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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大地震亲历记之七,灾难下的有些生命像火种,吹不灭,压不死

 Loading69 2023-03-26 发布于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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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滦煤矿工人王树宾:

被埋废墟中的8天8夜

坦率的说,我是不想回忆大地震的。在我这里,那就是一道伤疤,每次回忆起来,就相当于把没有完全愈合的痂子忍痛揭开,虽有心理准备,但,还是疼,钻心的疼。

大地震的前几天,我肚子疼,查不出啥原因,最后疼得实在受不了,7月27日那天晚上,我妻子金凤,用自行车驮着我去了开滦医院。医生做了检查,说没有大碍,输个液,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回家了。

开滦总院楼房西面是八层,东边是六层。观察室的位置是东面的一楼。晚上11点多,液输上了,躺下了。

病房的布局:一进门靠西北角,有三张病床。第一张床是一位大姨和她老伴,第二张是我的,紧靠墙角的床没有病人,我招呼我妻子,让她在那张床上睡一会。因为是后半夜,我妻子把一块毛毯盖在我身上。

地震后,我躺的那个木床没有被压。整个楼板搭在两个床头上,把我困在了里面。

我的鼻子都快贴着楼板了。靠东边的那张床滑到了我这里。旁边的大姨,不知咋的,就贴在了我身边。我觉得我的右腿已经没了知觉。

我用手在大姨面前晃了一下,发现她整个人扑在她老伴的身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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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前,王树宾一家人合影

我想到了我妻子。

金凤,金凤你咋样?

树宾,你咋样,压着了没有?

我觉得我没有大伤,但腿没啥知觉,上半身压住了,好像腰上有个水泥块。

我们俩喊了一段时间,外面没有反应。

我将手用力从砖块中抽出来,中指已被砖压崩了,一摸就是骨头,然后我又拼命把腿抽了出来,活动一下脚,后来腿就慢慢恢复了知觉。

大姨紧紧压在我身体的右边,我出不去,就像被固定在那一样。周围有好多碎了的瓶子,黑暗中,我摸到了一块大一点的,我用它割毛毯,两只手一点点地扯,扯开了很大一条口子,就觉得呼吸顺畅了。

当时我在想,怎么才能出去。我的右面是那位大姨,左边都是砖头,只能从床的前面出去。

空间特别窄小,我用力搬开旁边的床,一点点地挪到床下。

床头下面,有一个三角形的空间。我开始往妻子的那个方向扒。

地震前,三张床之间都有过道,离得并不远。地震后,我妻子的床被甩了出去,已不在那个位置了。我让妻子拿小石块敲出响声,我好顺着响声找。

找到了位置,发现还是过不去。她压在了水泥梁的另一面,还有一个水泥板挡着。

只有一个小的缝隙,我能摸到她的指尖。我妻子说,你身上没有大伤,赶紧往外扒,扒出去好找人再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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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我只能一直趴着,不能翻身,只能往前爬,地有的时候还在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妻子喊我,喊我回来。

我赶紧往回倒,因为往前扒的时候,是一个小通道,不能转身,只能脚冲后一点一点倒回去。

妻子说,怎么样,你能不能出去?

我说出不去,周围情况看不见,但是能摸出来,没有大的空隙,挡住的都是我扒不动的东西。

妻子说,那就算了吧,恐怕我等不到你出去了,我快要死了,你听我说几句话吧。

我说,你瞎说啥呀。

她说:树宾,咱们女儿多可爱呀,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咱们的女儿,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如果我死了,你要是能出去的话,要好好地把孩子养大成人。她妈妈不在的时候,你多给她点父爱。

她还说:你别灰心,你只要有一口气,就要活下去,咱们都死在这儿的话,孩子就没有人照顾了,她不就成孤儿了吗?

她说:树宾,你记住了吗?

我说:我记住了,你别再说了,咱们不会死的,你也不会死,咱们一定要活下去!

后来,她就不说话了。一会儿,我突然又听见她讲我们两个在图书馆借的书,她说,她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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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震后的唐山开滦医院

我感觉她在说糊话了,说没有意识的话。

我再喊她,她也没有反应。

我就大声地喊她,大声的叫她。

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就在我跟前,离我而去了,我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啊。

我大声的哭喊:金凤,你答应我一声!我拿手拍地板,捶心顿足的心痛,那种悲伤,到现在也接受不了。

我就想,她那么娇小的一个人,用自行车驮了我10多里路,我们那儿有一大上坡,她也不让我下去,一点一点地推着我到了开滦医院,到医院的时候,她那个汗衫都湿透了,结果她却先走了。

那段时间,我一刻也没有离开她,就在她身边喊,我希望通过我大声的喊,把她喊醒,希望她能睁开那双大眼睛,跟我说说话。

又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我听见外边有广播的声音,我在听得特别清楚,好像现在还在耳边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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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播里说,党中央对唐山发生的大地震和遭受的巨大损失,特别关注,全国各地人们都在支援唐山,都在奔赴唐山,鼓励唐山人民坚强起来。

这时候,我想起来,家里还有一个孩子,我不能在这等死。

我听到隔壁房间里,护士也在喊救命,两个女的,一个男的在喊,他们不断的喊。

这段时间我一声也没吭,因为我已经尝试过了,喊是没有用的。

这时候,我开始从这个床底下往回扒。

我身边的老两口都已经死了,他们的床头没有被压塌,水泥板正好落在输液的三角架上了,这样水泥板就有了一个缝隙,人可以从这儿钻过去。

我感觉水泥板底下有一个窟窿,我试了一下,看能不能钻过去。

那时候我也瘦,也用了很大力气,终于从那个窟窿挤过去了。我挺兴奋,看来我有出去的希望了!

这个时候挡在我前边的东西开始好扒了,我摸索着把病房的门打开了。

出去之后,是楼道,但是楼道压得也是特别实,里边空气还很呛人。

这个楼道得有三四百米长,一开始,我从东边往西扒,根本扒不过去,然后,我又开始往东扒,最后,我弄得筋疲力尽,感觉还是哪儿也出不去。

我开始失望了,又饿又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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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起,在扒的过程中,我曾经摸到好多瓶子,里边都有水,可能是葡萄糖水,我就又回去找瓶子。摸到瓶子后,我用牙咬开盖子,一点点地尝,有的又苦又涩,试了好几个,最后一个是葡萄糖味。

我如获至宝,感觉是救命水。这时候,我思想上已经有准备了,短时间是出不去了。

这时候,屋里还有人在喊,他们那么喊,也没有人能听见。后来我感觉地面上,也没有人走动了。前几天,还能听到跑的声音,叫的声音,人走的声音,这几天感觉很静。

我感觉,出去决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再就是饿呀,怎么办?我就从屋里拿起枕头撕开了,吃里边的东西。

黑暗中,我感觉是荞麦皮跟谷子粒。荞麦皮不能吃,我就慢慢地一点一点的筛,剩下谷子粒,再搁嘴里嚼,再喝口水。

我想可能出不去了,得死在这儿,那我也得把伤口包扎包扎。我把床单子撕开,把流血的手、胳膊都裹上了,还有没有伤的地方,我也用床单布裹起来。因为往前爬的时候,身下的碎石块特别咯的慌。

我开始感觉到有些灰心了。

正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感觉到地面上有脚步声,而且还有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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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心里第一反应就是,肯定是解放军。因为前几天,大喇叭讲,解放军要来抢救了,来救灾了。从脚步的声音分析,人不少,得有七八个。然后,就听到他们开始扒东西,用大锤砸。

这时候,我正好是爬在预制板的上边,就赶紧把身子翻过来,冲着上边大声喊。

好像他们一直在扒东西,费的劲特别大。我一直在喊,但是他们听不见。我于是不喊了,攒着劲,积蓄力量,因为我感觉每喊一声,都眼冒金花,喊完后就把头低下来,歇会儿再喊。

等了一会儿,听着上边声音小了,我就又用力大声喊,嗨——!

这时,上边有人听到了,上边也喊了一声,嗨——!那会儿,他们可能没有想到,底下还有人。

他们有人又问了一句:“下边有人吗?”我说:“有——!”上面又问:“有几个活的?”我说:“现在就我自己,有一个活的!”

他说:你赶紧找安全地方躲起来,我们这就去找人来救你,别着急!

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很多人来救我,我也特别激动,特别兴奋,就特想让我妻子听到这个消息,我就又顺原路回去了。

我就对她说,有人知道了,有人来救我们了,你答应一声吧,你现在是不是在睡觉,你答应我一声。

我感觉自己一直在流泪,回忆起以前的家,女儿,爸爸。

这时候,又有人招呼我,在底下能听见,我就又爬过去了。

他们说,你往安全地方躲躲,别太远了。

我听着声音特别响。突然间,一个不大的光线,一下子刺透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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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人会感觉自己是最无助的,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黑暗,现在眼前突然出现光了,虽然是刺眼的,但我感觉到那是生命当中,看到的最亲近的光!我感到自己有救了,能出去了。

光线越来越强。

时间不长,我就看到一个满脸汗水,带着红领章的解放军战士,一块一块的捡着石块。他喊我,递给我来个手电筒和一瓶水。

那个解放军告诉我,你拿着手电,看看里边还有没有其他活着的人。

我拿着手电筒,顺着原路蹭回去往里边看,大姨和她的老伴,老两口儿身子都膨胀了,肚子特别大,衣服包得特别紧,好像滤豆浆的布,往外流水,满床都是湿的。

我还是不愿意放弃妻子,我就大声的喊她,但是她再也不能回答了。我看到周围那些人都很恐怖,都已经变形了。但是,我心里没有一点害怕,我大声的喊,还是没有回声。

最后,我听到上边喊我,我就从原路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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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废墟里挺过180多个小时后,王树宾被解放军战士救出

解放军战士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叫王树宾。医生给你的水喝了吗?我说:喝了。他说:你看了看里边,还有活着的吗?我说:没有了。

后来他问,你有大伤吗?我说没啥大伤。他们就托着我的头,搂着我的肩,慢慢地把我从洞里抻了出来。

六层高的开滦医院,整个倒下来了,那么一大堆废墟,我在最下边,解放军从四五米深的大坑里,把我一点一点的拖上来了。

从洞里上来后,解放军战土就开始给我输液,做了一些救护,然后他们搀着我的胳膊,让我向前走。

这时候,突然觉得周围特别宽阔,内心特别激动,情不自禁的用最后一点力气大声的喊出来:'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解放军万岁!'

喊完以后,我就昏迷了。

我是当天半夜里醒来的。救我出来的时候,是1976年8月4日晚上6点40分,我在废墟里待了8天8夜,总共180多个小时。我终于摆脱了死亡的威胁,是亲人解放军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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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市南兴街居民卢桂兰:

被压13天,生死时刻,靠喝尿与死神搏斗

1992年,我去北京参加中央电视台综艺大观的现场直播时,迟浩田将军在国家地震局接见了我,问寒问爱,还合影留念。

许多外国记者都想亲眼看看,13天不吃不喝还能活人。他们送我的六棵金针,一截红线,圆珠笔,还有带红十字的纪念章等纪念品,到现在,还让我儿子替我收着。

一时间,我这个大难不死的普通家庭妇女竟成了名人,许多记者都来采访。

钱钢在《唐山大地震》书里说,我大大超越了人类生命的极限。我不懂啥叫极限,可是在那难数的13天中,我尝尽了生和死的滋味,经历了常人想像不到的磨难。

唉!那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啊!害怕、饥渴、绝望、挣扎,说起来,我已是两世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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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那天,我那老头子得了脑溢血,正在唐山商业医院住院。

值后夜的王大夫提醒我说,病人情况不太好,我和老头子的工友全老七守着他,谁也没敢合眼。

过了大约20分钟,王大夫不放心又来检查,他发现病人血压没有事,就转身往外走。

也就在他刚一出门的那功夫,我就看见对面的墙角像拧麻花一样拧,砖头、土块劈里啪拉往下掉。

我知道是地震了,因为那几年街道上总宣传防震。

当时,我啥都没来得及想,一下子就钻到老头子床下去了。

我脸朝上缩着身子压在里面。我知道自己还活着,就是胸口让啥挤着喘不出气来。

我试着动动腿,钻心的痛。伸手摸摸,四面全是砖头,身子上面斜着一块楼板。

出不去,也动不了。把胸前的一摞瓷砖一块块抽出去,出气才匀乎点了。

随着不断的余震,脸上的土越落越多,只能用手一点点往下拨拉,不敢睁眼。

刚开始,我没怕,心里有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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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全老七喊我:“大嫂子,你没事吧?我们喊吧!上边的人听见了,就会来救我们。”

我们也不知道下面喊,上边能不能听见,就一对一声地喊了起来。上边明明有人说话,有人走动,可嗓子喊劈了,也没人来救我们,就连搭个话儿的都没有。

不知道啥时候,全老七也没声了。

我就自个喊,唱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什么是工作,工作就是斗争。”唱着,浑身就有劲了。

唱哑了再喊,喊累了就哭。我认准了,只要出声儿,总有人能听见。

我那苦命的老头子就躺在我上面,连吭都没吭一声儿就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儿受罪。

我想到了死。想找块玻璃、碗砂啥的,可啥也没摸到,只摸到身边一条大裂缝,我抽出来的瓷砖也顺裂缝掉下去了。

随着余震的抖动,从地底下传来像牛吼似的声音,夹着哗哗响的水声,好像进了十八层地狱。

后来听说,我们大成被砸伤了,到西安治疗,伤没好他就跑回来,天天到医院的废墟上来找我。

他没成想我能活着,只是想看看清尸队把我扒出来,好把我埋了,尽尽孝心。他要是知道我还活着,要是喊我几声,我当时得多高兴啊!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我从昏睡中醒过来,嗓子眼儿干得冒烟儿,想往下咽口唾沫都没有。

我简直都快疯了,两只手乱抓乱挠,划破了也不知道疼。

滋啦!身上的裤子撕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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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想到尿。记得哪个电影上说,没水喝,可以用尿解渴。身子动不了,就用撕碎的裤子蘸尿往嘴里挤。

苦涩难闻的尿,挤在干裂的嘴里,就象三伏六月的“井拔凉水儿”一样甜,可渐渐地嘴里有了味儿时,又直想吐,死也不喝了。

可是渴呀,没办法,实在难受了,就挤到嘴里一点儿。你说怪不怪,那么多天没吃没喝,尿却没断。

其实,那时候我也不抱活着出去的希望了,只是想好受一点罢了,好像死啊活的对我都无所谓了。

我喝了尿,静静地躺着,就等“小鬼”来拘了。

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四周一片漆黑,听不到一点声音。

不疼、不累、不渴也不饿,好像一切感觉都没有了。只有一只和我一样,被埋在地下的苍蝇, 围着我嗡嗡地转,似乎想和我说点啥,可我总觉着它可怜的嗡嗡声像是在哭。

迷迷糊糊中,好像是姐姐在哭。从小,叔婶当家,我们受气,爹妈只顾干活,顾不上我,都是姐姐照顾我。

我姐对我好,灾年挨饿,我姐舍不得吃,省下口粮来,接济我们。到现在,盖房子借的150块钱还没还给她呢。

这次老头子住院,小闺女没人看,也送她那儿去了。是她,一定是她听到信儿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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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地震遗址公园照片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可着嗓子高喊:“姐!你别哭,我没有死啊!”可侧着耳朵一听,只有那只可怜的苍蝇不停地飞,不停地撞。嗡嗡嗡!

那声音听起来像哭声,闺女的、姐姐的,还有……。

也许我“命硬”,阎王爷不愿意收我吧,反正我又醒了,这辈子我已经好几次死里逃生了。我不看看孩子们到底咋样了,我也死不瞑目哇!尤其是大成,以前我没少打他,怕他学坏!

我听见在头顶上有挺重的脚步声,我用尽浑身的劲儿呼喊起来。可是,还和前几天一样,没人听得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远了。

这时,好象胳膊、腿都没有了,就剩下这颗昏昏沉沉的脑袋,在这胡思乱想。

也不知道是第几天了,好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声亲切的询问:“下面有人吗?”

我立马清醒过来,赶紧大喊:“有!我是人,不是鬼。我叫卢桂兰,家住南兴街……。”

这么多天了,第一次有人和我说话,我等不及了,一口气地喊叫。

后来,我知道是一位衡水的战士(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叫啥),在收工后收拾东西时,随口喊了一声。

听到我的声音,他也吓呆了,想不到哇!老半天,他才醒过味来。

那是8月9号,解放军来了,他们放下刚刚端起的饭碗,没来得及咽一口饭。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在扒我,他们怕伤着我,不敢用工具。

8月17日,当我第一次睁开眼睛时,我已躺在解放军医疗队的帐篷里了。我儿子大成坐在旁边。真是好年月,都让我赶上了。

在后来的医疗过程中,因药物中毒,极度虚弱的我,奄奄一息,连那些医术高超的专家都失去了信心。是迟浩田将军一声“救”!再一次救了我。

为了救我,国家派飞机从上海、北京专门给我送好药。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下,我终于又回到了人世间。

在这场做梦也想不到的灾难中,我认识了小战士欧阳红军、老将军迟浩田等许许多多好人,我这条老命就是他们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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