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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婆婆“移植”进城记

 ZWCZWC7272 2023-03-31 发布于湖南

把年过八十的婆婆从乡下“移植”进城,并且让她在城里真正扎下根,我们用了两年时间。

婆婆今年八十又二,这个数字是否准确,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婆婆三县“混血”:生于沅陵,父亲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母亲离开了人世,寄居伯父家;三岁时到常德,跟着外祖和舅舅一家在船上四处漂泊;十七岁时随公公来到离县城六十多里的辰溪县的乡下。离家时年纪小又辗转三地,所以八十又二是个语焉不详的数字。

婆婆在辰溪乡下一住就是六十多年。娘家远亲人少,婆家没有父母兄弟,没有助力的婆婆极坚强也极要强,她和公公凭劳动养大了七个孩子,修了一栋五排四间前有廊檐后有偏厦的宽敞明亮的木房子。虽然劳苦贯穿了他们的一生,但也算是斑斓多彩的:七个孩子都先后成家;三个孩子考了学,成了公家人。现在这是一个四代同堂,六十多人的大家庭。这是他们一生的荣耀呢。

孩子们都先后成了家,但也先后都离开了家。五兄妹选择在县城安家,二哥跟孩子们去了市里。本来陪伴两位老人还有大哥一家,大哥的孙女要到县城读书,他们全家也搬迁到县城来了。父母重要,子女的未来更重要,这一点谁也无法回避。农村老家就只有两位老人了。前几年公公过世,老家就只有婆婆一个人了。多次说让她来城里,她一直没答应。平常有个三病两痛的,可以去村医那里看看或者扎个针,但当某个白天,她急性胰腺炎发作,邻居的电话打给老公,老公飞奔回老家,医生说再晚点送到医院会有生命危险(幸好是白天,如果是晚上,后果很严重),让她进城的事终于提上了日程。年过八十,让她离开故土,真的是很残忍的事,但社会如此,我们都不得不屈从于现实的选择。

但是她不愿意几兄弟家轮流住,她说:小时候,我被送来送去;老了你们又想把我送来送去,我宁愿住乡下。也许是小时候辗转的生活让她有了阴影了吧。经过商议和征求她自己的意见,她和我们住一起,其他人给她零花钱或者生活费。

搬家的日子终于到了,婆婆耐心地整理着一切,收拾了一大堆的东西,大的有用蛇皮袋子装的棉絮衣物,小的有做针线活的盒子,地里的青菜,家养的几只老母鸡,她的老姐妹们送的蔬果,甚至还有几个做酸菜的坛子,也要搬到车上。我理解婆婆的感受,车里的后备箱就那点空间,她想放啥就放啥吧!一把大锁锁在了大门上,家从此变成了故乡。车子缓缓地驶出村庄,婆婆贴在摇下的车窗前,不住地跟乡邻们挥手道别。在小路的拐弯处,婆婆看到买东西回来的邻居老姐妹时,忍不住落下泪来。这种与家的撕裂,对暮年的婆婆而言,有多痛,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坐在回城的车上,她一直闷声不响。

   乡下和城市的差异,在婆婆这里体现的非常直接。婆婆习惯了忙碌,上了年纪虽然不再种田,但她每天会去菜园里转转,见到村里人会拉几句家常,和邻居老姐妹们一起做做针线活,做一日三餐的饭菜,照看圈养的鸡鸭,时间很容易打发。可到了城里,她却像个迷途的孩子,不知所措。城市的生活一下子让他变得无所适从。我和老公都是早出晚归,钢筋水泥的楼房里,陌生的邻居们几乎没有来往,兄弟姐妹们也在为生活奔波,只有周末才来我家看望一下婆婆。所以,婆婆每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要自己面对着空房子里的电视机。经常在我下班的时候,抬头就会看到婆婆趴在阳台上的窗户边往外眺望,可怜兮兮。

尤其是她能从进出小区的车辆的鸣笛声中听出老公车子的喇叭声,哪怕是更换了一台不同品牌的车子,亦能如此。不知道该说是她老人家耳聪目明呢?还是说城里的生活真的让她无聊到了极点。两个月不到,婆婆的体重减轻了近十斤,脸色也很不好看;脾气也变得有点急躁了.......我们也都明白,婆婆恪守了近八十年的农村生活方式,想让她一下子融入城市生活,真的是难上加难。 一直,我认为在老家的婆婆是孤独的,因为常年看不到子女;但在这里,她依然还是孤独的,只是孤独的方式有了另外一种形式的转化。婆婆说,这一天天的,像坐牢一样,很难捱;她老婆子也帮不什么忙。如果实在不行,我还是回老家算了。婆婆的这些话,让我们晚辈心生疼痛但又无可奈何.

每次晚上,婆婆都坐在我们身边,看样子是很想跟我们说说话,但每次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尤其是听到天气预报说要下雨的时候,她就叨叨老家的房子会不会漏雨、房前屋后的水沟会不会堵塞.......在没有得到我们的回应后,她一个人到一边发呆去了。

一次和朋友聊天,她说,像你婆婆这种从农村出来的人,一定要让她忙起来,否则很容易生病。可是能让年过八十的她做点什么呢?太难了。

确实,勤快了一辈子的婆婆现在最大的烦恼在于她总认为自己没有什么用处,家里的煤气和电器她都不会用,连家务也帮不了我们;在城里她好像没有什么能干的。闺女说:一定要给奶奶找点事做,让她找点存在感。

年近八十的婆婆能做点什么呢?兄弟姐妹们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这真是个难题。这个难题终于在一次我们陪她上街的时候,找到了解决方案。那一次,我们一起陪婆婆去逛街,市场上的五颜六色的一双双奶奶辈的手工棉拖鞋,年代感十足又十分的抢镜。她和老板娘就棉拖鞋制作工序、材质等等聊了开去,聊得很开心。最后一问价钱,近四十元一双。婆婆叹息一声后,拉着我们离开了。

但这让婆婆燃起了欲望,婆婆也喜欢针线活,而且耳聪目明,穿针引线一点不在话下。从此之后,她沉醉于制作棉拖鞋。从市场上买来鞋底,鞋帮就用我们淘汰的呢子料等等旧衣服改制,有厚度,既暖和而且轻便。做一双鞋很不容易,工序多,耗时也长。但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婆婆都心中有数,哪一样也不能少。婆婆做出来的鞋针脚细密,针距均匀,鞋子挺括漂亮。从此家里的棉拖鞋全部换装;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家中的棉拖鞋大多出自婆婆之手。甚至远在千里之外的上海妹妹家,珠海外甥家,也有了婆婆的杰作。婆婆拿起针线就十分专注。有几个远方亲戚,也能乐呵呵地拿走多双精致的棉拖鞋。婆婆现在还发展到绣十字绣,甚至还会让我们从网上下单去找她心仪的花色。

我下班后时常在一旁默默地看她做拖鞋,看着各种五彩的零碎布头在她的手里变成漂亮的鞋面。婆婆有时扭头对我说:“我教你啊,你识字的,学得一定快!”我便连连摇头,因为我知道的,像这样称得上手艺的东西,并不是所有人都学得会的,你必须把它当成你生命中与吃饭睡觉同样重要的事情,但是,我一定做不到。而婆婆却乐此不疲,现在阳台成了她老人家的作坊,任何时候,成品或半成品总是摆了一地。因为这种爱好,她还在小区交到了朋友,邻家的婆婆经常会向她请教作鞋的问题;她们也会一起去街上采购材料.天气晴好的时候,邻家的婆婆还会带她去公园听别人唱山歌,看别人跳广场舞。她每天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而每到周末,兄弟姐妹一定陪婆婆聚聚,我们称之为一场的幸福拼盘。每次其他的菜都是姑姐或我老公炒,而鸭子一定要留给婆婆去炒,那是她的拿手菜。和着五花肉一起炒,地道的辰溪农家菜的味道。也是老公他们一家从小吃惯的味道,其实就是家的味道,不论什么山珍海味都是无法比拟的。看着一家大大小小的晚辈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婆婆十分的开心。其实“家”就是快乐和团聚,就是喜庆和热闹,就是憧憬和向往。

另外腌制腊肉、香肠,处理老公钓回来的小鱼的这些事,都是由婆婆把关,她每次都说我们年轻人做不好这些事。当她一边收拾一边叨叨没完,我分明看见她眼里藏不住的得意!其实她哪里知道,我们是让她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满足自己“被需要”的感觉。

到现在婆婆会说,在哪里习惯了,都是家。是的,在哪里习惯了,哪里就是家。她现在已很少提起回乡下老家的事了。

终于明白,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像我婆婆这样的农村老人被“移植”进城,那是大势所趋,但要让忙碌了一辈子的他们真正在城里扎下根来,子女的陪伴、老人“被需要”的感受、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以及生活方式的适应和生活圈子的融入,都是进城老人能够安享晚年的保证。

感谢上苍的眷顾,那个曾经被我们从乡下连根拔起“移植”进城的婆婆,在八十二岁之时,在离家两年之后,终于在城里真正扎下了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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