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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丹:浅论刘世南先生的旧体诗创作

 杏坛归客 2023-03-27 发布于山东

浅论刘世南先生的旧体诗创作

郭丹

新时期以来,旧体诗词得以复兴,作者辈出,成果丰硕。但为旧诗者,非得有才情与学问二者不可,否则难以成事。刘世南先生以其深厚的旧学功底,从事旧诗创作有年,自一九七九年以来,刘世南先生共作旧诗600多首。2004年,曾选其精华之作184首,集结为《大螺居诗存》,由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出版。2009年,中华诗词研究院出版“当代诗词家别集丛书”,刘世南先生的《大螺居诗文存》得以入列,其中“诗存”续编增加72首。

刘先生一生以学问为业,业余为诗。自谓“予诗实卑不足存”。然其诗实为新时期以来旧体诗词创作之翘楚。对于刘先生之诗,朱东润、吕叔湘、程千帆、庞石帚等前辈皆给予很高的评价。吕叔湘先生称其诗“古风当行出色”;程千帆先生说刘老的七古“苍劲斩截,似翁石洲(翁方纲)”;庞石帚先生称其诗“颇为清奇,是不肯走庸熟蹊径的”;朱东润先生也称所作“深入宋人堂奥,捶字炼句,迥不犹人”。这些大家,并不轻许他人之诗,也非应酬之谈,能得到以上几位大家的称道,水平可见非同一般。予对于旧体诗歌创作乃门外汉,然读刘世南先生诗,却深受感染,拜读之余,愚以为还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的特色。

一、“自我肺腑出,未敢只字篡”

此两句本是先生写作《清诗流派史》的自道,然以此评衡先生之诗歌,亦甚恰当。作为特色,其实质就是真切,真性情,无一字赘语;又见其创作态度之严肃。正如先生在《清诗流派史》中评释函可的诗所说:函可的诗“最大的特色是真切,字字句句,非过来人不能道”。此亦是夫子自道。而其代表,即先生在校阅《清诗流派史》书稿之后而赋的一首五古,诗前小序说:“甲戌盛夏校对《清诗流派史》书稿,以八日时力覆校一过。抚今思昔,喜而赋诗,得三十三韵。”诗云:

世儒勇著书,四部所见罕。我亦妄涉猎,临文愧腹俭。悠悠七十年,独与清人善。早慕羽琌霸,晚好灵芬倩。中间嗜散原,咨嗟赏古艳。百家各出奇,诗盈三万卷。后出迈前修,吾每持兹论。取精而用宏,绍述复多变。纷此流派呈,是即诗道见。欲测长河源,试标倚天剑。发书证吾说,寒暑忘递嬗。忆昔每岁除,书城犹弄翰。万家庆团圞,独坐一笑灿。卡片漫盈箱,有得逾美膳。心劳十四载,书成瘁笔砚。龙蛇纷起陆,势利方交扇。斗筲自称诗,所恃在巧宦。彼哉散斗金,駔侩竽亦滥。伏案虽功深,明月每投暗,昏昏争魅光,茫茫羞禹甸。真成蝜蝂虫,浩浩独长叹。幸有同门人,能为凌云荐。贻诸宝岛中,舍筏遂登岸。竟先海外传,制此繁体版。去夏坐火炉,理董频挥汗。日夕蝇头钞,字浮卅二万。今夏校样来,堆几喜烂漫。丹黄自校雠,东南得美箭。譬如襁中儿,为頮桃花面。不知问世后,几人容清玩?得无温公书,无人读能遍?自我肺腑出,未尝只字篡。并世得子云,应与话悃欵。

《清诗流派史》是先生花费十四载心血著成的煌煌大著,被称为清诗研究的经典之作。诗中叙述了自己对清诗名家龚自珍、郭麐、陈三立的敬仰,著书的评判标准,著述的甘苦,书成之后的喜悦。同时对其时“斗筲”“駔侩”之徒给予讽刺。先生之大著与诗,都是“字字句句,非过来人不能道”。全诗夹叙夹议,饱含深情,笔力劲健,高古峭拔,曲尽情事。足见先生的功力。

刘先生论诗,谓“凡为诗,必有为而作,决不叹老嗟卑,而惟生民邦国天下之忧”(《大螺居诗存自序》),主张作诗应对人类命运、民族现状等现实问题有深刻思考和深沉感情,“从而成为社会、时代以及人类的代表和喉舌”(刘先生引别林斯基语);古典诗词“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种美好的精神,一种品格,一种操守和修养”(刘先生引叶嘉莹语。以上均见《大螺居诗存》之附录一《南楼谈艺》。)基于这样的主张和认识,先生的诗可谓句句出自肺腑,见其真性情,无丝毫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之语。我们看先生的《独行谣》与《劳人歌》。

《独行谣》写作者行于立交桥上,见板车夫负重拉车:“忽见板车四,负重弗能驶。中有两健者,力挽转桥圯。顿车以相待,跳栏复助彼。二友方上行,勤勤颡有泚。得此臂助乐,回顾色殊喜。既登平易途,四车徐同轨。”顿生感慨:“永叹民劳止”,并由此想到“劳人相濡喣,天下孰为美”;“乃知士夫心,徒以为己利。是亦人食人,未达平等理”。“是亦”两句,即是提高到社会公德的理性高度来说的了。先生的《劳人歌》,也是感叹民工劳作之苦。诗中吟:

工程火急不容缓,时或夜班通宵干,平旦惟馀汗浃泥,神弊真成沟中断。中有少者未成丁,冲洗器物往来频。自言夜班连三夜,长统胶鞋有哭声。工程之初热难执,阳气如蒸地气湿,蜗庐麇居数十人,夜挟竹板宿就隰。棉被裹身下贴泥,幕天况多风露欺,垂老骨酸都不计,但夸健躯胜水犀。晨旭高挂犹酣卧,或伏或仰侧驮。力竭身疲心转清,更无恶梦来相涴。试观朝食味何如,瓜皮一碗汤满盂,粗粝但求能果腹,好向家中寄赢馀。

这样的描写,犹如白居易的《新乐府》《秦中吟》诸诗,用白描的手法写出民工谋生劳动的艰辛。“少年未成丁”的苦辛,“长统胶鞋有哭声”;“粗粝但求能果腹,好向家中寄赢馀”,读后真让人感叹歔欷。

这样出自肺腑、系心民生的诗句在刘先生的诗集中多有,如他夏日从学校诸公游青山湖,虽为休闲游歇,欣赏青山湖美景之时,想到的是:“侧闻洚水溢南北,荡荡怀山方襄陵。江右三府又剧旱,田裂五谷亦不登。水旱尧汤何蔑有,祸酷数纪见未曾。围湖造田尾闾绝,理水有责孰甘承?”在愤怒的责问之后,先生感叹的是:“书生无策平水土,忧患在腹徒拊膺。”(《七月十五日,从诸公为青山湖一日游》)先生漫步于即将落成的顺化门立交桥上,在欣喜工程竣工之余,想到的是“劳人昼夜不遑宁,凉飙倏过中秋节。桥成尽是汗血凝,飞车谁记苦作力?”(《顺化门立交桥将于国庆节前夕落成,距今惟九日矣。昧爽漫步其上,感而有作》)谷雨时节,先生不由得“忆昔下放日,阡陌绕晴江。挥鞭立耙上,满垅水汤汤。东风拂素襟,高歌殊慨慷。耒耜非所习,操作渐知方”。文革下放劳动的情景历历在目,使他“城居今十稔,粒食未敢忘”。而当他想到如今许多农村青年弃农经商,“举世拜钱神,翻笑田舍郎。丁壮纷趋市,殷忧深庙堂”。殷忧使他断言:“由来治平道,端在实廪仓。”这本来是中国历史揭示出来的真理,可如今似乎被人淡忘了。其忧虑可见肺腑。

先生的诗歌表现出深切的人文关怀。其对诗的功用的认识也是如此。在《清诗流派史》一书中论函可诗就说:“函可遭到清代第一次文字狱的迫害,满腔义愤,喷薄而出,化为诗篇,是控诉,也是抗争,因而字字是血,句句是泪。读它们,你会感到阮大铖《咏怀堂集》的艺术性固然只能引起恶心,就是那班寄情风月、托兴江山的闲适之作也是渺小的。”而读释函可“这样的血泪文字,我们会想起文天祥、史可法,他们真是民族的脊梁和灵魂”!(该书第二章第四节)这不仅仅是在评函可的诗,这也是先生的诗学观。先生有诗说:“文章不经国,花月徒怡性。”他在《夜读林雪怀启师长文》一诗中,怀想当年,“我初亦有陆沉哀,瞻此旧邦迷改步”。而今离别四十年,风云过眼,时事变换,更惊惕“北辰东国变纷纭,对此茫茫昧前路”。东国之变,当年引起许多人的惊异和迷茫。然而先生心怀世事,虽叹“投老难为物外吟”,却是“伏案未甘作书蠹”。心中的忧虑,则超乎一般人了。

刘先生对友人、前贤,都表现出极大的真诚,可谓肝胆相照,真见肺腑。刘先生调到大学工作,因无学历,初并未被重视。同系老先生胡守仁、余心乐、刘方元教授等人为其说项、游扬,先生“感愧交并”,赋诗为答。诗中以王安石赏识王逢原(王令)、苏轼点化米襄阳(米芾)、爱恩斯坦荐识居里夫人等典故,感谢胡、余、刘三位先生的尽力推挽:“群公竞捄之,不使散木散。”并表明自己的心迹:“前贤信可嗟,自惭鄙夫愞。分知内外定,境从荣辱辨。三公道能高,迹卑与时变。读书五十年,矜躁吾知免。岂作羊公鹤,遂为世所哂。有辱达德知,徒笑丈夫浅。”这些都是出自肺腑之言。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刘先生始与钱锺书先生通信,请教论学,钱先生激赏刘先生的才学,主动向中国社科院文学所、中华书局等单位推荐刘先生。虽事未成,刘先生感念于怀,历久难释。对于钱锺书先生的推挽和来信,刘先生欢喜至极,曾作诗二十九韵代书寄奉,诗中表示了对钱先生的仰慕,对其著作的钦佩:“举世誉《围城》,文木或骖乘。我独慕巨编,铿铿逾杨政。管窥而锥指,书中三味并。鸿文悬河泻,双眼秋水净。想见著述勤,卮酒未妄进。观书目如月,罅隙无不镜。”更喜钱先生来信:“觥觥钱夫子,书来如面命”。对于钱先生称许他的诗文,刘先生说:“古人赋三都,高名亦造请。矧我覆瓿物,敢不从先正?”诗中刘先生回忆了自己治学之经历,对于前贤,刘先生也敢于提出批评。诗中说:“元白鄙自郐,张王声亦郑。少陵村夫子,长篇不足吟。”对于王渔洋,甚至说“奈何甘俳优,伏歌客帝圣?”“文章不经国,花月徒怡性。彼哉小丈夫,乃同妾妇行!吾文意在兹,虚实非所征。”这几句诗,所见甚为深刻,而且言辞也相当激烈。这样的苦心用意,钱先生是理解的,所以先生说:“知我唯公耳,异趋岂敢横?”言为心声,这些,也都是肺腑之言啊!1998年,刘先生惊闻钱锺书先生辞世,有诗痛悼钱先生:“地灵公遂为人杰,气与太湖相吐吞。古之道术在于是,治学宏峻如昆仑。我以袜材承青眼,拂拭不置如及门。绍述无能徒愧恧,恸哭惟向北山云。”感恩悲悼之情,溢于言表。

杜华平先生说“一部《大螺居诗存》,完全可以当得是'自我肺腑出,未尝只字篡’”。(《大螺居诗存序》)诚哉斯言。

二、唐肌宋骨见精神

刘先生作诗,力主唐肌宋骨。先生尝云:“今日而为旧诗,宜唐肌宋骨,淡而不枯,华而不缛,曲而不晦,畅而不率,且必吸收西方之新学识以充实之,旁撷新体诗(包括中西古今)之意境以为我用”(《与盛元论诗函》)。若依刘梦芙先生所言,“肌”指外在的辞采与声韵;“骨”指内在的思想与骨力。(《大螺居诗文存》刘梦芙序)以予愚见,就张南皮所论“唐肌宋骨”来说,“肌”也指诗之风神;“骨”如“风骨”之骨,指骨力精神。那么,先生之诗,“唐肌宋骨”二者得兼。正如杜华平先生所说:“先生诗学以宋为本,而能兼唐贤及清近诸大家之长。”(《大螺居诗存》杜华平序)

且看《甲子年中秋无月,而昨夜自镇江归九江,徜徉长江大轮上,月色正妍》:“中秋竟无月,把酒忆姮娥。清影长江满,狂吟昨夜多。天开云尽洗,波静镜新磨。失笑馀情绕,临风自啸歌。”再如《题画二首》,其《太湖》云:“千顷烟波是此湖,波光荡出画桡初。好从峰外盘清气,画个浮岚暖翠图。”其《竹林》云:“数峰平远送新晴,未到潇湘骨已清;莫遣匆匆幽径去,满山竹叶画秋声。”《晨绕湖行,口占》:“桃李自摇骀荡风,绕湖浅白间深红。也应留得春波绿,尽扫残英到岸东。”或为五言,或为七言,皆可谓景与心融,神与景会,辞采、声韵、意境具佳。这些诗,当得起庞石帚先生所称道的“颇为清奇”,有唐人风致。而在《三月廿六独游八一公园。久雨初晴,又值来复日,游客极多》中的“分取湖边垂柳绿,春光先上幼儿头”,形象鲜明,不由使人想起“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名句,二者相映成趣。再如《旧历四月十三日偕诸公游洗药湖避暑山庄》(九首之五):“阴影群峰聚一湖,沿湖风柳多几株。湖边安个茅亭子,独向东风数鸭雏。”后两句意象独特而清奇,有无穷景味,涵咏再三,令人叫绝。

前面说吕叔湘先生称刘先生“古风当行出色”我们且以《太湖放歌》为例看看:“太湖丽质世莫比,使人涕泣服其美。芳兰竟体如绛仙,何处相看不可怜?湖神闻之忽大笑:子之所拟殊颠倒!吴越女儿皆纤弱,气象阔达孰如我?林下即有咏絮才,见客尚施青幛坐。我闻湖神言,眼前百态化云烟。布帆片片逐水鸟,银涛但见上浮天。世间奇男子、女丈夫,浮云富贵脚不缠双趺,自有精灵烛天地,桓公焉用武侯如?……”诗的开头写太湖之美,与湖神对话,就颇有意趣。而接下来的诗,腾挪变换,不受诗格的限制,颇似李白之古风。先生之喜爱古风,在于此体可以自由收放,恣意挥洒,尽情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加上先生技巧娴熟,“当行出色”,是其必然。

当然,刘先生的诗,更多的是深见骨力的诗,是为“宋骨”。宋诗质实深析透辟,“以筋骨思理见胜”(钱锺书《谈艺录》语),能直接表露思想与骨力,因此更为先生所喜用。先生之诗,既然多以关心民瘼、家国命运为主题,则必然由此取径。所以,骨力具现,风骨并存,是其诗之大特色。且看《雪夜怀宇菲北京》诗:“我昔百忧填胸睨旧乡,恨不力疾去之向太阳。禁书雪夜闭门读,意气直压一夫刚。同志二三相濡喣,我友段琦最堂堂。诏我涅克拉索夫,怀铅握槧走大荒。哀吟但为俄罗斯,快乐自由数谁行?分投战斗入地下,我留江右君东江。世事纷挐五十载,恍如觭梦醒黄粱。南美倦游京华老,相望但祝寿而康。”诗所怀的段君解放后曾任新华社记者,去过俄罗斯、南美诸国。作者简述段君的经历和自己的怀想与祝愿。而后段则由苏联东欧之变联想到时事:“规模宏远新中国,永忆国老张(治中)与黄(炎培)。兴亡圈子必跳出,毋纵官邪宠赂彰。大锅饭唯养懒汉,改革经济面市场。”最后说道:“何以制敌曰民主,亦惟法治能自臧。吾今髦矣七十七,犹企禹甸焕文章,大道之行视康庄。” 2007年,先生还作过一首《兴亡周期率》,其叹曰:“药石久占民主验,治平岂信独裁疑?”可以相互印证。这些诗并不晦涩,也不深曲,先生对于时事,乃直抒胸臆,然其忧心可鉴。再看《戊午年除夕放歌》,此诗七言古风,共88句,追忆与马一浮、杨树达、王瑶、吕叔湘、程千帆、庞石帚、吕叔湘、钱锺书诸先生的交往,句句用韵,句句用典,虽嫌绵密,然非学富功深者不能如此。先生的诗引经据典、寓意深沉,在于先生对古代典籍极其熟悉,可以说从先秦到有清一代,都了然于心,所以能信手拈来挥洒自如地摭取典故典籍入诗,故读其诗,非反复诵读不能明其意。有论者以为其“合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二而一之”(《大螺居诗存》熊盛元序),此论可为的评。

先生之诗,感慨而直抒胸臆者,如《梦》:“平生志不在温饱,王曾此言牖我早。当时意气干青云,岂为身谋伤怀抱?风尘奔走七十年,穷途翻倚友生怜。壮怀回首真一梦,摩挲老眼向陈编。”诗有前序:“此真击碎唾壶之作也,循环读之,悲不自胜。”此诗乃先生回首一生坎坷遭际而发出的悲愤之词。再看《读张仲谋清诗研究综述》:“附骥汪钱谁则可,策勋翰墨我非伦。欲从心路窥民主,好与尧封企日新。健者当为诗外事,高歌还望眼中人。亭林能狷羽琌侠,绍述只惭笔不神。”张仲谋教授作文,称先生之《清诗流派史》堪与汪辟疆、钱仲联、钱锺书等著作同为清诗研究的经典之作,先生此诗表示谦虚,又揭橥自己著述之目的。因感到无限欣慰,又作一首《予今七十有八,所愿终偿,欣然赋此》:“頽龄可制亦何求,剩付骨灰逐水流。刊谬难穷时有作,赏音既获愿终酬。人心纵比山川险,老子已无进退忧。差幸穷途多翦拂,书成或不化浮沤。”这些诗,都可以窥见先生平生以及著述的心路历程。

先生诗有的说得是非常尖锐的,如《读<文汇报>2008年12月27日舒芜<病榻杂感>》:“同辈纷纷逐逝波,秋风枯树看婆娑。负师卖友馀犹大,寿过褚渊辱更多。”褚渊,南朝宋、齐两朝大臣,时有“宁为袁粲死,不为褚渊生”之谣。此又用陈寅恪“阜昌”诗:“ 阮瑀多才原不忝,褚渊迟死更堪悲”之典。犹大卖友,为人不齿,先生的态度非常明确。这就是他的骨。

朱东润先生称刘先生作诗,“捶字炼句,迥不犹人”。读刘先生诗,可以感受到这一点。就刘先生诗来看,对仗精巧者不少。我最为叹佩的是《解脱》诗。诗云:“目断齐州九点烟,懒从龚魏论均田。臣之壮也江湖阔,我所思兮水石眠。心死久疏游侠传,河清却续治平篇。自怜素足囚玄屦,回首匆匆五十年。”颔联前句用《左传》烛之武答郑伯之言:“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矣。”后句用张衡《四愁诗》:“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甫艰”。此中“臣”对“我”(代词),“之”、“也”对“所”“兮”(语气词),“壮”对“老”(形容词),尤为神来之笔。“江湖阔”和“水石眠”则袒露了先生的胸怀。此联属对如此精工,表达其时先生世事人生、欲说还休之心境如此贴切,若非对典籍的极其熟悉,诗艺的得心应手,不能臻此化境。其他属对精工的还有如《重游梅岭坐林氏别墅》:“青入山痕天似梦,绿摇竹影昼生寒。”《闻洪亮事,深夜伏枕口占》:“开灯欲破无边夜,伏枕翻成后死悲。文字狱成徒扼腕,稻粱谋苦岂摧眉。”《1996年9月29日夜,谢雅诚由台湾来访,喜赠二首》之二:“骑楼幸为传钩党,飞鸟终能避控弦。”《谢汪少华教授馈岁》:“菜把园官怜杜甫,桃花潭水谢汪伦。” 2009写的《除夕》:“率兽食人有今日,化民成俗忆前贤。”(前用《孟子》语,后用《礼记·学记》语。)《意有未尽,复成长句》:“羲皇道自先生出,正始音终此世无。”等等。不但对仗工整,用典也极其惬当。

三、“以旧风格含新意境

旧诗的革新,是刘先生一直萦绕于怀的问题,他进行了长久的思索。他认为:梁启超以黄遵宪的“新诗派”为论据,提出“以旧风格含新意境”这一口号,作为“诗届革命”的原则,实在是很准确的。(《大螺居诗存》附一《南楼谈艺》)前面已引过,刘先生与熊盛元论诗函中也说到:“必吸收西方之新学识以充实之,旁撷新体诗(包括中西古今)之意境以为我用。”为此,刘先生进行了积极的实践和探索。

我们先引述他自己的一段话:“我写了一首《杂感》:'昔予游岱宗,疲惫五中焦。归来何所得?琐琐不足描。莱茵河与梁,直线两相交。刍豢不知味,钟鼓不辨韶。乃知主客合,意象始昭昭。’这里用了两个典故。一出于叔本华《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三卷145页:'一个焦虑与匆遽的旅行者,他所看到的莱茵河及其堤岸,将不过是一根直线,而河上的那些桥梁,也仅仅是同上述直线相交的若干直线而已。’另一出于《荀子·正名》:'心忧恐,则口衔刍豢而不知其味,耳听钟鼓而不知其声,目视黼黻而不知其状。’”(《大螺居诗存》附录一)所用叔本华和荀子的典,讲的都是审美心理学上的问题,意在说明审美主体对客体的感受受到主观心理的影响。焦虑与匆遽的旅行者,其内心匆匆,当然无法细细品味莱茵河及其堤岸之美景,看到的只是一条条直线。心存忧虑和恐惧之人,也就无法感受肉的美味,欣赏音乐之美,领略锦绣花纹之美。这两个中外典故叠用,你就能理解诗中最后两句“乃知主客合,意象始昭昭”的道理了。

按照刘先生自己所说,他的《劳人歌》也是试图吸收新体诗之意境以为我用的。在第一部分我已引了中间一段,我再把开头和结尾也引出来,以见全璧。

开头:

洪都大道立交桥,中圜四会拔地高。东西南北车驰骤,名城得此信足豪。桥成期限秋三月,“火炉”人人汗浸发。何况流金铄石时,民工胼胝日穷掘。或移水管埋钢筋,或掘黑土成方城,或侍碎机匀砂石,或推巨石填深坑。

结尾:

劳人多出淮北地,人多田少艰生计,但望常有大工程,不辞苦力求蝇利。人满为患可奈何?乡农超生仍日多,有子不教徒作苦,贫愚相连理则那,愿君听我劳人歌!

这首《劳人歌》是先生用新诗的意境和语言来写的。它反映民工劳作之苦,赚钱之难,并无奢望,艰难度日的状况,并揭示其根源:“超生”、“贫愚”。全诗用的是民工的语言,娓娓道来,但在体制上又是一首古风。先生为了不使旧诗“贵族化”,其实践的确是用心良苦。

再如《行路难》写路边歹徒抢劫,作者目睹了经过,被抢者“倚墙一人方苦求,语音约略似外县。脚边纸箱与提包,空手撑持频哀唤”。歹徒是“立其前者一少年,白T恤衫殊轻软”。作者明白这是抢劫“我神顿清心顿明,始知此是抢劫案。古稀人宁敌老拳,匆遽前行足步乱”,徒唤奈何。作者最后痛惜道:“向来每吟行路难,纸上得来未真见。今日邂逅愤且惊,孰令致之为民患?此辈归去挥巨金,卡拉OK歌妙曼。孰知华堂买笑人,夜夜为此弋人篡!”和《劳人歌》一样,写的是日常所见,意思都明白如话,诗题是旧体,诗中偶尔也用到典故,但反映生活却一样深刻。这些诗,包括前面已举到的《雪夜怀宇菲北京》,都可以说是“以旧风格含新意境”之作。

就具体的诗句来说,新旧交融、中西叠用而出新意境的例子还有不少,如《守仁先生……敬赋长诗,以答嘉贶》:“荐士慕西方,彼美清扬婉。有居里夫人,识爱恩斯坦。”《时事》:“日夫科夫昂纳克,党魁纷纷驱出党。剧怜齐奥塞斯库,黄池归来馀仙仗。”《苏联解体惊赋》:“虐我则仇何复尔,彼斯大林前史无。灭理想国无忌惮,咄汝戈尔巴乔夫。”《吊针吟》:“灵药尔何物?化我骨肉亲。滋我生命力,吐故以纳新。……我生求治术,马列主义真。”《游圭峰》:“郎格弩斯言,粲然印吾目。”《予喜读李锐诸人文字,……中宵不眠,长句口占》:“试问神州民主日,谁将治术问黄农。”《读争鸣有感》:“文如腹中所欲语,海外秘辛眼为明。历史从来富遥感,始知资本赋新名。”《短梦》:“纷纷帝释战修罗,制动全由力比多。妙解精神问荣格,万缘空后水犹波?”《示尘白》之四:“读书为何事?志在振民权。作主红薯卖,称奴白屋贤。制衡官敛手,失控帑流川。节度从何谨,卢骚与细论。”《兴亡周期率》:“兴亡圈率叹周期,能否出圈待卜疑。药石久占民主验,治平岂信独裁宜?彼萨达姆真国贼,唯恩格斯真吾师。”《老健》:“演说犹钞奥巴马,治平安得武侯龙?”《感事足成四句》之“懒从明镜窥头黑,忍向高门觅眼青”,则如鲁迅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有时我们不得不赞叹刘先生的手法的高超,这样的结合,能如此水乳交融,妙合无垠。

刘先生说:“今后我如果还写点旧诗,就还是写当代社会大多数人的喜怒哀乐,而虽求典雅,但决不用僻典,押窄韵,造些聱牙佶屈的句子以艰深文其浅陋。”((《大螺居诗存》附一《南楼谈艺》)其实并非“今后我如果还写点旧诗”要如此,刘先生二十一岁时所作绝句二首:“文字从来少铸新,古诗亦只善言情。西方自爱裴伦作,忍泪一歌去国行。”“珂勒惠支画色新,汝奴之奴若为情。草原故事饥民橡,都向蛾眉索解人。”就已经表现出这样的倾向,证明刘先生一直是这样努力与探索的。

                                                2014年2月18日完稿

《诗刊》2014年增刊《子曰》第一期   2014年2月

(注:本文作者郭丹是刘先生指导的首届研究生,福建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辑 I 董军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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