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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问之:《红楼梦》文本和脂批中几处文字辨析

 古代小说网 2023-03-26 发布于江苏


近日阅读《红楼梦》时,发现其中有几处文字疑似存在文本错误。有的地方,前人已经发现,但没引起足够重视;有的是各版本之间本身就有分歧,研究者们也没有形成共识;有的或许是本人第一次提出。

《玉石分明:红楼梦文本辨》,石问之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2年8月版。

当然本人的看法也未必正确,下面就把这几处文字分享出来,与读者朋友们一起探讨学习一下。


一、“擅纂礼仪”还是“擅篡礼仪”

这个问题出在第二回之中,一起先来看其出处: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人民文学出版社红楼梦研究所校本《红楼梦》,2008年第三版,第22页)


其中,“擅纂礼仪”的“纂”字,疑似为“篡”之形误字。甲戌、己卯、庚辰等大多数版本皆为“纂”,仅甲辰本和程高本改为“改”。

擅篡礼仪,属于僭越之罪,乃是万金油的罪名,类似时下说的超标准享受待遇、违法八项规定之类的,往大多数人身上套,通常都很难跑得掉。

触犯这种罪名的人很多,史书也常有记载。比如,大家若有兴趣,可以看看嘉庆皇帝给和珅治罪的二十条罪状,有一半都是僭越罪。什么圆明园中骑马、神武门内坐轿等,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这种事情不倒霉的时候,一点事情没有;倒霉的时候,就变成罪状了。

而“擅纂礼仪”,属于罕见罪名。红研所校本对此作了个注释:“擅纂礼仪——封建时代的礼制仪式,例由礼部掌管,官员擅自纂集,要受惩处”。贾雨村作为一个地方官员,没事吃饱了撑的,跑去收集礼仪干什么。

如果雨村触犯的果真是罕见罪名,从小说叙事角度,则必然要交待详情,要讲清楚前因后果,否则不太符合叙事常理。

而这里作者显然是无意纠缠雨村被罢官的真正原因,故而随便找一个大家都能心领神会的罪名即可。这就如时下反腐,如果说某官员有行贿受贿、违反八项规定啥的,大家就会见怪不怪。相反,如果说某个官员下台是因为组织卖淫嫖娼、盗窃国家珍贵文物等一类的罪行,大家就势必很好奇,想要知道个究竟。

此处文字,甲辰本和程高本这一系统的底本的整理者,是最早意识到“擅纂礼仪”或许不妥的,故而将其改为“擅改礼仪”。与“篡”相比,“改”的含义过于宽泛了些,不够确切。

电视剧《红楼梦》中贾雨村剧照


二、“余不略及”还是“余不累及”

再来看第四回中的一个例子: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了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症,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人文社本《红楼梦》,第61-62页。)


其中,“余不略及”的“略及”当为“累及”之误。甲戌、己卯、庚辰等大多数版本作“略及”。戚序有正本、程乙本改作“累及”,更契合文意。古人写“略”字,常写作“畧”,可能抄手误把“累”认作“畧”了。

邮票《乱判葫芦案》

“累及”是连累、带累他人的意思。用在此处最是贴切:拐子被依法治罪,薛蟠已经被冯渊鬼魂追索而死,其他人皆不受牵连,无罪释放。“余不累及”也是古代司法判词中的习惯性用语。

而“略及”也是常用词,指的是略微提及之意思。“余不略及”,指的是其它的事情提都没提。用在这里显然不是很妥当。

我翻阅了一下手头的校勘本,其中,周汝昌和菜义江两位先生的校勘本采用了“累及”一词;其余皆为“略及”。可见,此处文字距离共识的形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三、“掠于被外”“撂于被外”还是“晾于被外”

再来看第二十一回中的一个例子:

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次日天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时,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人文社本《红楼梦》,第279-280页。)


其中,“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的“撂”字,庚辰、蒙府、戚序、舒序、俄藏皆为“掠”;己卯本无此回;甲辰作“撩”;程高本改作“撂”;杨藏本此处文字原本破损,后由杨继振根据程高本增补为“撂”。

基本可以相信:此处早期的文字的形态是“掠”,无论甲辰本的“撩”还是程高本的“撂”,都是认为“掠”有问题而作的改笔。

“掠”本义是“夺取”的意思,并在此基础上衍生出多个义项。跟此处文字比较贴近的义项是“扔,抛”。如《金瓶梅》第六十七回之例:“玉箫道:'银子还在床地平上掠着不是?’走到里间,把银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褡裢来,说'拿了去……’” 这里一连出现两个“掠”字,其含义应是一样的,都是“扔”的意思。只不过前一个“掠”字,已经转为状态动词了,故而有的词典上,便多了一个“搁、放”义项。

在此要特别感谢詹健兄代为查阅有关资料。如果说此处“一弯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可通的话,那“掠”似也应作“搁”解。因这种用法比较陌生,是不是可靠尚待探索。本文再额外提供一条思路,作为补充,供读者朋友们批评。

此处的“掠”字,有没有可能是“晾”的形误字呢?“晾”的本意是把东西放在阳光下晒干,进而引申为暴露之意。是形容被子没盖好身体某些部位的最贴切的词汇,也是口语中的常用词。当然,这是我个人的一点补充看法,未必靠谱。


四、“较诸人皆近”还是“较诸人皆远”

再看第二十一回中另一个跟批语有关的例子:

电视剧《红楼梦》中袁玫饰演袭人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人文社本《红楼梦》,第281页。)


针对这处文字,庚辰、蒙府、戚序等版本有一条很长的批语,内容为:

奇文!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何也?宝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前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有渎,故不敢狎犯也。宝钗待下愚尚且和平亲密,何反于兄弟前有远心哉?盖宝玉之形景已泥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反成远离之端也。故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实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不然,后文如何反较胜角口诸事皆出于颦哉?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 此一回将宝玉、袭人、钗、颦、云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启后大观园中文字也。今详批于此,后久不忽矣。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



前批语中,“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一句中,“近”字当为“远”字之形误。这一点从文理上不难判断出来。

首先,从批语针对的正文看,“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这显然是远,而非近。批语正是针对这个不寻常的现象而作的,正要解释为何宝玉与宝钗二人看起来隔得很远这个问题的。

其次,从批语内容看,“宝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前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有渎,故不敢狎犯也”,这是解释为何宝玉远宝钗;“宝钗待下愚尚且和平亲密,何反于兄弟前有远心哉?盖宝玉之形景已泥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反成远离之端也。”这是解释为何宝钗远宝玉。

把“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中的“近”更换为“远”后,批语与正文之间,批语内部,皆和谐融洽,浑然一体。

本人在阅读《红楼梦》时,对脂批并不是很看重,通常就是大致看看,很多批语的看法本人也不太赞成。看脂批,很多时候就犹如参观博物馆,有人在你耳旁对的错的滔滔不绝,反会妨碍我们独立探索发现的兴趣。但这条批语却有一定的重要意义,也常见其被广为引用。

本人读这条批语几次,都感觉不顺畅,怀疑其有问题。后来还是山西的王朝相先生告诉我,说这条批语有问题,俞平伯先生曾指出“近”当为“远”之误写。一查,果不其然。遗憾的是俞平伯先生的这一真知灼见,几乎没产生多少影响力。如今,这处错误还在广为传播,更有将错就错的各种花式解读。

俞平伯题字“红楼识小录”


五、“默默花愁”还是“点点花愁”

再看第二十三回中的“春夜即事”诗的一处异文: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其中,“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这一联中,“点点”二字,庚辰本、甲辰本、杨藏本和程高本为“点点”。蒙府、戚序、俄藏和舒序四本为“默默”。“默默”当为“點點”之笔误。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这两句诗,在解读上具有开放性,“烛”既可以解释为蜡烛,也可以理解为怡红院中的芭蕉,即“绿蜡”;“花”既可以理解为怡红院中的海棠等花,也可以比喻女儿。进而可以形成多种组合方式。如室外的芭蕉,室外的海棠;室内的蜡烛,室外的海棠;室内的蜡烛,室内的女儿,等等。其中,室内的蜡烛,室外的海棠,可能是这一联的基本义项。

从诗的内在构思逻辑看,第二联中的“窗外雨”至为关键,正是这个“雨”使得第二联和第三联构成一个合逻辑的整体。既而可以联想到芭蕉上的盈盈雨水如泣,海棠花上的点点水滴如嗔。或者说室内的蜡烛,蜡液盈盈如泣,室外的海棠,水滴点点如嗔。

总体看,“盈盈”对“点点”,都针对液体的形态而言,更加工对。即便此处的“花”是指女儿,“点点花愁”也照样是很通的,“点点花愁”即泪光点点的意思。

第二十六回中,有一处类似的文字,同样也有版本异文: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剪纸林黛玉

前面引文中的“花魂默默无情绪”,蒙府本和戚序本作“花魂点点无情绪”,这个很明显,“花魂点点”就不太通了。“点点”应是“默默”的形误。由此可见,“默默”与“點點”,确实容易互相混淆。

本人检阅手头的校勘本,除了红研所校本和徐少知先生的校本外,其余的几个校本,如周汝昌先生的、蔡义江先生的、郑庆山先生的,等等,都是“默默花愁为我嗔”。


六、“文牵歧路”还是“文章歧路”

最后,再来看庚辰本第四十七回回末的一段批语:

题曰“柳湘莲走他乡”,必谓写湘莲如何走,今却不写,反细写阿呆兄之游艺了心却,湘莲之分内走者而不细写其走,反写阿呆不应走而写其走。文牵岐路,令人不识者如此。

至情小妹回中方写湘莲文字,真神化之笔。


电视剧《红楼梦》中柳湘莲剧照

这段批语文字,问题颇多。首先,这段文字是第四十七回的回末批语,还是第四十八回的回前批,就有很大的分歧。如周汝昌先生将其当作第四十七回回末批处理,也有很多研究者将其当作第四十八回回前批理解。我个人的看法是,这两条批语是第四十七回的回末批。原因有二:

第一,从批语款式看,这两条批语的款式与庚辰本回前批通常的款式不同。从第二十回后,所有的回前批,其基本款式都是先题写“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没有例外。而此处批语却没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八个字。

第二,从内容看,也是扣第四十七回更密切些,如题曰“柳湘莲走他乡”,这就是第四十七回的标题;如第二条批语,“至情小妹回中方写湘莲文字,真神化之笔”,这完全就是在解释第四十七回为啥没写柳湘莲出走,与第四十八回没有关系。

另外一个难题是,批语中的“了心却”三个字,本来面目该当如何?各个研究者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本人也是一头雾水,尚不知如何破解。我在想,有没有可能“了心却”是“了心去”的笔误呢?这个问题暂且搁置。

下面说第三个问题,就是“文牵岐路,令人不识者如此”之中的“文牵岐路”。其中“岐”本字当为“歧”,这种字形与读音相似的字,通常可作通假字理解,倒也无妨。比较麻烦的是“牵”字,这个“牵”字不排除是“章”字的形误。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来看第五十回中的一个批语:

年历卡薛宝钗

话说薛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着,便令众人拈阄为序。起首恰是李氏。


针对第五十回开头的这处文字,庚辰本中有条混入正文之中的批语:“一定要按次序,恰又不按次序,似脱落处而不脱落,文章岐路如此。”

大家看看里面恰好就有“文章歧路如此”。同一作批者,语言措辞习惯通常有固定性,可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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