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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 蒂 :​关于她的故事

 故人旧事2020 2023-04-02 发布于重庆

关于她的故事

文/诗 蒂 

我与她本是两股平行道上跑的车,却在沉重的历史摔打下,我与她都误打误撞,成了中学的同窗同桌,后又不约而同去了云南边陲,成了支边支友。
我去边疆目的很单纯,就是去讨口饭吃。上世纪60年代末,姐姐哥哥都当了插青,去到一个年收成只有百来十斤稻谷的穷山村,我家的生活从桌上少有荤腥,变成了碗底少见米粒。爸爸周末总是骑着自行车到郊外去买点可入口的东西,妈妈则经常替别人代值夜班,换得几斤粗粮票,即可凭票购买大米以外的五谷杂粮。我去边疆前夕,爸爸已被关进牛棚。我颠簸两小时绿皮火车,到距家百里外的爸爸下放地与他告别。爸爸在日头下砌猪圈,灰头土脸的,可他说出来的话,比他那时的状貌还要不堪:去吧,去吧,总有一口饭吃。我的心像是跌落到冰窖里,完全感受不到头顶的太阳。于是,我冲着那份定量粮去了边疆。那年,我未满18岁,还是未成年。
她去边疆,是去脱胎换骨的,这一点都不假。
1966年,狂风暴雨袭来,所有的学校都停课关门了,直到1969年暑假结束。该动员安置的知青,即老三届,从初中68级到高中66级,基本上都荡涤干净,城市里只剩下堆积了三届的小学毕业生,开始复课闹革命。她家刚从外地迁来,从啥地方迁来,班上的同学都不晓得。她成了我的同桌。风闻其父是某部委领导,对此她只字不提。干练利索的外貌,近1.70米的身高,已显得鹤立鸡群,加之行事低调,不是张扬,沉稳有余。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就被全班同学称为“老廖”,且没得异议,就连男同学也俯首顺从。我至今不明白,这个“老字号”的发明者是谁。

到边疆了,路途颠簸4天,终于到了县城小火车站。之所以说是小火车站,概因是1米窄轨的铁路,火车时速不能超过30公里。各连队的交通工具,拖拉机或马车已云集火车站,像是开了锅的稀粥,乱作一团。早上四五点钟,天色还未大亮。连长们拿着花名册,凑着灯光扯着喉咙在召集各自的新晋属员。我被一个秋丝瓜模样的干瘪老头点名了,我赶快跑到他面前,站稳立定,等待下文。这时一个体型高大的中年男人跑到我们连长面前嘀咕了几句,连长点头应允,男人离开了。
我顺着男人的背影望过去,她被点名了,原来那个男人是三连连长,我所在的连队是六连。我们的车相继离开县城,大约过了半小时,听说是到营部了。六连的车继续沿着红河边前行,三连的车则拐进了一条山路。连长说,快了,还有几分钟就到了。我小声问了一句,三连那边还要走多久。连长说,他们有点远,那边的山深得很。我有些庆幸自己分到了六连,也不免为她担心起来。
直到50年后我才揭开谜底。一张当年我们分配的花名册被一位知青复印了,传到了我的手上,我与她的名字是排在一起的,就是他们连长嘀咕的几句话,把她从我们连队要走了。从此,她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某些变化。这是后话。
几个月后,我与她在县城唯一一家饭店邂逅。她好像是晒黑了,脸上的笑容比在学校时明朗了许多。她当即掏钱为在场的10 个知青每人买了一碗2毛5分钱一份的盖浇饭。当然这是现在的名字,那时候叫什么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每人一只大海碗,尖尖的帽儿头米饭上堆满了混炒的肉菜,很旺实。炒肉以肥肉为主,看上去白花花的一片。还记得那是县城最高档的国营大饭店和最高级的饮食。我们一行女生居多,其中好几位战斗力都不强,吃到最后,碗里的米饭剩下一些,还有几块零星的肥肉。
突然,她起身,把几只碗里的剩食刨进一只碗里,然后用筷子挑选出里边的肥肉,小心翼翼地平铺在饭面上。她见我盯着她的动作,对我说:我们连长的婆娘,即妻子在门口的。我跟她一起走到门口。果然看见一位壮硕的中年女人,背着背篼站在角落里。她把碗递给那女人,我补充了一句:吃嘛。女人脸上顿时笑容绽放,很快地扒拉起饭来。待我们回到餐厅,他们连队的几个女生还在兴奋的交流着,谁也没有在意刚才发生的一切。
连队吃肉基本上是自给自足。按上级部门的规定,每个连队都有一个专门的养猪班,每年生猪出栏数不得超过19头,每月杀一头,逢一般小节,如元旦、五一杀两头,逢大节,如国庆、春节杀三头。全连队加上娃娃仔仔三百多号人,若杀一头猪,就只能在公家伙房分得一勺似连锅汤一样的炖肉,即猪肉杂碎一锅炖,分量与平时的素菜差不多;杀两头猪时,按人头每人可分一勺炖熟的汤肉,还可分到两块巴掌大小的生肉。这里说“按人头”,特指娃崽们。因为平常天公家伙房的素菜,只有在册职工才有分;杀三头猪过大节,分到手的肉翻番了,家家欢天喜地,人人脸上开花,知青们各连队游串,开启了走人户模式。
她与同连队的另外一位女生来过我们连队两次,每次来总不忘给我捎点罐头和糖果,我当然是倾其所有热情款待。我也回访过两次。他们连队给我的印象有些阴森森的。到了营部,若搭不上便车就只有步行进连队,六七里路都是坑坑洼洼的机耕道,两侧的山势陡峭,橡胶林密布,几乎遮住了所有的阳光。
就是那条公路,让我想起了一个凄楚的故事。在我还未离开边疆前,就有一位重庆女知青,年方20便成了寡妇。他的丈夫是个成都知青,多才多艺的,生前是营部宣传队的管乐手,平时若不排练就在营部开大铁牛拖拉机,姑娘娇小漂亮。他俩结合,引起很多知青的羡慕,因为那是郎才女貌的绝配。不曾想,结婚不出半年,男子驾拖拉机在去往三连的路上,因天雨路滑,在一个急弯处,车辆侧翻下崖,酿成车毁人亡的惨剧。彼时,姑娘已怀有5个月的身孕,肚子奇大,医院检查说是双胞胎。

男方父母从成都赶到,丧子之痛令他们痛不欲生,而年轻媳妇的大肚子,似乎给了他们一线希望,二老双双跪地,恳请姑娘留下遗腹子。20岁的媳妇挥刀斩马谡,硬是拒绝了一对白发人的哀求,同时也拒绝了她与亡夫的孩子得以见天日。据说,女子很快改嫁到另一个县城,知青大返城时她也回到了重庆。20岁的年龄既无阅历又无钱财,还没得丁点立身技能,要在生死线上挣扎,前路茫茫,孤苦面对未来漫长的人生路,她的眼光只能看到鼻尖下的部分。我们都是旁观者,不能对她的选择评头论足。但愿她不为当年的选择而后悔。
她已是连队不穿军装的指导员。每次因我的到来,都有七八个知青云集,大家一起动手做饭,出力出物,菜品丰盛,其乐融融。其中有个男生,也是我的校友,给人眼睛一亮的感觉,个子高大,容貌端正,谈吐得体,后来得知,其父是市委的一名公务员。
后来,我先于她离开边疆。
一个时代终结后,终于等来了国家的拨乱反正,我有幸考上锦城一所大学,得知她也调到省城某部委工作,与我居住在同一城市。一个初夏的周末,我按图索骥到她家登门拜访。
走进一个清幽的小院,一栋二层楼房掩映在绿树和一些藤蔓植物中。一张熟悉的面孔替我开了院门,竟是那位高大帅气的校友。我对眼前的一切还来不及消化,就已随他的脚步进到屋内。她起身迎接,哦,已是一位准妈妈,挺起的孕肚把她的形体撑得很大。
那次会面交谈甚欢,都是我离开边疆后他们所经历的一些事情,而关于眼前的现状,明面上的,我看到了一些:他俩是夫妻,都在省城工作,她临产在即。再详尽更深入的,他们不说,我不便问。而我,则是半透明状:学生,单身。
我们再次相逢是在纪念支边50周年的集会上。他们迟到了。我在会场外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出现。还是那个短发干练的形象,我与她相拥在一起,细细打量,她的脸庞好像比以前丰满了一些,但又不是那种自然的长胖,总感觉有点别扭。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服用某类药物所致。我突然觉得,我握着她的手有些异样。我低头一看,她的双手已有些扭曲挛缩,成了麻花状。“类风湿”,我脑海里一下蹦出了这个名词,眼眶里顿时滚下了泪珠。她拍拍我的后背说,唉,快10年了。那年我出差在外,突然感到一身疼痛,像是患了重感冒。我打电话给我堂兄,他是医生。他说,你遭了,得了类风湿。这种病,女性一般是在60岁以前有感染风险。我当年58岁,没能迈过这个坎。她情绪平稳,语速不紧不慢,像是在述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平常事。
在以后的几天中,我们都有零散的聚会,从只言片语中,我逐渐填补起一些信息盲点。
当年,她到三连后,被分配到最远的树位,与做小火车才能抵达的10营仅一山之隔。凌晨顶着头灯,走半小时崎岖小路,进山割胶;收胶后担着两桶胶水,又走半小时山路,近中午12点赶往连队收胶站,上缴胶水。下午,一般都是在各自的树位上做植保工作。割胶工都是一人一树位,一个树位几乎就是一座山,从割胶、收胶水,到除草施肥、植保管理,都是一人包干,那劳动强度之大,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割胶工每月定量粮食比其他工种高出5-10斤,那可不是白吃的。让她遭如此大苦,是他们连长所为,还是?彼时她毕竟还是小姑娘,本可以挣脱的。这是为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我深信,多年被泡在露水和汗水里,就为她日后的疾病埋下了祸根。
她先生当年也考上了大学,尽管是大专,但也是名正言顺的科班。在人才青黄不接的当时,他本可做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他选择了弃文经商,以后的头衔是总经理加董事长。
我们再次相逢,认真地看着彼此并不明,似乎又都心知肚明。餐桌上看似不经意的摆谈,我得知了她退休前是一名正厅级干部。她突然对我说了一句,我当时好傻哟,怎么没想到去考大学。
我听后沉默不语。
人生最清晰的脚印总会投下自我的着力点,而其中的某些着力点早就决定了你的人生主题。生活之水潮起潮落,待它处于低谷时,就会裸露出许多东西。
其实,作为任何一种“人”的存在,只要尽了最大的努力,其生命的价值就会释放出最美丽的精彩。
我想,她已无愧于她的人生。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诗蒂,本名张诗蒂,1970年代曾在云南当知青,1983年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西南政法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著有多部专著,发表数十篇学术论文,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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