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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缝纫机

 木瑛 2023-03-27 发布于内蒙古


White D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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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11



01

“嗒、嗒、嗒......”这熟悉的声音不绝于耳,像是睡梦中很久远的乐章,又像是记忆中很安心的睡眠曲。

窗外柳絮柔若无骨随风飘扬,屋檐下驻足的双燕交颈相谈叽喳不休,走街串巷的叫卖声若隐若现,艳阳高照的初夏午后已有热气腾升,慵懒的气息盘旋于脑海。身旁熟睡的侄子发出轻微的喘息声,心中不由地感慨年少无知却畅然自在。

我翻身起来,循着声音走进里屋,看到母亲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台漆皮剥落的缝纫机前,那样熟悉又陌生的侧影。

从前墨黑如瀑的及腰长发,坚定挺拔的窄小肩膀,白皙光滑的皮肤,都不见踪影了。

如今,面前的母亲,柴黄的发丝中闪现出耀眼的银色,布满皱纹的脸庞看得见疏落的色斑,那微微有些弯曲的背部似乎宽厚了。

岁月沧桑,我的母亲终究逃不过衰老。

母亲大概是眼角余光瞥见我伫立在门边,抖落一下手里刚缝好的红肚兜给我看:“走线也不知整齐不,多年不碰这机器,都生疏了......”她露出有些泛黄的牙齿,笑得很安详,母亲在给我即将出世的孩子缝制衣服。

02

我的母亲是一位地地道道没有文化的陕北妇女,但针线活计游刃有余。

父母结婚的年代,外公家境相对优渥,这台缝纫机便是她的嫁妆,父亲却一穷二白,好在有一身力气,人也勤勉。

他们相亲认识,母亲钟情于父亲敦厚的气质,而外公喜欢我父亲坚实的体魄。外公是老党员,他总说:“幸福的生活是靠自己奋斗出来的,而不是靠祖辈挣来的。”

在新旧世纪交替时期,城市经济高速发展,父亲常年奔波于各建筑工地,而母亲在家务农和照顾我与小弟。

那年月,我和小弟年幼,农村上学的费用还没实行减免政策,父母结婚后箍新窑的欠债也没还清,家里就苦了母亲。

她个子小,又瘦得单薄,家里共有四亩三分地,虽不多,但母亲为了多赚钱总是种些价高难打理的农作物。

种玉米最省事儿,一年锄草两三次,浇水四五次;而种西瓜比较累人,从播籽到卖瓜得打理很多次,夏天西瓜快熟的时候再在瓜蔓边种豆子,这虽然使摘瓜艰难,但在秋天割了豆子也是一笔收入;还有夏土豆卖了以后,地里种菜,到了秋天腌酸菜,冬天的吃食就不用发愁了;水稻,花生,红薯......母亲在田里种植种类繁多,每年从阴历二三月间便开始早出晚归,到了八九月收割后,也不得清闲。

冬天,是母亲与缝纫机相处最长的时间了。







03
我小的时候,陕北农村的窑洞里没有炭炉和暖气,家家户户仅靠窗炕与灶火连接的“火墙”取暖,为了抵御寒冷,人们穿着填充羊毛的棉袄棉裤。而母亲的缝纫机是村里的稀罕物,这使得她没黑没明地替人做衣裳赚钱了。
夜里,我一觉醒来,总能看见母亲认真而疲倦的侧脸,发红的眼睛盯着针线走向一丝不苟,听见那“嗒儿、嗒儿”的声音,沉闷地,像是窗外寒风中树枝抽打墙壁,抽得我心里越来越疼,我就身不由己地爬起来说:
“妈,你赶紧睡吧,缝纫机的声音都把我吵醒了。”
母亲脾气不好,但深夜里的她总是耐心而平静地说:
“天气越来越冷了,正是做厚衣裳的时候,多做一件咱们的日子就多宽裕一点,过年的时候给你们买健力宝喝......”
我总是在母亲还絮叨的时候又进入梦乡,她那无数个为生活奋斗的黑夜里,灯光下孤单的身影并不孤独。日子是苦煎的,但所有人都在为此坚强不息,那是百废待兴的祖国给他们那代人的希冀。
那几年国家面貌焕然一新,粮价也有序递增,母亲的收入一年比一年可观。虽然老话说:“种地是发不了财的。”但外公每次来看望我们,都会语重心长地教导母亲:农民,就该踏实种地,才会有粮可吃。

时光是最经不住推敲的,我陪着母亲的辛劳缓慢成长,家里也随着祖国富裕逐渐还清民间借贷,并买了载人大摩托车,搭着“家电下乡”的顺风车有了冰箱洗衣机,把黑白电视换成二十一英寸的彩电那天,我和小弟欢欣鼓舞,趴在刚安装不久的有线电话旁,争抢着告诉远在兰州的父亲。

然而几次拨通都是父亲工友接电话,询问父亲去向,他们回答含糊不清。

母亲在一旁念叨着浪费电话钱,不许我们胡闹,但我清晰地记得她把额头的碎发捋了又捋,很多年后我才发觉,那是母亲紧张时惯有的动作。

翌日傍晚,电话清洌洌地响起,我与小弟面面相觑,望向坐在缝纫机前给父亲轧鞋垫的母亲。

她似乎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接通,我听见是小舅的声音,说父亲被隧道顶掉下的石头砸中腿......

年代久远,记忆消散,但母亲站在电话旁一言不语地默默掉眼泪的场景,永生永世刻在我心上。



04
两个月后,父亲终于拖着伤病回到家里,腿上的伤差不多已痊愈,只有触目惊心的瘢痕诉说着他曾遭受的巨大疼痛,但脚腕粉碎性骨折还包裹着纱布在恢复期。




父亲行动不便的那年夏天,农村人的生活面貌焕然一新,穿着打扮也讲究起来,在陕北农村一年一度的庙会前夕,左邻右舍争前恐后拿着五颜六色的时髦布料,来找我母亲缝制过节夏衣。
父亲每天默不作声坐在炕上帮着裁剪布料,母亲一丝不苟地踩着缝纫机踏板一整天,他们默契不语,又各怀心事。
我已到了能察言观色的年纪,看得出他们皆因钱财而郁郁寡欢。
父亲虽说是工伤,但没有社会保险,他又那样的老实人,医疗花费全凭包工头的良心,且不说养病耽搁的工钱。
那几年农村人手头开始有余钱,上街赶集买衣服的人越来越多,母亲靠做棉衣裤赚外快收效甚微。
那时,只能随着农村的流行穿着,母亲在劳作一整天回家后再学习研究缝制当季衣裳,收入虽不稳,但那台缝纫机却是我家里多年的唯一赚钱工具。

不久,父亲便能拄着拐杖缓慢行走了,他一向宠爱我,但也粗枝大叶,却发现了我每日盯着母亲做好的碎花雪纺衣裤时,眼中的羡慕之情,他显得有些惭愧与自责,当时我年纪尚轻,没有哭闹已让父母觉得宽慰。

后来,父亲奇思妙想,在母亲裁剪丢弃的布料堆里,挑出了颜色鲜艳的碎布,母亲给我缝制了一条不规则的半身裙。

我当时真是兴奋极了,穿着它欢呼雀跃给伙伴们显摆,却在摘桃子时被树枝刮破,即便如此,那也是我穿过最美丽的裙子,也是我最明媚的夏天。

05

父亲康复后,没有再去铁路隧道打工,而是跟着煤炭经济的发展,当起了临时煤矿工人,仍旧是靠力气挣钱,我开始学习物理知识,知道矿井里瓦斯的危险性,母亲也听了许多煤矿的不安全性,我们劝父亲换个工地,但他坚持己见。

我知道,那是因为煤矿挣钱多,每月休假时还可以帮母亲料理田里的杂活,那时我与小弟相继读中学,祖父的身体每况日下,家里正是用钱时,母亲的缝纫机也闲置很长时间了。

这么多年,最后一次见母亲使用缝纫机,是我上大学前。

自小,我睡觉不太老实,母亲担心我一人在外地着凉,就给我缝了很大的棉被,却买不到合适的被套,于是她扯了布料,用那台上世纪八十年代陪嫁的缝纫机做了一块。

随着祖国的强大,人民坚持不懈的奋斗,农村人的生活真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已没有人穿有补丁的衣裳,也没有人为饥寒而焦虑。

母亲的缝纫机在历史舞台中已华丽谢幕,但她爱干净,闲暇时总会认真地擦洗落在上面的灰尘。







06

侄子出生前,母亲给我打电话,说要做小衣服,但缝纫机多年不用了,转轮都涩了,也买不到专用的润滑油了。我说给她重新买一个电动缝纫机,方便也不费力气。

母亲沉默了会儿,却拒绝了,悠悠然地说:“浪费那钱,还不如给妈买王老吉喝呢......”

我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又让那台缝纫机转动起来的,但在这个熟悉又久违的夏天,我看到她坐在那里,脚一踏,手一搬,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走线,哐里哐当,家里就又响起来那沁人心扉的乐曲,心里安稳极了。

那永不停歇的缝纫机,是我们家这许多年无穷无尽奋斗的幸福啊!

作者/编辑:木瑛(笔名),此文于2019年7月孕期所作,献礼新中国成立70周年,刊登在文刊《先行者》中,荣获内蒙古电力公司2019年职工文艺展演散文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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