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绵的初春下午，空气中还带着点冬季的刺骨凉，闲得无聊的潘敏打了把小花伞，慢慢踱步到了小区的牌馆。
刚一进门便看到，她51岁的老公朱国富正坐在左侧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上，直盯着桌上的牌发愣。
见她进门，眼里闪过一丝不动声色的冷漠后，又悄无声息地收回了视线。
潘敏也不恼，泰然自若地走到前面一张桌子，自己找了个稍宽敞的角落站着，静静地看起了牌。
约摸一刻钟后，牌馆门口出现了一道靓丽的身影。潘敏很快认出那是小区里一个离婚多年的，四十来岁的女人，叫王艳红。
朱国富那张桌子上的人看见王艳红进门后，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轻笑。其中有两个人的视线，像约好了那样，滑过朱国富的脸后，飞快看向了潘敏的方向。
不到一分钟，朱国富胡完牌，好似屁股长了钉子，“腾”一下从凳子上弹跳起来，站到了一边。
自打进门后就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的王艳红，像一条滑溜溜的粗泥鳅一样，从另一侧坐上了朱国富之前的位子。
整个过程默契自然得，好像之前曾预演过无数次。
潘敏只淡淡地扫了那两人一眼后，便将视线挪回了身前的桌上。但她也没打算马上离开，而是又等了一个小时，自己到点吃药后才拎伞走人。
出牌馆门后，她眼中的情绪终于收不住，愤怒、屈辱、绝望、害怕，等等，都汇作一起，涌进了她的眼眶。
她下意识地耸了耸鼻尖。可眼鼻喉交汇处的酸意，还是逐渐往她的四肢百骸蔓延、滋长开来。
潘敏好恨自己。
因为，早在她躺在医院病床上，独自度过那凄凄黑夜，听闻着隔壁病房撕心裂肺的哀嚎，下定决心不再做过度治疗，回家好好养着时，她就告诫过自己，余生不管朱国富做些什么，都决不生气、上心。
可是，现在亲眼目睹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让位给另一个女人，她的心还是重新复活，情绪也复苏了。
从那两人配合的默契程度和动作的流畅度，以及周围人的反应看，朱国富跟那女人一定有事。要知道，以朱国富以往的性格，是可以为了一个打牌的位子跟人大打出手的。
他的脾气、教养和礼仪水平，都没有操练到，可以这么殷勤地给一个不相关的女人让位的级别。
喝完药后，潘敏喘着气儿坐在窗台的圆枕上，失神地望着窗外。
她不知道，如果自己14个月前不查出癌症，现在的她和他们一家四口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一年前，47岁的潘敏上班时突然晕倒在地。送医院后，竟被查出一个晴天霹雳般的病：癌症。
而且，医生只查出她的腹腔和淋巴，有多处癌细胞，却找不出病灶。
在医生的建议下，她也曾在医院做过好长时间的放化疗，病情也曾一度得到控制。
只不过，在人类与癌细胞的斗争还未能取得决定性胜利时，她病情的好转也只是暂时的。
不到半年便复发了。
她再一次被安排住进了医院的肿瘤科。
潘敏的女儿参加工作不久，心里着实惦记着妈妈，只要有点时间便信息电话不停歇，奈何分身乏术，不能回家亲自照顾。
大三的儿子正紧锣密鼓地准备考研，既没时间又没精力管她。男孩子心性浅，加上潘敏又有意保护，没把自己病情的严重如实相告，便更不如女儿贴心了。
潘敏老公朱国富一直跟人合伙投资开宾馆，嘴上虽没说过什么，但每次来医院时，那皱成一个川字的眉心，和冷冰冰的眼神，已足以能表明他的态度。
有一次，潘敏去打开水时，无意中听见隔壁病房一病人痛得哇哇哭，直嚷嚷着让医生给她一针让她死了算了，家属也在一旁跟着抹泪，心下大为震撼。
她不能想象，自己哪天如果恶化成那样，又该怎么办。
后来，没几天的后半夜，她便听说那病人走了。外边脚步声嘈杂不堪，她却没勇气出去一看究竟。
只是，心下却像突然被谁剜掉了一大块，徒留一个鲜血淋漓的口子在那摆着。
之后的几天里，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失眠了，一双眼睛瞪着大大的，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光，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门外，不知从哪个病房传来的压抑的哭声，透过门缝笔直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病不管怎样治，最后都难免一死。与其呆在这儿，毫无尊严也无自由地过完最后的日子，还不如干干脆脆放宽心回家去，想吃什么吃点什么，想去哪儿看看便去哪儿看看。
而且，她儿子成绩一向不错，如果考上了研究生的话，还准备读博士。
等到他读完博，差不多都到三十了，要买房要成家，需要用钱的地方有的是。身为母亲的她，虽然熬不到那时候了，但至少可以尽点绵薄之力，帮他省点钱。
于是，潘敏态度异常坚定地办了出院，美其名曰回家休养。其实，谁都知道，休养这两个字，于这时候的她来说，意义与“等死”无二。
之前的工作自然是早干不了了，每天除了在家休息就是去趟菜市场，然后就在小区里转转。
朱国富每天上午得去趟宾馆，下午一般没事。
近几年宾馆生意远不如从前，加上潘敏又病了，经济上的压力也非常明显，不但把之前的老房子租了出去，连打牌都只能跟一帮中年偏老的人作伴了。
年轻人爱刺激打得大，他也消受不起。
这个下着朦胧细雨的微冷午后，朱国富跟小区的有名的泼辣女王艳红的互动，猝不及防地带给了潘敏另一番冲击。
那就是，她觉得自己非常有必要对家里的财产做一下规划了。
晚上，朱国富打完牌回家已是11点。潘敏没等他洗漱完，便跟他打起了商量。
潘敏说，自己这病也不知道能拖多久，她希望朱国富能在自己有生之年，配合自己将眼下住的这套复式楼，过户给儿子。
“按照他自己的规划，等他博士毕业时，已经是差不多到结婚的年龄了。不给他留点保障，我会死不瞑目。”
朱国富听到潘敏这要求后，先是一愣，后来才反应过来说：“你只管养好自己的身体就行，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我是他亲爹，难道还会不管他？”
潘敏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表示近期内会联系儿子，让他回家一趟，希望朱国富能够照她说的做。
朱国富的表情有些不好看：“早知道你这么能折腾的话，还不如让你呆在医院的好。儿子在学校呆得好好的，来回千多公里，让他回来干嘛？”
也许受朱国富语气的影响，潘敏的话里无形中多了一股执拗：“这事我有分寸，你只管行还是不行？”
迫于无奈，朱国富最后勉强答应了。
半个月后，潘敏的儿子果真从学校回来了。
可是，儿子在家呆的那四天时间里，朱国富不是找这样的借口，就是找那样的借口，反正就是说腾不出时间，潘敏母子几乎都找不到他的人。
儿子满头雾水地回了学校，潘敏也终于想明白，朱国富这是在用实际行动对抗自己。
可他明显低估了一个母亲护雏的心，潘敏儿子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跟朱国富提了离婚，要求把眼下他们所住的那套房，和家中存款都留给自己。
朱国富勃然大怒：“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都这时候了还瞎折腾！孩子们都这么大了，你到底不放心什么？”
潘敏针锋相对：“我不放心你！也信不过人性，万一你将来我死后，你跟别人结了婚，那我的儿子女儿住哪里去？有了这房子在儿子名下，姐弟俩好歹还有个窝。”
“为什么非这套房子不可？把那套老房子过给他不一样吗，将来他若想到别的地方买房，还可以把那房子给卖掉，腾出一部分钱。”
“姓朱的，你这算盘也打的太精了！老房子才70平，又是步梯房，能卖多少钱？你以后结婚带着个老伴，非得住这150大的房吗，难不成你们还想生个小的？”
说完这话，潘敏才猛然发现，自己竟已经开始跟朱国富讨论起了他的再婚。这个发现，让她心底腾起一股浓郁的苦涩和悲哀。
二人不知不觉中愈吵愈烈。
最后，朱国富扔下一句，足以让潘敏恨不得立马撞墙的话后，摔门而出。
潘敏到死都记得，朱国富当时说的是：“老子就是不离，就要拖着！看谁熬得过谁！反正得癌的又不是我！”
朱国富走后，四周归于暴风雨来临前的，带着点可怕意味的宁静。连潘敏自己都有些意外，朱国富都这样毫不留情地冲她戳刀子了，她竟然没有晕倒。
仅只是感觉头有点晕，身体有点飘而已。
有些事既已开了头，就已经没有回头路。被朱国这么一通吼后，潘敏反而释怀了，她不再有任何心里包袱，于第三天便找了个律所，在他们的建议下，起诉了离婚。
朱国富得到消息后，又气又急地在家骂骂咧咧了整三天。
潘敏冷眼看着他像某种疯病发作一样焦躁不安，又似乎找不着发泄点，淡定自然地该吃吃，该喝喝。
在律师的奔忙下，法院考虑到潘敏的身体情况，提前组织了一次庭前调解。
坐在调解室那张硕大的桌子旁，潘敏的脑袋和双手，都有点不受控制地晃动。
她开始明白，前些时日在医院听到的那些哀嚎，其实都是忍不住身体的疼痛后，不得已才发出来的。
因为，眼下的她，身体的抖动，都是因为在奋力与病魔、疼痛对抗，才有的。这一点，从她脸上那没能控制住的痛苦表情，得到了证实。
但是，她还是顽强地说：“如果他还是不答应我的要求，那就等着开庭吧。”
朱国富注视着潘敏那明显凹陷下去，光泽也已经涣散的眼睛，像置身于一个深不可测的峡谷边缘，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掉进万劫不复里。
他心里突然就没来由地发怵，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可刚一低头，王艳红那张健康肥硕的脸，跟眼前潘敏骨瘦如柴的脸，又打起了架。
在朱国富看来，潘敏那张形如枯草朽木的脸，代表的是他的过去，逝去的不可再追；王艳红生机蓬勃的脸，代表的是他的将来，正笑吟吟地冲他招手。
现在，他不想追寻的过去那张脸，摇身一变成了一条大鳄鱼，张开血盆大嘴死死咬住了他迈向未来的那双腿。
躺若他想要度过眼前这劫，奔向未来的话，唯有断尾求生。
在潘敏跟朱国富女儿的注视，在场所有调解人员的见证下，朱国富只得垂头丧气地，提笔在离婚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同意将他们目前所居住的150平大的复式楼，过户到儿子名下，家中近30万的存款，转存进潘敏银行卡上。
他所投资的两个宾馆股份，以及70平方大的老房子，归他所有。
一个星期后，潘敏再次将儿子召回，办理了房产过户手续，并将朱国富转过来的29万存款全部交给了女儿。并交代她，如果儿子上学期间有什么困难，让她一定不能坐视不理。
三天后，潘敏陷入深度昏迷，最后一次被女儿送往了医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