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批:此回乃完陈敬济一人之案,其取祸被杀,总是不肯改过,故用以艾灸之,则爱姐乃所以守节也。且欲一部内之各色人等皆改过,故又以爱姐结于此,且下及于一百回。总之作者著此一书,以为好色贪财之病,下一大大火艾也。】
敬济看了,极口称羡不已。不一时,王六儿安排酒肴上楼,拨过镜架,就摆在梳妆卓上。两个并坐,爱姐筛酒一杯,双手递与敬济,深深道个万福,说:“官人一向不来,妾心无时不念。前八老来,又多谢盘缠,举家感之不尽。”敬济接酒在手,还了喏,说:“贱疾不安,有失期约,姐姐休怪。”酒尽,也筛一杯敬奉爱姐吃过,两个坐定,把酒来斟。王六儿、韩道国上来,也陪吃了几杯,各取方便下楼去了,教他二人自在吃几杯,叙些阔别话儿。良久,吃得酒浓时,情兴如火,免不得再把旧情一叙。交欢之际,无限恩情。穿衣起来,洗手更酌,又饮数杯。醉眼朦胧,余兴未尽。这小郎君,一向在家中不快,又心在爱姐,一向未与浑家行事。今日一旦见了情人,未肯一次即休。正是生死冤家,五百年前撞在一处,敬济魂灵都被他引乱。少顷,情窦复起,又干一度。【夹批:总为死期一引。】自觉身体困倦,打熬不过,午饭也没吃,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陈敬济正睡在床上,听见楼下攘乱,便起来看,时天已日西时分,问:“那里攘乱?”那韩道国不知走的往那里去了,只见王六儿披发垢面上楼,如此这般告诉说:“那里走来一个杀才捣子,诨名唤坐地虎刘二,在洒家店住,说是咱府里管事张虞候小舅子。因寻酒店,无事把我踢打,骂了恁一顿去了。又把家活酒器都打得粉碎。”一面放声大哭起来。敬济就叫上两个主管去问。【夹批:问者非不信六儿,盖欲问明刘二也。】两个主管隐瞒不住,只得说:“是府中张虞候小舅子刘二,来这里寻何官人讨房钱,见他在屋里吃酒,不由分说,把帘子扯下半边来,打了何官人一拳,唬的何官人跑了。又和老韩娘子两个相骂,踢了一交,烘的满街人看。”敬济听了,便晓得是前番做道士,被他打的刘二了。【夹批:所以必问二主管。】欲要声张,又恐刘二泼皮行凶,一时斗他不过。【夹批:恐出前丑耳。】又见天色晚了,因问:“刘二那厮如今在那里?”主管道:“被小人劝他回去了。”敬济安抚王六儿道:“你母子放心,有我哩,不妨事。你母子只情住着,我家去自有处置。”主管算了利钱银两递与他,打发起身上轿,伴当跟随。刚赶进城来,天已昏黑,心中甚恼。到家见了春梅,交了利息银两,归入房中。 一宿无话。到次日,心心念念要告春梅说,展转寻思:“且住,等我慢慢寻张胜那厮几件破绽,亦发教我姐姐对老爷说了,断送了他性命。【夹批:不如此敬济不死。】叵耐这厮,几次在我身上欺心,敢说我是他寻得来,知我根本出身,量视我禁不得他。”正是: 冤仇还报当如此,机会遭逢莫远图。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日,敬济来到河下酒店内,见了爱姐母子,说:“外日吃惊。”又问陆主管道:“刘二那厮可曾走动?”陆主管道:“自从那日去了,再不曾来。”又问韩爱姐:“那何官人也没来行走?”爱姐道:“也没曾来。”这敬济吃了饭,算毕帐目,不免又到爱姐楼上。两个叙了回衷肠之话,干讫一度出来,因闲中叫过量酒陈三儿近前,如此这般,打听府中张胜和刘二几桩破绽。这陈三儿千不合,万不合,说出张胜包占着府中出来的雪娥,在洒家店做表子。【夹批:所以必写雪娥为娼,接张胜等事,盖总为死敬济故耳。】刘二又怎的各处巢窝,加三讨利,举放私债,逞着老爷名坏事。敬济听记在心,又与了爱姐二三两盘缠,和主管算了帐目,包了利息银两,作别骑头口来家。 闲话休题。一向怀意在心,一者也是冤家相凑,二来合当祸起。不料东京朝中徽宗天子,见大金人马犯边,抢至腹内陆方,声息十分紧急。天子慌了,与大臣计议,差官往北国讲和,情愿每年输纳岁币,金银彩帛数百万。一面传位与太子登基,改宣和七年为靖康元年,宣帝号为钦宗。皇帝在位,徽宗自称太上道君皇帝,退居龙德宫。朝中升了李纲为兵部尚书,分部诸路人马。种师道为大将,总督内外军务。 一日,降了一道敕书来济南府,升周守备为山东都统制,提调人马一万,前往东昌府驻扎,会同巡抚都御史张叔夜,防守地方,阻挡金兵。守备领了敕书,不敢怠慢,一面叫过张胜、李安两个虞候(虞候(yú hòu) ,本为春秋时期掌管山泽的职官。西魏和隋朝以后用作军官称号。如虞候都督、左右虞候率、都虞候等。其职掌不尽相同,或为警备巡查官,或为内部监察官。宋代的军事编制单位"都"一级,设置将虞候-职,地位较低,属于节级。此外,还设有大量的都虞候一职。明代亦置虞候一职,据《武备制胜志·军资乘》,军中警戒巡查安全等行政事务由虞候负责,军队屯驻宿营,虞候向主官请求口令,率领甲士分巡诸帐。)近前分付,先押两车箱驮行李细软器物家去。原来在济南做了一年官,也撰得巨万金银。都装在行李驮箱内,委托二人押到家中:“交割明白,昼夜巡风仔细。我不日会同你巡抚张爷,调领四路兵马,打清河县起身。”二人当日领了钧旨,打点车辆,起身先行。一路无词。有日到了府中,交割明白,二人昼夜内外巡风,【夹批:先放此句在此。】不在话下。
可怜敬济青春不上三九,死于非命。张胜提刀,绕屋里床背后,寻春梅不见,大拔步径望后厅走。走到仪门首,只见李安背着牌铃,在那里巡风。【夹批:所以先插巡风,必云张、李二人。】一见张胜凶神也似提着刀跑进来,便问:“那里去?”张胜不答,只顾走,被李安拦住。张胜就向李安戳一刀来。李安冷笑,说道:“我叔叔有名山东夜叉李贵,我的本事不用借。”【夹批:写玉楼时已伏此人,可知其用意处不在李安,而在真定枣强之可贵可安之理也。】早飞起右脚,只听忒楞的一声,把手中刀子踢落一边。张胜急了,两个就揪采在一处,被李安一个泼脚,跌番在地,解下腰间缠带登时绑了。嚷的后厅春梅知道,说:“张胜持刀入内,小的拿住了。”那春梅方救得金哥苏醒,听言大惊失色。走到书院内,见敬济已被杀死在房中,一地鲜血横流,不觉放声大哭。一面使人报知浑家。葛翠屏慌奔家来,看见敬济杀死,哭倒在地,不省人事。【夹批:写翠屏,正映爱姐后文。】被春梅扶救苏醒过来。拖过尸首,买棺材装殡。把张胜墩锁在监内,单等统制来家处治这件事。 那消数日,只见军情事务紧急,兵牌来催促。周统制调完各路兵马,张巡抚又早先往东昌府那里等候取齐。统制到家,春梅把杀死敬济一节说了。李安将凶器放在面前,跪禀前事。统制大怒,坐在厅上,提出张胜,也不问长短,【夹批:是文字闪避处。】喝令军牢,五棍一换,打一百棍,登时打死。随马上差旗牌快手,往河下捉拿坐地虎刘二,锁解前来。孙雪娥见拿了刘二,恐怕拿他,走到房中,自缢身死。【夹批:结雪娥。夫敬济已死,要雪娥何益哉?芰茎终因雪败,又是寓意。】旗牌拿刘二到府中,统制也分付打一百棍,当日打死。烘动了清河县,大闹了临清州。正是: 平生作恶欺天,今日上苍报应。有诗为证: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 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食人。 当时统制打死二人,除了地方之害。分付李安将马头大酒店还归本主,【夹批:如此结酒店,写得可畏之甚。】把本钱收算来家。分付春梅在家,与敬济修斋做七,打发城外永福寺葬埋。【夹批:惟敬济、金莲直入永福,寓意甚深。】留李安、周义看家,把周忠、周仁带去军门答应。春梅晚夕与孙二娘,置酒送饯,不觉簇地两行泪下,说:“相公此去,未知几时回还,出战之间,须要仔细。番兵猖獗,不可轻敌。有诗为证:统制道:“你每自在家清心寡欲,好生看守孩儿,不必忧念。我既受朝廷爵禄,尽忠报国。至于吉凶存亡,付之天也。”【夹批:不谓此书中有此数语。】嘱咐毕,过了一宿。次日,军马都在城外屯集,等候统制起程。一路无词。有日到了东昌府下,统制差一面令字蓝旗,打报进城。巡抚张叔夜,听见周统制人马来到,与东昌府知府达天道出衙迎接。至公厅叙礼坐下,商议军情,打听声息紧慢。驻马一夜,次日人马早行,往关上防守去了。不在话下。 却表韩爱姐母子,在谢家楼店中听见陈敬济已死,爱姐昼夜只是哭泣,茶饭都不吃,一心只要往城内统制府中,见敬济尸首一见,死也甘心。【夹批:此等艾火,可炙金莲对武大,瓶儿对子虚等病。】父母、旁人百般劝解不众。韩道国无法可处,使八老往统制府中打听,敬济灵柩已出了殡,埋在城外永福寺内。这八老走来,回了话。爱姐一心要到他坟上烧纸,哭一场,也是和他相交一场。做父母的只得依他。雇了一乘轿子,到永福寺中,问长老葬于何处。长老令沙弥引到寺后,【旁批:亦是寺后。】新坟堆便是。这韩爱姐下了轿子,到坟前点着纸袋,道了万福,叫声:“亲郎我的哥哥!【夹批:是敬济哭金莲一样。】奴实指望和你同谐到老,谁想今日死了!”放声大哭,哭的昏晕倒了,头撞于地下,就死过去了。【夹批:此等艾火可炙金莲烧灵、辞灵,瓶儿烧灵等病。】慌了韩道国和王六儿,向前扶救,叫姐姐,叫不应,越发慌了。 不想那日,正是葬的三日,春梅与浑家葛翠屏坐着两乘轿子,伴当跟随,抬三牲祭物,来与他暖墓烧纸。看见一个年小的妇人,穿着缟素,头戴孝髻,哭倒在地。一个男子汉和一中年妇人,搂抱他扶起来,又倒了,【夹批:写哭,如此写。】不省人事,吃了一惊。因问那男子汉是那里的,这韩道国夫妇向前施礼,把从前已往话,告诉了一遍:“这个是我的女孩儿韩爱姐。”春梅一闻爱姐之名,就想起昔日曾在西门庆家中会过,又认得王六儿。韩道国悉把东京蔡府中出来一节,说了一遍:“女孩儿曾与陈官人有一面之交,不料死了。他只要来坟前见他一见,烧纸钱,不想到这里,又哭倒了。”当下两个救了半日,这爱姐吐了口粘痰,方才苏醒,尚哽咽哭不出声来。痛哭了一场起来,与春梅、翠屏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说道:“奴与他虽是露水夫妻,他与奴说山盟,言海誓,情深意厚,实指望和他同谐到老,【夹批:此等艾火可炙一部淫妇、淫声等病。】谁知天不从人愿,一旦他先死了,撇得奴四脯着地。他在日曾与奴一方吴绫帕儿,上有四句情诗。知道宅中有姐姐,奴愿做小,倘不信--”向袖中取出吴绫帕儿来,上面写诗四句,春梅同葛翠屏看了。诗云: 吴绫帕儿织回纹,洒翰挥毫墨迹新。 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 爱姐道:“奴也有个小小鸳鸯锦囊,与他佩载在身边。两面都扣绣着并头莲,每朵莲花瓣儿一个字儿:寄与情郎陈君膝下。”【夹批:此等艾火,可炙一部送物事等病。】春梅便问翠屏:“怎的不见这个香囊?”翠屏道:“在底裤子上拴着,奴替他装殓在棺椁内了。” 当下祭毕,让他母子到寺中摆茶饭,劝他吃了些。王六儿见天色将晚,催促他起身,他只顾不思动身。一面跪着春梅、葛翠屏哭说:“奴情愿不归父母,同姐姐守孝寡居。明日死,傍他魂灵,也是奴和他恩情一场,说是他妻小。”说着那泪如泉涌。【夹批:此等艾火,可炙一部淫妇紊乱纲常等病。】翠屏只顾不言语。春梅便说:“我的姐姐,只怕年小青春,守不住,却不误了你好时光。”爱姐便道:“奶奶说那里话?奴既为他,虽刳目断鼻也当守节,誓不再配他人。”【夹批:此等艾火,或炙一争奸夫淫妇乱臣贼子,盗杀邪淫等病。】嘱付他父母:“你老公婆回去罢,【夹批:此等艾火,可工业区一切溺爱痴愚等病。】我跟奶奶和姐姐府中去也。”那王六儿眼中垂泪,哭道:“我承望你养活俺两口儿到老,才从虎穴龙潭中夺得你来。今日倒闪赚了我。”那爱姐口里只说:“我不去了。你就留下我,到家也寻了无常。有诗为证:那韩道国因见女儿坚意不去,和王六儿大哭一场,洒泪而别,回上临清店中去了。这韩爱姐同春梅、翠屏,坐轿子往府里来。那王六儿一路上悲悲切切,只是舍不的他女儿,哭了一场又一场。【夹批:又为湖州爱河作因。】那韩道国又怕天色晚了,雇上两匹头口,望前赶路。正是: 马迟心急路途穷,身似浮萍类转蓬。 只有都门楼上月,照人离恨各西东。 附评 一、敬济之死 "那敬济光赤条身子,没处躲,只搂着被,吃他拉被过一边,向他身就扎了一刀子来,扎着软肋,鲜血就冒出来。这张胜见他挣扎,复义一刀去,凑着胸膛上,动弹不得了二、面采着头发,把头割下来"。这是何等惊心惨目的描写!作者必须有怎样的坚忍,怎样的笔力,才能把个我们如此熟悉的人物,如此结果在张胜的刀下?虽然是一个像敬济这样混账的青年,这样的痴迷,这样的不知改悔、不知感恩,但是,这样的惨状,我们还是情不自禁要掩了脸,不愿意看它,不愿意想它,不愿意听它。 我不想加入猎求《金瓶梅》作者的行列,但是,在这样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想要知道《金瓶梅》的作者是怎样的一个人:一个有着神一样的力与慈悲的人。没有这样的力,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慈悲。一切没有"力"的慈悲,都是道学先生的说嘴,都是无用的,繁琐小器的,市井妇人的。 二、张胜 杀死敬济的张胜,本是十九回中因为大闹了太医蒋竹山的生药铺,被西门庆推荐到周守备府的。在十九回中,张胜伙同鲁华捣乱蒋竹山,两人一唱一和,但是明显看出张胜是耍嘴的,鲁华是出力的。在守备府和李安一起干事,又处处显得比李安机灵有主意,比如为春梅安葬金莲的尸首时,比如为春梅找回陈敬济时。又比如善于索讨贿赂,比如和为娼的孙雪娥续上旧情,纵容自己的小舅子在外打着守备府的招牌胡作非为。这些都是与李安不同处。但张胜聪明反为聪明误,杀死敬济之后,被李安只消一脚一拳便打翻在地--我们并不惊讶,因为张胜向来没有什么真本事,是动嘴不动手者。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角色,金瓶作者也绝不马虎从事,而且写一张胜,便有鲁华、李安二人陪衬,三人性格摹写得各各不同。 三、其他 爱姐思念敬济,题诗抒情,绣像本只录一首:"倦倚绣床愁懒动,闲垂锦帐(词本作绣带)鬓鬓低。玉郎一去无消息,一日相思十二时。"无题。词话本录四首,第一首与绣像本同,但分别冠以"春、夏、秋、冬"四个题目。与后面三首诗不同,第一首没有明显的季节标志,只能以"怀春"或"春困"勉强解释之从这首诗里我们再次看到绣像本和词话本的不同倾向:词话本虽然在物质细节上比绣像本具体而丰富,自有其好处,但是这里爱姐题诗一首抒发相思,还比较合乎人物所处的情境与心理,题诗四首,又以春夏秋冬为题,则除了落入才子佳人传奇的恶套之外,并不能达到传神的目的: 敬济在爱姐房里睡觉,被刘二打闹惊醒,唤了两个主管来问。词话本作"两个都面面相觑不敢说,陆主管嘴快,说"云云,绣像作"两个主管隐瞒不住,只得说"云云。不敢说,不敢得没有道理,因为刘二只不过是守备府虞侯张胜的小舅子,而敬济倒是守备本人的小舅子也。何况王六儿已经先向敬济诉过苦.这里敬济不过是证实其事而已。作"隐瞒不住"较近实。 守备周秀据说是"老成正气"的人,后来又在与金兵对敌时阵亡,饶是这样为国捐躯的忠臣,在济南作了一年官,"也赚得巨万金银": 《金瓶梅》刻画人物,从不单薄。 春梅、翠屏在给敬济上坟时遇到爱姐,爱姐执意要跟着春梅、翠屏人守备府守节,妙在"翠屏只顾不言语",而春梅劝解说,怕你年轻守不住。春梅劝爱姐,而说出自己心事;翠屏不言语,因为见到丈夫有这么一个外室,一心要给丈夫守节,心里正如打翻了五味瓶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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