗时发生的事情。王黄不结仇,这案翻不起浪来。去年冬天,公司驻厂工作组收集职工意见,有人反映王书记长期在食堂吃小灶,生活特殊;还有人反映有生活作风问题,对女同志动手动脚。当时的情况,王书记还能不能坐书记那把交椅,确实是问题。
王书记知道有人打他 “小报告”,停说是黄凡武在下面搞的鬼,心里能不恨吗。从此,王黄两人心里都明镜似的,嘴上不说,心里有我无你。王书记听到“文革”中福至镇打死人的“8.3”事件,与当时厂里的反到底派头头有关,知道有戏,马上指派保卫科长调查。1968年8月3日,庆东厂反到底派在福至镇追杀八一五派时,发现镇上有两个18岁青年跳进粪坑躲藏,被活活打死在粪坑里。这起案件黄凡武是指挥者。泊江县公安局派人调查案件时,明面上,王书记替黄凡武说好话,心里巴不得这个案件办实,办成铁案。
王书记递给陈经理一支烟,点燃后,看陈经理脸上并无恶意,心才安定,说,我来开会前一天,黄已被泊江县公安局逮捕。哦,陈经理若有所思,马上转移话题,说,好快呀,离开庆东厂快二十年了,真想回去看看。王书记挤出笑,讨好说,请陈经理到厂里指导工作。陈经理说,有时间要去的。问一下,那个,电工李万明现在怎样?王书记一愣,关心右派分子何意,眼睛看着陈经理,不知如何回答。王书记不知道,早年陈经理与李万明的渊源关系。
陈经理说,据我所知,李万明1957年时,说过几句话,被划成右派。我还听说他当年为招一个女工,一直受攻击。王书记说,是的,这个女工确实太漂亮了,当年招她时,李万明说不清楚,是别有用心违反政策招来的。陈经理脸一沉,不高兴了,说,当时我当厂长,招女工的事,李万明请示了的,是我同意的,指标是我到公司要的。这个问题有什么说不清楚。王书记吃惊地看着陈经理,恍捂,原来是这样。陈经理两眼呆滞,说,当年,我一见那姑娘,就指着李万明的鼻子说,不准要人家当老婆,否则你我都说不清。
我调走前,听说那个姑娘喜欢李万明,咳,一对鸳鸯,活生生的被我拆散。陈经理自责地叹气。隔一阵才说,要抓生产,就要尽快地提拔能干人上来。李万明如果不是那顶帽子,是可以压点担子的。王书记眼珠一转,喏喏应着,连忙说,陈经理看人真准,现在厂里的车间主任,厂部的科长不少是李万明招进来的人,这个人说话有影响力。陈经理笑了,说,就是嘛,这样的人要用起来。
两月后,庆东厂宣布:李万明右派摘帽,同时指定李万明为机修车间负责人,工资恢复为128元。王书记回厂后,果断拍的马屁,很受陈经理赞赏。令人奇怪的是,这次李万明并没有拒绝当官,上任几天时间,把散散垮垮的机修车间治理得井井有条。李万明离开电工组,张大炮接过那架短梯扛着,满厂晃。人们在背后笑着说,看那个老粗学的,一点没他师傅那个味。
2022.04.22

【全文完】

 作者近照及简介

王健,笔名王慢行,生于1960年4月。写有短篇小说《那片不变的土地》《过坎》《云炉》,散文《知青生涯中的第一次》《梦中故乡》《麻纱桥挑河沙》《严师慈母》等。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