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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苑】怀念婆婆

 凤视界 2023-03-31 发布于湖南

怀念婆婆

文/图   罗利彬

2023年新年伊始,经历过三年疫情,在新的希望已经看得见曙光的时候,我们家的头一件大事却是无比悲伤地送走了我的婆婆。

人生头一回完整地参与一段临终陪伴和送终,以及后面的丧礼和祭祀,这段经历对我冲击很大,似梦非梦,又仿佛大梦初醒,一个活生生的亲人,就此不见,使人长时间陷入一种道不清的情绪里。在睡不着的深夜里,我写下这一篇长文来纪念我的婆婆。

婆婆一生,没有丰功伟业,她是一名生于1936年的普通妇人。年少家贫,由父母作主嫁给我公公做了童养媳,生养了三儿四女,一生操劳,勤劳善良,跟公公一起把这个大家庭经营下来,到她离世的时候,这个家庭已经是这个年代非常不多见的四十余人的大家庭。我先生是婆婆的七个孩子里最小的老七,因此,二十年前我初识婆婆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太了,年纪大到可以做我奶奶,家里的大哥大嫂更是年纪与我父母相仿,侄儿侄女跟我年纪不相上下,但是他们却要称呼我为婶婶,他们的孩子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叫我“奶奶”。在这样的家庭里,我辈分很高,我婆婆更是老祖宗一样的存在,她性格要强,是大家庭的主心骨。但是在她完全有资格倚老卖老享受生活的时候,婆婆却从未有一日停止劳动。这二十年来,她与我公公不与任何一个子女同住,老两口相依相伴,养鸡种菜,打理着一片不小的橘园。夏天还会种很多西瓜,自己吃得少,给我们留很多,尤其是常住长沙的三姐和我们最多。

我是长沙乡下长大的,跟我先生的相识没走寻常路线,结婚前就打定主意不会背井离乡跟他走,所以他从部队转业的时候,只好跟我的户籍把户口和工作都安在长沙,我们从一穷二白开始,狠狠地过了好多年的苦日子。公婆从未与我们同住,来长沙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坐长途大巴车和后来开车自驾回去看他们,给两老包点饺子,买点吃的,给一点钱,在家里住一两天。沅江乡下的家里,房子是公婆上世纪八十年代盖起的楼房,老破旧,房前屋后屋檐漏雨,楼板掉灰,到处堆满了杂物,勉强在楼上收拾出了一间房间给我们住,冬冷夏热,我和儿子都住不惯。其实二十年前我第一次上门的时候,看到这栋老破旧就心凉了半截,可是那时候我没说,后面十几年里我也不说。每次探亲在这样的房间里住着的感觉五味杂陈,但是我能忍。我婆婆她会尽能力在我们到家之前把房间和被褥给我们收拾干净,从她六十多岁一直坚持到八十多。缘于人品,缘于友善,缘于大家庭良好的氛围,我自然选择双向奔赴。

大概在二十年前,跟我们结婚差不多同一时间,婆婆身体不舒服,我们利用休假的时候带她去医院做检查,查出严重的冠心病,心脏增大并且移位,医生说只有半年到一年的时间了。那天从医院回来,我跟她一起去屋后的菜园子里,需要稍微绕道的好路她不走,偏要走近路,她抓住一条高崁上的裸露出来的树根,一只脚在斜坡上找了一个着力点,用力一蹬,就爬上了这个崁。我那时佩服至极,觉得这个老太太是不会死的,她太要强了,六十多岁还把自己当青壮年使。一起去橘园里摘橘子的时候,她甚至还能爬上一层楼高的橘树去摘顶上的橘子。后来有一次,我偶然听人说吃三七粉对治冠心病有很好的疗效,于是试着买了一斤,婆婆很高兴,并且也能就着开水吃下去。于是我就不定期给她买上好的三七打成粉,她坚持吃了十多年,打破了当年那位医生断定的半年到一年寿命的魔咒,逢人就说这条命是我救的,婆家的哥嫂姐姐也跟着这么说,我的家庭地位也就是这样被他们大家抬起来的。

十二年前我们终于买了房子安家,接公婆来长沙过年,公公说想去动物园看看,我和四岁的儿子领着他们去了生态动物园和海底世界,给他们拍照,也请人给我们照合影。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人年纪大了之后,心底的想法也会越来越简单,简单到跟人之初始的孩童状态差不多,我开始试着理解老人的思维,并尽可能去迎合他们的想法。我公婆对我的信任从那时候开始胜过于对他们的亲儿子。

婆婆是家里的老佛爷,后来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做不了的事,会吩咐我公公做,但仍然在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主要是喜欢去房前屋后树林里捡柴火,回来砍成一小段一小段码好。她生命里的最后一年,夏天和我公公在屋后种了一大块地的西瓜,结了五六十个,个个清甜;秋天跟公公一起在屋后摘了三千斤橘子,赶上了多年难得的好行情,二哥帮着卖了三千块钱,婆婆特别高兴。2022年全年疫情,我们在长沙上班,单位连续要求不能随意出长沙,我们少则一两月,多则四五月,没有行动的自由,至今不知道两位加起来一百七十多岁的老人是怎么把这些橘子摘下来的。据二哥说,喊他们别操心这个,喊都喊不住,非要去摘不可。冬天,大哥看她总喜欢出去捡柴火,请人把大路边上修剪行道树剪下来的樟树枝拖了一大车回来给她,婆婆心花怒放,用了三天的时间,用柴刀把树枝分大小砍成小段码起来。其实这个时候,癌细胞已经在她高龄的身体里迅速扩散了。

两年前,在老两口双双满了八十四岁高龄的时候,二哥下了决心要把老房子推翻重盖。我们这边的老破旧一直是公婆住着,跟二哥的房子共用了同一堵墙。这样的形势下,这边的房子不盖也不行了。高龄老人办不了建房证,我们的户口是非农且不在当地,二哥给我们想了办法用亲姐的名字,然后我们手里也没钱,连年换房换车加投资失误,两个人手里的钱加起来不足五万块。但是想着反正存不住钱,加上老人年迈,再不盖,怕他们没有机会住上好的房子了,于是果断下了决心。哥嫂把公婆安顿在大哥家里,我房前屋后拍了一些照片,就开始由公公和二哥主持请人拆房盖房。过程艰难,负债六十万是什么感觉?找婆家侄女,找娘家妹夫,动用我爸妈的养老钱,再贷款二十万,耗时一年,由二哥鼎力主持,总算把两家的房子盖起来了,公婆迫不及待在元旦当日搬了进来。六十万用光,家徒四壁,姐姐姐夫们过来帮忙把楼上楼下卫生搞了。房间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二姐给老人送过来一套皮沙发,侄女安排着给老人家换了新床,我们用年终奖给楼上买了一张床、一个沙发和一个烤火炉,装了窗帘,又给公婆买了新的冰箱和电视机。终于让两位老人安定下来了。

如今,一年过去了,楼上的家具还是当初的一张新床,三张旧床,还有沙发与烤火炉,茶几至今也没买,负债的六十万,节衣缩食还了一半,还有三十万。钱是小事,婆婆不在了,是最大的失落。

婆婆在新房子里度过了一年的幸福时光,这也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年。搬进新房之后,婆婆和公公仍然沿袭着原来的老习惯,屋后种菜,门前花坛里也种菜,照样养鸡种西瓜,婆婆只要天气好都会去捡柴火。厨房里放潲水桶,地上放喂猫的烂碗,到处都是舍不得扔的纸盒与橘子皮,我也不急不躁,由着他们去。房子盖起来之后,我有强烈的时间紧迫感,总是跟公婆说身体最重要,要小心让自己不感冒、小心让自己不摔跤。我跟他们说,这么好的房子,两老要住满二十年才能住出价值来。至于过日子,他们不要想着我们过,而是要自己怎么高兴怎么过。然而这扯淡的2022年,做了十一个月核酸,也喊了十一个月不要出市,有家难归,有亲难探。这是历年来我们回去最少的一年,钻空子回去的几次,甚至会因为没有顾全大局出了长沙而被批评。所以年底阳在家里躺在床上的时候,看到二哥发过来的婆婆罹患肠癌并且全身扩散的CT报告,顿觉如同遭受了晴天霹雳。姐姐们也是一样的感觉,可能心痛更甚。阖家老小,身体没有完全恢复的情况下,从四面八方奔赴老家,三姐更是把家里的事情全部放下,直接拉着行李住了回去,两年没回家的四姐也回了,我们到家的时候,四个姐姐齐齐整整地住回了娘家,兄弟姐妹七个凑生活费,在家里办起了集体食堂,在家里守着,争分夺秒地要留住母亲、留住时光。

这个大家庭,每有大事发生,总会出现令人动容的大团结。

后面的半个月,因为单位停课,因为先生积攒下来的假期可以调休,我们也终于多年来第一回长时间地在老家住下来。

我们到家第一天,因为我母亲和我妹夫、小妹跟我们一起过来看我婆婆,家里还有其他客人,婆婆很高兴,精神很好。能吃能走,说话声音很有中气。我陪婆婆坐着聊天,她瘦了很多,但是还看不出生命进入倒计时之相。我们在家里只住了一晚,就回了长沙。才回来两晚,大哥打电话说情况不太好,我们又连夜赶回老家,这一回婆婆吐了一次血,但是看见我们回,精神也不错,还能正常起床和吃饭。我们陪着老太太在家住了四天,又一步一回头回长沙值班。值班当天,给姐姐打电话问情况,说吐血吐得吓人,我们又连夜收拾东西走,做好了长住准备,果不其然,这一回回去,是最后的陪伴与告别了。

在婆婆最后的一个星期里,她起先还能每日起床,但是已经不吃饭了。直到她娘家九十多岁的嫂子过来看她,姑嫂俩在沙发上坐了一整天,傍晚她还能在我两位姐姐的搀扶下走到车窗边送行,都知道是最后一面,都知道是永别,生离死别,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然而第二日,婆婆就不能再起床了,后面几天,除了坚持要起来如厕之外,她所有时间都在床上度过。总是想吐,又吐不出,人很清醒,需要有人陪在旁边,姐姐们寸步不离,我和两位嫂子也时时守着,婆婆看见我,总是把枯瘦的手伸过来,我赶紧握住,陪着她坐着,有时候我会脱掉鞋子坐到她的床上去握着她的手,她竟然怕我着凉,要给我盖被子。我常常会给她把会儿脉,观察她的睡眠和点滴的变化。我能感觉到她的害怕,叮嘱哥嫂和姐姐们,陪着她的时候要握住她的手,哥哥们和侄女侄儿也是这样做的。六十七岁的大哥,每天都会喊好多声“娘”,我公公也会一言不发地握着婆婆的手在床边望着。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会对身边的每个人叮嘱一些话,竟然有些菩萨的味道,感情之真,催人泪下。她不太明白三姐为什么会在家里住这么久,问我三姐是不是跟三姐夫吵架了;她叫人把之前关系不和的侄媳妇叫过来,跟侄媳妇把多年的矛盾化解了,这个侄媳妇泪水涟涟地参与了送终的全过程;她还叫我回长沙的时候把园子里的青菜砍几棵带上。倒数第三天,她坐起来把当年她的婆婆临终前说过的话对我们都说了一遍,大家泣不成声的时候,她让大家都不要哭。大姐问她她的小儿子回长沙去值一天班行不行,她说不要去,我先生握着她的手沉默地坐了半个下午。倒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挂钟报时的时候,她忽然醒过来要我们去做饭。自始至终她没把脏物弄在衣服被褥上,最后实在无力起床了,才用了一块成人尿片。她想说话却说不出,我把耳朵凑过去,只感受到了她吐气如兰,感受到时间的分秒都很珍贵。婆婆走的时候也很平静,安详,大家静静地围着她,都按她的吩咐没哭。从发现肿瘤到离世,一共二十天半,婆婆没给子女、给我们大家添麻烦,上班上学的人没有耽误工作和学习,婆婆还给我们留足了收拾心情过年的时间。

送葬的时候,路边的鞭炮噼里啪啦不绝于耳,家里的所有人、所有车都跟去了殡仪馆。回来之后,我们把大食堂又连办了一个星期,一直到大年初三,每顿开饭都是大几桌,大家一起做饭。只有二哥,有一天中午从他做事的鱼场里回来,进屋就大步流星往后面的屋子里走,三姐问他是不是去看娘,二哥楞了一下神才记起来他的老母亲已经不在了。

春节的前三天,按照沅江乡下的习俗,阖家老小一起守孝,这几天的开销,鞭炮和伙食,都由我们主动承担。每日午后,大家一起去坟上恭敬行礼,回来的时候,顺手把开山砍下来的树枝柴火拖回来,连续几天之后,数千斤柴火堆在屋子旁边,蔚为壮观,我们以这样特殊的方式来纪念一辈子热爱捡柴火的受人爱戴的老太太。

我人生头一回完整参与这样一个过程,虽然遗憾于就此婆媳缘尽,但是至始至终都觉得既沉重又平静,每一天都活在每一个分秒的当下,这又使我对生命的理解加深了一层。十多年前我觉得老太太不会死,十多年后的今天,因为曾经的陪伴,因为一直在努力做到及时行孝,婆婆的人生,还有我们对她的尽孝,都已经了无遗憾,老太太会永远活在我们的回忆里。接下来我们还有重任在肩,我们要鼓励和陪伴着公公好好活下去,这也是这个大家庭所有成员的共识。

作者简介

罗利彬,小学教师,文学爱好者。从事教育工作22年,曾多次获评优秀教师、魅力教师、县市级骨干教师等。业余爱好阅读、写作、摄影、旅行、公益活动等等,有文章登载《星沙时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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