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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在清明

 柏涂hyzvi9113s 2023-04-03 发布于福建

许是职业的原因,我对于传统建筑很是敏感。
闽南建筑别具特色,其民俗风貌有别于同处福建的闽中、闽东地区。信仰和文化更多体现在建筑上的是檐口、正脊上的五色彩塑,以及将儒家学说摘录在墙壁、石柱上的壁刻。彩塑反映的是原住民对于生活的描绘,上面有人物、花鸟走兽;墙壁石柱雕刻的是伦理教育,家族秩序,这是几千年汉文化在建筑上的反映。
因为有“慎终追远”这样的人伦观念,“华夏人”这个民族才走到今天,在江、河之间还是黄种人所生活、所占据。对于血脉和文化的认同,成为汉民族特有的传承印记,这源于对故乡和先祖的代代祭祀和追忆。北方在宗法礼教的传承上远不及南方这么重视,这可能因为1950年土改后的变革以及1967年以后的动乱摧毁了北方“世家”观念。当然,北方历来战争和天灾多发,也是削弱传统宗族社会结构根底的原因。而南方所受到的政治冲击影响薄弱,旧有的思维观念根基深厚,许多在北方看不到的传统习俗,在南方却习以为常。
如果细究南方这种重祖溯源的传统由来,我想还是和南方多移民历史有关。比如在福建多“闽王”信仰,闽王王审知是唐末河南光州固始人,从兄王潮入闽,后梁开平三年封王,主政闽地二十九年,死后葬在福州北郊莲花山下。五代以来多有祭祀,北宋后升格为政府主导的地方官员亲临致祭。每年立春时节郡守会带着地方乡绅一起到闽王庙取土捏春牛,象征一年耕耘的开始。因为追思王审知开闽劝农耕桑、整饬吏治、轻徭薄赋、发展文化的功绩,福建人将王审知奉为神祗一般,在乡间地头都能见到民众修建的闽王祠,并尊其为八闽人祖。这只是南方对于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传统礼教的一种直观表达方式。
今天闽地各种姓氏中以陈、林、黄、张、吴、李、郑、王、刘、苏为十大姓,其中陈、林二姓占了闽地五分之一人口。历史上大家族总是以“堂号”作传承标志,“堂号”也具有牢记祖宗发源之地、缅怀祖先功德,训诫子孙行为、继承先烈遗谟之意。比如陈姓“颍川衍派”堂号,源自河南颍州;蔡氏的“济阳堂”出自河南兰考一带的济阳郡;郑姓的“荥阳堂”来自古郑国,国灭以后以故地荥阳为种姓发源地等。这是以家族的历史郡望渊源来论说,还有以警戒训勉子孙为立号的,比如韩姓的“昼锦堂”取项羽“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以此告戒后人,夸耀名誉地位,是一种令人菲薄的陋行,而应当把功业荣华作为人生的目标和自励。立堂号,不仅具有了家族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同时也是一种民系间即区别又集体认同的方式。
这一切作为,都因为中国人重“根”的原因,孟子说无父无君者为禽兽也,没有血脉、国家认同的无异于禽兽。“人”生于天地之间,最大的思虑莫过于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终将去哪里?这种思虑转化为哲学的话,就是站立在当世,通达上溯古今、下达未来的人类变化。钱穆说哲学是唯心主义的,唯物论的哲学是科学的倡导与宣传。我认为只有唯心的思考才是真正的哲学,只有这样的思索历程,才诞生了像“清明节”“重阳节”“中秋节”这样的华夏民粹。
清明前几日去闽南泉州,春雨霏霏,草色换青,花开新妍,又进入了一年中南方潮湿的雨季。行走在泉州街头,不时有红砖燕脊的大厝在路边出现。但凡保留至今的这些大房子,多是民间的祠堂建筑。泉州也同中国其他城市一样,早已经被混凝土的塔楼填充了城市各个角落,但可贵的是在一些标志性的建筑上,我依然能看到传统的地域元素在上面出现。闽南建筑的一大特征就是红砖砌墙、红瓦覆顶,而所使用的红砖中间必然有一道倾斜的黑线,红砖上的黑线是以往烧砖工艺中炭火的熏烤所留。今天的制砖虽然再也没有黑线产生的必要,但在仿制时刻意保留了这种样式,建筑墙壁依然是红砖黑线斜叠着形成一种特殊的纹理图案。于是,红砖就成了闽南人对于经历的过去岁月集体的回忆。老建筑上的红砖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呈现一种内透出的润红,经过雨水阳光的洗礼,这种颜色会变的分外清亮,这却是今天的红砖烧制工艺做不到的了。

图片在祠堂里模仿农事活动,“犁春牛”代表着寄希望与未来的五谷丰登,风调雨顺。

泉州晋江的宗祠之多,可称为闽南一大特色。在晋江的五店市街区,我看到了成片由政府统一规划营造的宗祠区域。庄氏、黄氏、蔡氏的宗祠分堂号一座座并排陈列。大清早就打开了门,等待前来参与祭祖的人们。我试着走入一间庄氏宗祠分堂号,带着天井的院落,浅灰的天光将内庭洗亮。室内焚着淡淡的檀香,香案上陈着水果香烛,台面上正中主位供着开基祖神位,一层层祖辈的牌位分“左昭”“右穆”排列。后墙额枋上悬挂着金字的匾额,上书“进士”“会元”一类科举时代祖先的功业。有的宗祠内描金雕饰,异常繁复,显出家族人口衍生,瓜瓞绵绵的境况。“人”是宗祠内核心的要素,后代众多说明祖宗隆德彪炳、阴功可达千古。家族的祠庙大,说明子孙中显贵巨富者多有资金用作修缮。于是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在宗祠文化中都得到了极大的彰显。
子孙和祖先在这里也就没有了轩轾之别。中国人祭祖并不是祈求先人的赐福保佑,每个清明去祭祀的人都知道,倘若每个人的祖先都能庇佑后代,这个世界岂不乱了套?传统中,中国人寻求精神的慰藉会去找宗教来解决,而对于祖先的祭祀,更多地却是出于对逝去的人一种遥思,并以“事死如事生”的恭敬态度教育自己的子女。这也是一种“身体力行”,希望子孙以后也会这样对待自己。也或者祖宗中曾有显官名宦之人,高供起来借以彰显家族的来历不凡,抬升自己的价值,这叫作“血脉传世”,也是“摆谱”文化的延伸,这是中国人的狡黠心态。
其实祖宗能给后代留下的只有美德是可以被怀念和追思,美德为“根”,一切物质都是烟云。这让我想起清明前在福州一处很大的楼盘上看到的巨幅广告——“留给子孙千万,不如留给后代一座旺铺”,这是一个扭曲的社会观下变异的价值认知。先辈所留,儿孙所忆,旺铺败坏了还能记得祖宗吗?这个社会尤其需要还“清明”以本来意义。
 
清明这一日,我路过福州西禅寺后墙,寺内的灵骨塔建在这里。从侧门进去,院子里人山人海,香烛、纸钱、鞭炮、果菜、冥纸、叩拜的人、飘扬的灰密织在一起。寺僧出售着六个小碟子盛着的菜肴盘,棚子外围满了采购者,仿若集市。多数中国人认为人死了并不是灵魂全无,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在那里依然有管辖者与被管辖者,还是要生活和娱乐,还是要购物和消费,虽然分属阴阳,只是换了一个空间而已。这种自古以来的信念绝不同于古埃及人视死亡为永恒,也不同于崇尚“自然界是为人类服务而存在”的现实主义享乐思想的罗马贵族。
灵骨塔内一间间屋子,放满了高柜,一个个骨灰坛并排存放着。如果这些灵魂有识,在这咫尺之地,宛然如生时一般在享受着人间的烟火。孔子说:“丧,与其易也,宁戚”——祭奠祖先与其礼仪周全、物品众多,还不如内心深深追思更有意义。“死后元知万事空”,将祖先的恩德深深铭记在心,这是最好的“内心清明”。
还有一少部分中国人,心持庄子“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唯一”的主观主义思想,认为自身与万物本为一体,哪里还有灵魂灭与不灭?这是一种洒脱的人生态度,更愿意被人记住“事功”“思想”,而不去恋栈生时、死时的悲欢哀荣。清明时祭奠他们,一缕清香、一句心念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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