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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诗33首

 置身于宁静 2023-03-28 发布于浙江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1899―1986)于1899年8月4日诞生在了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市中心图库曼大街八百四十号一幢平淡无奇的平顶小房子里。博尔赫斯很小便显露出强烈的创作愿望和文学才华。七岁时,他用英文缩写了一篇希腊神话。八岁,根据《堂吉诃德》,用西班牙文写了一篇叫做《致命的护眼罩》的故事,译文,并署名豪尔赫·博尔赫斯,其译笔成熟,竟被认为出自其父的手笔。九岁,将英国著名作家王尔德的《快乐王子》译成西班牙文,署名豪尔赫・博尔赫斯,发表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国家报》上,译笔成熟,竟被认为出自其父手笔。至此,作家初尝读书、写书的乐趣,经历了初步的文学训练。
1923年正式出版的第一本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以及诗集《面前的月亮》(1925)和《圣马丁札记》(1929)形式自由、平易、清新、澄澈,而且热情洋溢,1935年,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恶棍列传》问世,其独特的写作风格引起评论界的极大关注。1941年,代表作短篇小说集《小径分岔的花园》出版。除了创作,博尔赫斯还是一位文学翻译大家。他通晓多国文字,曾将卡夫卡的短篇小说(但《变形记》并非出自他的译笔)、福克纳的《野棕榈》、弗吉尼亚・吴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和《奥兰多》、米肯的《一个野蛮人在亚洲》等作品从德、英、法文直接译成西班牙文,坚持其绝不转译的翻译主张。

帖木儿 

我的王国属于这个世界。

狱卒、监牢和利剑

执行着我不说二遍的指令。

我随便说出的话语就是铁的法律。

就连在其遥远的国度

从未听到过我的名字的人们

也心甘情愿地任由我随意驱使。

我不过是草原上的牧工,

却把战旗插到了波斯波利斯,

也曾在恒河及奥克苏斯河里

饮过座下那燥渴的铁骑。

在我出生的刹那瞬间,

有一把利剑从天而落,

我现在是、永远都是那把利剑。

我制服了罗马人和埃及人,

我带领着剽悍的鞑靼士兵

踏遍了茫茫的俄罗斯大地,

我堆起了骷髅的高塔,

我将少数不肯臣服我的权威的君王

捆绑在了我的战车的辕下,

我将始传于混沌初开之前的

经典之经典《古兰经》

投入到了阿勒波的烈焰之中。

我,红色的帖木儿,

曾经把埃及那纯洁得像山顶积雪一样的

白美人塞诺克拉特拥在怀里。

我记得那络绎的满载驮队

和弥漫沙漠的滚滚尘埃,

也记得浓烟笼罩的城池

和酒馆里那忽闪的汽灯

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一部尚未写就的不祥着作

断言我将像凡人一样死去,

说我在那惨淡的最后时刻

下令让弓箭手冲着邪恶的天空

将铁矢钢镞一齐发射

并用黑色旗幡将苍穹遮蔽,

让这世界上的人全都知道

所有的神明已经尽数殒殁。

我就是那众神。让别的神祇

借助相书、罗经和星盘去验明

自己的身份。我是所有的星辰。

在那晨光熹微的时分,我常常自问:

我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走出这殿堂、

为什么不能领受

喧嚣的东方的膜拜祭祝?

有时候,我会梦见奴仆、狂徒

放肆地用手将帖木儿玷污

并要他安心睡觉、要他别忘了

每天晚上都必须

把镇静和缄口的药片吞服。

我寻找佩刀,却不知放在了何处。

我去照镜子,看到的却是别人的面孔。

所以,我砸了镜子并受到了惩罚。

为什么我没有亲临刑场?

为什么我没有看到利斧和头颅?

利斧和头颅令我不安,可是,

如果帖木儿反对,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发生。

他也许爱的正是利斧和头颅却不自知。

我是帖木儿。我统治着西方

和美好的东方,然而……

格拉姆、杜伦达、鸠约斯、埃克斯卡利伯 。

它们昔日的战绩随着诗歌的流传而得以播扬,

这诗歌就成了它们在人世间的唯一纪念。

它们的威名飘遍了整个世界的北国与南疆。

如今已经化作尘埃不复存在了的刚健手臂

拥有过的剽悍力量仍然残留在剑柄之上,

它们的挥舞劈刺曾经使或钢或铜的刃口

全都沾染上了亚当苗裔的新鲜血浆。

我在这里列数了遥远年代的利剑的功业,

它们的主人无不曾经斩杀过毒蛇和君王。

世界上还有着另外一种类型的锋刃利剑,

它们就悬挂在墙壁上伸手可及的地方。

剑啊,请允许我用你一展自己的技艺,

我呀,还未曾有过把握你的荣幸时光。

短歌 

高高山顶上

整个花园像月亮。

金色的月亮。

黑暗中你的一吻

比什么都更温馨。

夜幕已降临,

小鸟隐去了身影,

也不再啁啾。

你在花园里徜徉。

你肯定有所追思。

别人的酒杯,

那剑也曾经属于

另外一个人,

屋外面的明月啊,

难道说这还不够?

凭借着月光,

黑纹的金色老虎

在察看爪子。

它已经不再记得

黎明时分杀过人。

凄雨潇潇下,

滴落在大理石上,

大地好悲凉。

人生岁月不哀戚,

还有梦境与黎明。

我没有倒下,

像我的前辈那样

在沙场捐躯。

在这空寞的长夜,

我在推敲着诗句。

小诗十三首

一位东方诗人

足足一百个春秋里我凝注着

你朦胧的轮廓。

足足一百个春秋里我瞩望着

你架在岛上的长虹。

足足一百个春秋里我的嘴巴

一直都未曾开启。

大漠

这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场所,

月亮也是黄沙的颜色。

此刻,恰恰就是在此刻,

梅陶罗河 及特拉法尔加海角 的人们在死去。

这雨也洒落在了

昔日的哪一天、迦太基的哪一些庭院?

阿斯忒里俄斯 

收成为我的人民提供食粮,

清水注满池塘。

石径交会在我的身上。

还有什么可以抱怨?

日暮黄昏的时候,

牛头让我觉得有点儿沉重难当。

一位小诗人

终极的目标是被人遗忘,

我早就实现了这一梦想。

《创世记》第四章第八节 

事情发生在第一片荒原。

双臂投出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没有喊声,只有鲜血。

开天辟地头一回出现了死亡。

我已经不记得肇事的是亚伯还是该隐。

诺森伯里亚,公元九〇〇年

但愿野狼能在天亮之前将他吃掉,

利剑是最近便的通道。

米格尔·德·塞万提斯

祸星和福星

曾经主宰过我生命的夜空。

多亏福星的保佑,

我才有幸得进那让我梦见吉诃德的牢笼。

西方

小巷的尽头连着西方。

那是草原的起点。

那是死亡的开端。

雷蒂罗庄园

时光在院子里下着无子的棋。

树枝的飒飒划破了夜的宁寂。

屋子外面,辽阔的原野

制造出了漫漫尘雾和梦境奇迹。

你我相对成双影,共同抄录

赫拉克利特和乔答摩 两个幽魂口授的机密。

囚徒

一把锉刀。

第一道沉重的铁门。

总有一天我会获得自由。

麦克白

我们的作为有着自己的轨迹,

那轨迹却不知所终。

我杀死自己的国王,

为使莎士比亚演绎成戏剧。

永恒之物

环绕着大海并成为大海的蟒蛇,

伊阿宋 划动的船桨,西古尔德的新铸宝剑。

只有不受时光局限的事物

才能在时光中长生久传。

苏莎娜·邦巴尔

黄昏时分,她挺拔、高傲而矜持地

穿过无瑕的花园并且恰好置身在

那花园和亭亭玉影为我们营造的

清醇不再的刹那间静谧光晕之中。

此刻她的英姿就在我的眼前,然而,

我却仿佛见到她现身在迦勒底人

那乌尔城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黄昏,

仿佛见到她正飘然地款款移步

缘着已经化作无法计数的地球尘埃的

石砌的巍峨庙堂的台阶缓缓走下,

仿佛见到她正在悉心地解读着

另一方天空的星辰组成的莫测文字,

仿佛见到她正在英格兰赏嗅着玫瑰。

她显形于每一处有乐声回荡的地方,

在蔚蓝的天空,在希腊人的诗中,

在我们那困扰着她的孤寂里面,

在如同镜子一般的清泉底部,

在时光的碑上,在利剑的锋刃,

在那凭以眺望晚霞与花园的

平台的谐和恬静的幽深气息里。

而在那诸多的神话与脸谱背后,

潜藏着的是一颗孤独的心。

致约翰·济慈

(1795—1821)

就像人人都有过幸运和灾殃,

从生命的初始直至英年夭亡,

那震撼人心的至善至美

就一直潜伏在你的周遭身旁。

那美伴随着伦敦的晨曦朝霞,

显现在神话辞典的页面字行,

见于平凡的赠品、普通的音容,

出自芳妮·布劳恩 芳唇的馨香。

孜孜不倦、激情满怀的济慈啊,

岁月的流逝在掩没你的光辉,

匆匆而去的诗人啊,高贵的夜莺

和希腊的神坛将使你盛名永垂。

你是熊熊烈焰。你是伟大光荣。

你没有变成可怕记忆中的死灰。

阿隆索·吉哈诺的梦

他懵懵懂懂地一惊而醒,

出离了刀光和旷野的梦境;

他抬起手来摸了摸下巴,

不知道是否受伤或死于非命。

在月下发过毒誓的巫师们

是否还会继续紧逼不肯放松?

一切都是虚幻。只有些微寒意。

只有一点儿风烛残年的病痛。

他不过是塞万提斯的梦中产物。

堂吉诃德又是他在做着的梦。

连环的梦境使他们犯起了糊涂,

很久以前的事情此刻又在发生。

吉哈诺睡在床上梦见了一场战斗:

勒班陀波涛汹涌、火炮声隆。

致一位恺撒

夜幕为幽灵和蛆虫营造了

骚扰死者的合宜时机,

你的占卜官们徒然地

将开阔的星空划分成为区域。

他们连夜翻检了死牛的脏腑,

却未能得到任何启迪;

今晨的阳光白白地

让卫士的宝剑发出寒气。

你的咽喉正在宫中

惊惧地等待着匕首斫击。

你的号角所及的帝国疆土

已经感到灾殃和战火的紧逼。

你的山岭的巨大恐怖

惊扰了那金装黑纹的老虎。

瞎子

致马里亚娜·格罗多纳

他已经被逐出了斑斓的世界:

人们的面孔还是从前的模样,

附近的街道变得遥远朦胧,

昔日的深邃苍穹也不再辉煌。

书籍也只是记忆中的样子,

而记忆又是忘却的一种形式,

保留的只是外形不是内容,

至多不过是简简单单的标题。

地面上到处都是坎坷的陷阱,

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失足。

时光不再有晨昏的区别,

我成了似睡似醒的迟缓囚徒。

长夜漫漫。孤苦伶仃。

我当用诗营造自己乏味的疆土。

自从在那葡萄葱郁、雨水丰盈的

九九年我来到这人世间,

记忆中倏忽而逝的细琐岁月,

渐次从我的眼底摸去了尘世的外观。

日夜的交替流转磨蚀了

人们的身影和亲友的容颜;

我那枯竭了的眼睛枉然地

搜寻着看不见的书架、看不见的报刊。

蓝和红如今变得一样的迷离,

成为了两个完全没用的字眼。

眼前的镜子只是一片灰蒙。在花园里,

我只能嗅到黑暗中的黑色玫瑰的香甜,

朋友们啊,如今一切物体全都模糊浑黄,

我所能够见到的不过是连绵的梦魇。

关于他的失明

我已无缘再见隐隐现现的繁星,

无缘再见掠过如今神秘莫测的蓝天的飞鸟,

无缘再见别人用字母

编排组合起来的文章书报,

无缘再见我那浑浊的眼睛

分辨不出轮廓的庄重大理石墙壁,

无缘再见隐去形体的玫瑰,

无缘再见悄无声息的赤金和艳红的绚丽;

然而,《一千零一夜》仍在为我的长夜里

展示着大海的壮阔和朝霞的灿烂,

我依然能够听到诗人沃尔特·惠特曼

在把月光下的生灵咏赞,

我还没有失去忘却的纯洁天赋,

我虽然并不祈求但却期待着爱侣相伴。

寻觅

在历经了三代之后,

我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先辈

阿塞韦多家族的田园。

在这方方正正的白色旧屋里,

在旧屋的两条回廊的阴凉下,

在不断伸长的柱影间,

在时起时伏的鸟鸣声中,

在倾落屋顶的雨帘上,

在模糊不清的镜子前,

在曾经属于他们而如今

不知不觉地变成我的身影、声响里面

我茫然地寻觅着他们的踪迹渊源。

我观察过那阻挡住了

来自沙漠的攻击矛头的铁栅,

观察过那被雷电劈开了的棕榈、

阿伯丁 种的黑色公牛、黄昏的景色、

他们从未见过的麻黄树。

这里曾经有过剑光和凶险,

有过严酷的禁令、壮举义行;

拥有千顷土地的庄园主们

曾经威武地从马背上

统治过这片无边无际的田野。

佩德罗·帕斯夸尔、米格尔、胡达斯·塔德奥……

谁能告诉我:在那一夜的屋顶下,

越过岁月和尘埃的阻隔,

突破记忆的封堵,

我在梦中,他们在阴间,

我们可曾神秘地相聚融合?

失去了的

我的生活,本该幸福却未能幸福的生活,

或者,本该挥剑执盾却未能挥剑执盾

另创一番轰轰烈烈的悲壮事业的生活,

如今留下来的到底都有些什么?

我的那些已经没有踪迹可觅了的

波斯或挪威籍祖辈又都在什么地方?

让自己不变成瞎子的机缘、船锚和大海、

忘掉自己是什么人的可能该到哪儿去寻找?

按照文学作品的一向说法,

纯净的夜晚总是将没有文采的辛劳白昼

交托给冥顽的农夫,

可是,现在是否还存在有这样的夜晚?

我也思念那曾经等待过我、

也许还在等待着我的女伴。

坟地

某条街上有一扇坚固的大门,

门铃赫然醒目、门牌清清真真,

有着一种失去了的乐园的样子,

然而,傍晚时分却对我禁闭幽深。

在一天的操劳结束之后,

多么渴望能有一个我期待的声音

在日暮的昏暗和温馨夜色的

宁静之中等待着我的降临。

事实并非如此。我的命运已经注定:

时光虚缈,记忆杂乱不清,

对文学超出了情理的痴迷,

到头来难免一死,不愿也不行。

我只希望得到那块石碑。我只希望

镌下两个抽象的日期和被人遗忘。

《一个医生的宗教信仰》,一六四三年

保佑我吧,主啊。(这个称呼

并没有特别的指谓,只不过是

我于黄昏时分的惶惑之中

勉强写出的这篇习作里的普通名词。)

保佑我能够战胜自己。蒙田、布朗

和不知哪个西班牙人都曾这样祈请。

我的这双已经失去光明的眼睛里面

还保留着些许曾经见过的美景。

保佑我吧,主啊,让我能够战胜

化作石碑、被人遗忘的强烈欲望,

保佑我,让我不再是原来的我、

不再拥有那已经无可挽回的举止模样。

不是要你保佑我抵御利剑或带血的矛尖,

只求你别让我再受希望的诱骗。

一九七一年

两个人到月球上周游了一番。

随后还会有人步其后尘。

对他们那真而似假的幸运经历,

语言和艺术的狂想与杜撰可能描述?

那些惠特曼的子孙怀着巨大的恐惧

和冒险的惊喜踏上了月亮的荒原,

早在亚当出世之前,那个圣洁的星体

就已经在运行而且一直未曾停息。

恩底弥翁 在其山林中的恋情、

半鹰半马怪、我一向信以为真的

威尔斯 那奇妙的球面都得到了证实。

这个不凡的业绩为人类所共有,

在当今的世界上,没有一个人

不更为勇敢和更加幸福。

那些神奇的朋友们实现了一个壮举,

仅仅是这一个简简单单的事实

就已经让亘古不变的时日焕发生机。

天上那被人们满怀着未偿的愿望

苦苦瞩望的永恒而唯一的月亮

将成为纪念他们的伟业的丰碑。

咏物

落在了书架的里面、

被别的书籍遮掩、

无声的尘埃夜以继日地

将之沉埋的书籍。

英吉利的海域封存于

漆黑而柔软的渊底的西顿 船锚。

空荡的房间里

那照不出任何人影的镜子。

我们随时随地

修剪下来的指甲碎屑。

莎士比亚幻化成的莫解灰尘。

云彩的聚散变化。

孩子们的万花筒中

暗藏的镜片偶然合成的

转瞬即逝的谐和图案。

亘古第一舟阿尔戈号的船桨。

慵懒而无情的浪涛

冲刷掉的沙滩脚印。

夜深人静之时

灯光熄灭后

透纳 的作品的斑斓色彩。

精细的世界地图的背面。

金字塔里羽纱般的蛛网。

冷漠的岩石和好奇的手。

黎明前做起的、天亮时

又忘却了的梦境。

如今只剩下尚未被悠悠岁月

蚀损的些许千古诗句的

芬斯堡英雄业绩 的始末。

印在吸墨纸上的反向字母。

潜在塘底的乌龟。

不可能存在的物体。独角兽的

另外一只角。三合一的灵性。

三角的圆盘。伊利亚人 的

悬滞于空中的箭矢

得以射中目标的那一捉不住的瞬间。

贝克凯尔 诗中的鲜花。

时光阻遏了的钟摆。

奥丁 钉到树上的钢钎。

切口没有裁开的页面上的文字。

以某种永恒的方式

轰鸣不止并成为天机组成部分的

胡宁之战的马蹄的回声。

萨缅托留在人行道上的影子。

牧人在山野听到的呼唤。

沙漠里的白骨。

射杀了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的子弹。

壁毯的背后。除了贝克莱的上帝

没有任何人看得见的物体。

威胁

爱情来了。我必须躲避或者逃跑。

爱情牢狱的围墙在增高,就像是在噩梦中一般。那美丽的面具变了花样,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写诗著文,模棱的渊博,学习剽悍的北方民族用以讴歌大海和武功的词语,沉稳的友情,图书馆里的一排排书架,日常的用物,各种生活习惯,恒久的母爱,前辈的军人风采,没有尽时的长夜,梦里的感觉,所有这一切护身法宝能对我有什么用处?

与你结伴还是不与你结伴,这是我生命的关键抉择。

瓦罐已经在井台上磕破,人已经随着鸟叫离开了被窝,扒着窗口偷望的人们已经隐去了身影,然而,伴随着黑暗而来的却并不就是平静。

爱情来了,我已经知道了:听到你的声音时,我感受到了那份激动与轻松、期待与回忆以及对接踵而来的事情的恐惧。

这就是充满着神话、充满着小小的无益魅力的爱情。

有一个我不敢涉足的角落。

我已经陷入了千军万马、乌合暴民的重重的包围之中。

(这个房间是一个虚幻的空间,她并没有发现。)

一个女人的名字让我无法隐藏。

一个女人使我浑身疼痛。

普洛透斯

奥德修斯率领着的众多船工

还没有将酒色的大海荡平,

我在猜测着名叫普洛透斯的老人

所能幻化的种种捉摸不定的身形。

他放牧着海洋中的生灵种群,

拥有着预知未来的奇特功能;

他极力隐匿着自己知道的天机,

编造出荒诞的神谕混淆视听。

不堪忍受人们的追逼和烦扰,

他于是就变成狮子或烈火熊熊,

有时也会佯装岸边遮阳的大树

或者化为一颗水珠融入水中。

你啊,既是自己又是别的许多人,

不必为埃及的普洛透斯感到吃惊。

再谈普洛透斯

他是以海兽为身形的神明,

玄秘的沙滩是他的住处,

对偏爱昨天和往事的记忆,

他生而无缘,不知为何物。

普洛透斯另有一番苦衷,

而且还是相当的伤神,

他能够预知未来的事情:

永闭的门、特洛伊人和亚该亚人 。

一旦被人发现并且遭到困扰,

他就幻化成为狂风或者火堆,

有时也会变作金虎或者花豹,

甚而至于以水的形式藏匿于水。

你同他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

昨天已逝、明日难测。然而,应当……

雅努斯胸像的独白

人们在或开或关一扇门的时候,

无不想起守门的双面神明。

我的目光直抵茫茫汪洋的边际,

也包容着坚实大地的险域佳境。

我的两张面孔凝注着过去与未来。

我阅尽了一成不变的干戈纷争,

更有那有人本该荡除却未能荡除

并且永远不可能荡除的祸殃不平。

我缺少的是两只应该有的手臂,

而且还是由岩石雕琢而成形。

我无法确切地知道眼前的景象

属于将来还是很久以前就已发生。

我看到了自己的无奈:残断的躯体

和两张永远都无缘相见的面孔。

高乔人

他生长在大草原的某个角落,

那草原开阔、原始、几乎莫测,

黑脖子公牛虽然刚猛强健,

却逃不脱他手中紧拉着的套索。

他曾同印第安人和哥特佬 厮杀抗争,

他曾在赌博场上丧命流血,

他曾为并不知道的祖国献身牺牲,

就这样渐渐地、渐渐地失去了一切。

他如今变成了岁月和大地的尘埃,

没有留下姓氏,名声却没有被忘记。

他有过各种迥然不同的身份,

如今只有文学作品还在不断提及。

他曾是逃犯、军士和匪徒,

他曾穿越过崇山和危崖,

他追随过乌尔基萨和里韦拉 ,

不加分别。是他杀了拉普里达。

上帝总是躲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

他们信奉的从来都是武器和勇敢,

这古老的信念不讲究宽容和报答,

为了这信念,赴死夺命只在一瞬间。

在那飘泊无定的军旅生涯之中,

他为捍卫旗帜的颜色而献出生命,

然而,他却未曾有过任何希求,

哪怕是那如同空话和灰烬的虚名。

他本来就平庸无奇,蜗居陋室,

在永恒的幽暗中做梦、品茶,

一直到那遥远的东方天际

显现出大漠黎明时分的彩霞。

他从来都未曾说过:我是高乔人。

他注定不会去想象别人的乐与苦。

在临终的时刻,同我们一样,

也是那么无知,也是那么孤独。

林 之 木 译

辛 弃 疾 与 “ 辛 派 词 人 ”

辛弃疾是南宋政坛上一位具有壮怀伟志的豪杰,也是当时词坛上一位“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刘克庄《辛稼轩集序》)的泰斗。在“南共北,正分裂”(《贺新郎》)的历史时期,他和陆游同时唱出了民族的心声,辛词和陆诗同为南宋诗词中的双璧。在词的发展史上,辛词又与苏词前后辉映,他在苏轼“一洗绮罗香泽之态”的基础上,以其纵横不世之才进一步开拓词的疆域,使题材更为广阔丰富,使词境更为雄豪恢张。就词风的某些相近而言“虽苏、辛并称”,就其词的总体成就来说“辛实胜苏”(纳兰成德《渌水亭杂识》)。
就其所抒写的情感内容看,辛词和陆诗一样唱出了民族的心声,恢复中原、统一祖国是辛弃疾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之所寄,也是辛词所抒写的重心,他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献给了民族的救亡图存,《稼轩词》正是在这一点上凝聚了民族的精神和时代的走向;就其词的艺术成就看,辛词又与苏词前后辉映。辛词既具有气吞千古的宏放气度,又不失含蓄委婉的细腻情怀,因而兼具豪放雄深与委曲蕴藉之长。
“辛派词人”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辛弃疾的影响,词风以雄健粗犷为其主要特色,可惜这派词人只注意到了辛词雄健与力度的一面,而忽视了辛词中盘旋郁结、曲折婉转的另一面,有时从粗犷滑向了粗率,从慷慨滑向了叫嚣。
第一节 从抗金志士到词坛大家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宋高宗绍兴十年他出生在济南历城,其时故乡已沦陷十多年了。祖父辛赞虽因人口众多未能脱身南下,后来不得不仕于金,但无时不怀念故国,经常带着孙子“登高望远,指画山河”,盼望将来有一天能“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辛弃疾《美芹十论》札子)。长辈的教育在他幼小的心田播下了爱国的种子,而在沦陷区身受和目睹的民族压迫更激起了他爱国的激情。他二十一岁时就组织过一支抗金义军,不久,又率众参加由耿京领导的农民起义军,并担任掌书记之职。耿京接受他投归南宋的建议,当他与贾瑞渡江接洽南投事宜时,耿京被汉奸张安国杀害。辛在北返途中听到这一不幸消息,马上率五十多人袭入金营,把正与金人庆功狂饮的张安国缚回建康。他的忠义勇敢和豪气胆略,使得昏懦的宋高宗“一见三叹息”(洪迈《稼轩记》),更使南北的抗金志士感到鼓舞。
南归的最初几年他不顾自己沉沦下僚的处境,不断向朝廷献计献策,在《美芹十论》和《九议》中,他详细分析了敌我双方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形势,对恢复中原的大业做了切实的筹划,表现出了一个战略家的眼光。他的胆略、才干和见识虽然逐渐为上层所认识,但朝廷既没有采纳他的建议,也没有让他着手统一大业,而是利用他的军事政治才能来镇压农民起义,来应付各地出现的棘手难题。从乾道八年(1172)起,他先后做过滁州太守、江西提点刑狱、荆湖北路安抚使、湖北和湖南转运副使、湖南和江西安抚使,在地方任内既表现了他热爱祖国和同情人民的品质,也显露了有胆有识的治国之才。他在湖南创建的飞虎军,在后来国防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江西任安抚使时当地大饥,他拿出官家的公钱和银器,并向官僚、富商借钱去外地购粮赈饥。他一边为朝廷镇压茶民和农民暴动,一边又为被镇压的人民请命:“民者国之根本”,他们是被那些“贪浊之吏迫使为盗”的,惩治贪官污吏才是“弥盗之术”,绝不能“恃其有平盗之兵”(《论盗贼札子》)。由于他在任上“吏有贪浊”时不畏强暴,触犯了许多地方豪强的利益,更由于他矢志不渝的抗金决心,招来了朝中议和派的敌视,他在南渡后的四十五年中,多次遭到政敌弹劾和谗毁,前后放弃于林泉达二十年之久。
辛弃疾第一次削职后退居江西上饶的带湖,以为“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宋史》本传),便将带湖新居名为稼轩,并自号稼轩居士。第二次罢官迁居铅山县的瓢泉。一位足以起敝振衰的栋梁之材,一位有能力在“正分裂”的时候“补天裂”的豪杰(辛弃疾《贺新郎》),从四十二岁起就被迫退隐,这不只是无情的命运在捉弄他,也不只是他个人的不幸,而是时代和民族的悲剧。退隐期间他摆弄《庄子》,亲近陶潜,徜徉山水,啸傲林泉,可在这貌似潇洒旷达的外表下,不知潜藏多少痛苦和悲哀,作于晚年的《鹧鸪天》就是他辛酸的自嘲: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宁宗嘉泰三年(1203)韩侂胄专政,想通过对金用兵巩固自己的地位,延引一些主张抗金名人以邀时誉,这才想到了被废弃多年的辛弃疾,六十四岁的词人又一度出任浙东安抚使、镇江知府。他在镇江时侦察敌情、训练士卒,为北伐做了大量准备工作,但工作刚刚开始,他又丢了官。开禧二年(1206)韩侂胄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仓促用兵,结果丧师辱国。兵败的第二年,六十八岁的词人带着未能实现的壮志,带着不曾施展的治国才能,在铅山抱恨告别了人世。他未能完成自己统一祖国的大业,于是就把自己的宏愿、雄心、豪气,以及幽愤、抑郁、惋伤,一一在词中宣泄出来,走完了从抗金志士到词坛大家的人生历程,这倒真是“国家不幸诗家幸”了。
第二节 展现时代与人生风貌的《稼轩词》
辛弃疾梦寐不忘的就是恢复中原,统一祖国是他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之所寄,自然也是他情感体验的重心,他为此而兴奋、激动、呼号,他也是为此而痛苦、忧伤、愤懑,他全部的身心都集中在民族的救亡图存,《稼轩词》正是在这一点上凝聚了民族的精神和时代的走向。
由于遭受过侵略者的蹂躏,对于践踏中原的统治者有着强烈的憎恨,因此他重整乾坤和报仇雪耻的愿望也格外强烈,对自己固然是处处以抗金复国自勉,对朋友也同样以抗金复国相期。他鼓励做建康留守的史正志说:“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满江红》)激励做宰相的叶衡说:“好都取山河献君王,看父子貂蝉,玉京迎驾。”(《洞仙歌》)现在我们来看看他给老友的祝寿词: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韩元吉是他的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所以祝贺韩六十七岁寿辰时一扫寿词中常见的那种应酬恭维,而是希望他像历史上的著名政治家那样,完成统一祖国的伟大事业。“整顿乾坤”是在勉励朋友,但又何尝不是在鞭策他自己?寿词中也不忘匡复大业,大有霍去病“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气概。
他的词充满了对故都、故土、故人的眷恋,他守滁州时一次登楼远眺时触景生情地说:“今年太平万里,罢长淮千骑临秋。凭栏望,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声声慢》)他每到一处总要眺望“西北神州”“长安父老”,而“神州沉陆”“西北是长安”“西北有神州”“起望衣冠神州路”这样的词句在《稼轩词》中随处可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他以“补天裂”为己任,所结交的都是以身许国的志士,如陈亮、韩元吉和老年的陆游;所赞美的都是一些驰骋沙场的虎将,如李广、廉颇、马援;所羡慕的都是一些抗击敌人维护统一的豪杰,如谢安、裴度;所鄙视的则是苟安江左的王导之辈。南宋上层统治者只要自己能醉生梦死,不惜把大片河山拱手送给敌人,他在词中对投降派给予了尖锐的贬斥和辛辣的嘲讽,有时直接愤慨地唾骂:“世上儿曹都蓄缩,冻芋旁堆秋瓞。”(《念奴娇·和赵晋臣》)有时则指桑骂槐:“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鹧鸪天》),“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卜算子·漫兴》)。他甚至挖苦南宋小朝廷是“剩水残山无态度”(《贺新郎》)。
辛弃疾这位有雄才壮志的豪杰,竟然在国难当头之际被废弃近二十年,他看到“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的景象不禁“满目泪沾衣”(《木兰花慢》),因此,请缨无路之叹和英雄失志之悲是他词中最常见的主题: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醉里挑灯看剑, 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抚着日渐添多的白发,望着依旧残破的河山,想着早年的壮志成空,他的感情由激越而趋于悲愤:“且置请缨封万户,竟须卖剑酬黄犊。”(《满江红》)眼前的现实让他心都凉了,对南宋小朝廷也不抱什么希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除了抒写爱国主义情怀的词外,他还写了不少描写隐居生活的作品。像他这样用世之心很切而处事之才又高的人被迫“投老空山”、怀抱利器而无所施展,其心情的无奈与压抑是可想见的,《丑奴儿》正是这种心境的绝妙写照: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为了排遣自己的怅惘苦闷,他从庄子和陶渊明那儿寻求慰藉,他中老年的词中提及陶渊明的地方达七十多处,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当世的陶渊明,“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水龙吟》)。老来逐渐交游星散零落,国事又一无可为,充斥朝中的多是些名利之徒,于是就只好与青山、白云、清风为伴,把自己置身于陶渊明的诗境和大自然的美景中: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知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贺新郎》
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斜川好景,不负渊明。老鹤高飞,一枝投宿,长笑蜗牛戴屋行。平章了,待十分佳处,著个茅亭。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解频教花鸟,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酒圣诗豪,可能无势?我乃而今驾驭卿。清溪上,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
——《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
看来他并没有达到陶渊明俯仰自得的境界,投闲置散的生涯对他简直是一种折磨,《青玉案·元夕》一词写出了他精神上的孤独: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梁启超称此词是“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引自梁令娴《艺蘅馆词选》),词虽用重笔写了热闹喧哗的场面,但词人却又与这种场面无缘。他需要的是人生的知己与事业上的同道,也就是前词引到的“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当然,辛弃疾赋闲后也并不是成天愁眉苦脸,乡下淳朴的民俗和恬静的田园使他获得一时解脱,因而他也为我们留下了一些描写农村生活和自然风物的优美词章: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鹧鸪天·代人赋》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清平乐》
春天则是桑芽、幼蚕、细草、荠菜、黄犊,处处洋溢着盎然的春意;夏天则是稻香、明月、蛙声、蝉鸣,处处弥漫了丰收的喜气,从醉说吴话的翁媪,到“锄豆溪东”的“大儿”,从“正织鸡笼”的少年到“卧剥莲蓬”的小子,人人都是那样纯真快乐,以上三词以轻快的笔触传出了词人愉快的心境。十几首田园题材的词都写得淳真、朴实而又明净,在大量剪红刻翠的宋词中别具风味。
第三节 辛词的艺术特征与成就
当辛弃疾的壮志成空以后,词成了他抒写恢复河山的壮怀与侘傺失志的痛苦的唯一工具,遂使这位在事功上失败的英雄成了填词的妙手。他对填词全力投入而又严肃认真,他的同代人就为我们留下了他反复改词的佳话,他自己也鄙薄专以词吟风弄月的“许多词客”(《好事近·和城中诸友韵》),他将不得施展的管乐之才用于填词,用词来慷慨悲歌、呜咽笑骂。《稼轩词》集中体现了南宋词的最高成就。他在苏轼的基础上进一步开拓了词的题材,使词能表现更广阔的生活内容;不仅打通了词与诗的界限来以诗为词,而且打通了词与文的界限来以文为词,进一步融合各种文学体裁的特长,丰富了词多种多样的表现方法;广泛熔铸古典成语和当代口语俗语入词,进一步提高了词的语言表现力;他具有气吞千古的宏放气度,也不失含蓄委婉的细腻情怀,因而创造了以豪放雄深为主的多种风格。
苏轼以写诗之法填词,辛比苏走得更远,借用赋的铺张排比和文的叙事议论手法填词,因而开创了以文为词的方法。如他的名作《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首尾几句述意抒怀,前后片过片不换意。冶前后片于一炉,中间叠用乌孙公主、卫庄姜、李陵、荆轲四件离别的故事,写法上借鉴了江淹的《别赋》和《恨赋》。《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将酒杯拟人化,使用一主一仆对话的方法,写法上又拟东方朔《答客难》,对话的幽默俏皮简直令人捧腹。《哨遍》(“池上主人”)论《庄子·徐无鬼》“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一节,可以说基本上是议论散文。他以文为词主要还是表现在以散文化的语言入词,如:“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水调歌头·盟鸥》),“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贺新郎》)。《稼轩词》的词汇在词史上可说是最丰富的,他具有驾驭语言的非凡能力,既善于用雅又长于用俗。南宋词人刘辰翁说,有些语言“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漫,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辛稼轩词序》)。就用古代成语典故而论,“辛稼轩别开天地,横绝古今,《论》《孟》《诗·小序》《左氏春秋》《南华》《离骚》《史》《汉》《世说》,选学、李杜诗,拉杂运用,弥见其笔力之峭”(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各种古诗在辛词中百宝杂陈,一经他那真力弥漫的笔触点化,成语典故便获得了新的生命。如《沁园春·灵山齐庵赋》: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蒙蒙?
连用谢家子弟、相如庭户、司马迁文章来形容山峰及青松,以人的风度和文的风格来比拟山峰、松树,传出了灵山灵秀而又雄深的神态,写法别具一格。当然古语典故用得过多,也容易造成掉书袋的缺点。他大量运用口语俗语给辛词平添了许多生动活泼的气息,如《鹧鸪天·戏题村舍》:
鸡鸭成群晚不收。桑麻长过屋山头。有何不可吾方羡,要底都无饱便休。  新柳树,旧沙洲。去年溪打那边流。自言此地生儿女,不嫁金家即聘周。
又如《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前一首借口语俗语写农村生活,这种语言与淳朴的民风构成了高度的和谐。后一首用口语生动地表现了词人的醉态和苦闷,有时他也借口语俗语来自嘲或自叹。
雄奇阔大的意境、纵横驰骋的笔力、生动夸张的手法及奇幻突兀的想象,构成了辛词豪放雄深的主要风格特征,因此人们将苏、辛并称为豪放词的代表。不过,苏的豪放中极超旷洒脱之至,辛的豪放中尽沉郁磊落之姿,苏之豪近于庄子,辛之豪近于屈原;苏轼的情怀虽然细腻敏感,善于感受人生的各种不幸,但很快从不幸中超脱出来而处以达观,所以词风超脱旷远;辛弃疾则一往情深而又坚定执着,一生忠于自己早年的信念,直到临死时还大呼“杀贼”不止,真的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他一生受尽了投降派的摧抑谗毁,但一生不改其忧国忧民之心,傲兀不平和悲愤激荡倾入词中,因而词风沉郁悲壮。
辛词既有雄杰之气又具含蓄之美,既豪放驰骤又不是一泻无余。辛弃疾以前的豪放词往往流于浅率,婉约词又缺乏阔大气象,辛词则兼有豪放雄深与曲折蕴藉之长,“大声镗鞳,小声铿鍧”(刘克庄《辛稼轩集序》)。如: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摸鱼儿》
陈匪石认为“全篇怨而近怒”(《宋词举》卷上),词人一肚皮抑郁无聊傲兀不平之气,却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他将一腔忠愤之情寄寓于美人香草的形象描述之中,语调幽咽缠绵,笔势却健举飞动。对民族前途的忧虑,对小人得势的憎恶,对自己遭嫉妒的怨愤,不是出之以号呼叫嚣,而是“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也就是前人所谓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除了词境雄深的作品外,辛词中的“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刘克庄《辛稼轩集序》)。如下面描写晚春的作品: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  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记前时送春归后,把春波都酿作一江醇酎。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
——《粉蝶儿·和晋臣赋落花》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祝英台近·晚春》
他有些作品还因为所写的题材和所抒的情感不同,或自然恬淡,或明白如话,或清空一气,题材和情感的丰富性带来了其词风的多样性。
第四节 高唱抗敌战歌的“辛派词人”
所谓“辛派词人”,是指思想倾向、生活态度,尤其是词的风格,都程度不同地受到辛弃疾的影响,并与辛词风格比较相近的南宋词人,他们的时代与辛相同或稍晚。这派词人中与辛同时的有韩元吉、陈亮、刘过、袁去华等,较辛为晚的有刘克庄、戴复古、文天祥、刘辰翁等,其中填词成就较大的是陈亮、刘过、刘克庄、刘辰翁。
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说:“苏、辛并称。东坡天趣独到处,殆成绝诣,而苦不经意,完璧甚少。稼轩则沉着痛快,有辙可循,南宋诸公,无不传其衣钵,固未可同年而语也。”北宋有“苏门学士”而无“苏派词人”,而辛弃疾并没有有意识地在周围结交文学团体,但南宋爱国的豪放派词人“无不传其衣钵”,可见辛词在当代和后代的影响之大。
在思想倾向上,辛派词人都有救世的热情,都有“整顿乾坤”的壮志,都有恢复中原的强烈愿望,都对投降派深恶痛绝,因而他们都用词慷慨激昂地唱出了抗金救国的战歌;在词风上,他们倾向于选用长调慢词来创造雄奇的意境,来表现恢宏的气度,来抒写磊落悲壮的襟怀;在表现技巧上,他们进一步发展了以文为词的方法,词中的议论和铺陈更为常见,古语、口语、俗语大量融入词中,从而增加了语言粗犷遒劲的力度,虽然他们之中有些人也长于写纤丽的作品,但雄健粗犷仍然是其主要特色。不过,辛派词人只注意到了辛词雄健与力度的一面,却忽视了它盘旋郁结、曲折宛转的另一面,有时从粗犷滑向了粗率,从慷慨堕入了叫嚣。
陈亮(1143—1194),字同甫,婺州永康(在今浙江省)人。他是一位著名的爱国思想家,也是辛弃疾的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以政教事功和经济之才自负,自称有“推倒一世之智勇”(《甲辰答朱元晦书》),辛弃疾也以“酷似卧龙诸葛”(《贺新郎》)相许。他词风的豪纵近于辛,常以词抒写民族的自豪感和对投降派卖国的怨愤,从来“不作一妖语媚语”(毛晋《龙川词跋》)。《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是为人传诵的名作:
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刘过(1154—1206),字改之,自号龙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县)人。这位曾“以气义撼当世”的“奇男子”(毛晋《龙洲词跋》引宋子虚语),在仕途上终身困顿潦倒。他那洒脱放纵的生活和奔放卓越的才情曾见赏于当世的诗词巨子陆游、辛弃疾,一度还曾做过辛的座上客。他的词在辛派词人中最有艺术个性,像稼轩一样“词多壮语”(黄升《花庵词选》),雄奇放肆处还不时流露出某种苦涩的幽默和辛酸的自嘲。《沁园春》(“斗酒彘肩”)活泼机智,《水龙吟·寄陆放翁》构思新奇,《沁园春》(“一剑横空”)狂放诙谐,《六州歌头·题岳鄂王庙》庄重悲愤,《沁园春·寄辛稼轩》表现了他匡复中原的志向和对辛弃疾的推重,也能代表他的艺术风貌。另外,刘过也善于抒儿女之情,《沁园春·美人足》《沁园春·美人指甲》浓艳纤秀,与他常见的雄肆狂放相比,完全是另一副神态。
辛弃疾死后,刘克庄为辛词作序,对辛的经世才能和创作成就极为钦仰,他自己的词也“大率与辛稼轩相类”(毛晋《后村别调跋》),可以说是辛派词人后期的代表作家之一。他在《贺新郎·席上闻歌有感》中说自己填词“总不涉闺情春怨”,主要用它来写家国之思。刘过的词风奔放豪宕,使词进一步向散文化、议论化发展,如《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
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君去京东豪杰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谈笑里,定齐鲁。  两河萧瑟惟狐兔,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空目送,塞鸿去。
宋末遗民中词的“风格遒上似稼轩”者要数刘辰翁(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不过,与辛弃疾相比,刘辰翁词中亡国的哀音代替了复国的呐喊,愤激悲痛代替了慷慨陈词,许多词字字呜咽,表现了忠贞不渝的爱国之情,如《柳梢青·春感》中“想故国高台月明”的乡国之思,《兰陵王·丙子送春》中“玉树凋土,泪盘如露”的亡国之痛,又如他的代表作《永遇乐》:
璧月初晴,黛云远澹,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缃帙流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缸无寐,满村社鼓。
词前的小序说:“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他以清劲的笔触表现“国破山河在”的沉痛,的确是亡国之音哀以思了。从词情到词艺,刘辰翁都算得上辛派有力的殿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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