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散 文 || 山下墓地

 燕鼎文化 2023-04-05 发布于北京

   

死既然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最后的一部分,那么墓地就肯定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仍在继续的一部分。我自己常常这样想。

那些睡去的灵魂与活着的灵魂区别仅仅在于:他们不再消耗什么也不再索取什么;而他们并没有割断与这个世间的联系,也许依然在凝神地审视着我们的成败荣辱。

每当路过东山脚下那片墓地,我总是觉得躺在那里的灵魂依然影响着我们,左右着我们的喜怒哀乐善恶好恶——我从不觉得这念头荒诞。

小城东郊的石头山称得上一峰独秀。我曾随友人攀着粼粼怪石爬上过山顶。火一样绽放的映山红,从友人兴奋的目光里,从他们动情的话语间,也一直绽放到我的心底。坐在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花丛里,听的聊的感觉到的都和这山一样奇伟,都和这花儿一样温馨。忽而又觉得,这山这花儿像梦一样飘逸,那么无从捉摸。然而到达这个让人心清神静的去处,却必须穿过山脚下那片坟地。那儿是小城约定俗成的公墓。

这墓地被一片树林掩映着,流淌在树林边上的小河,把墓地与小城隔开。于是,这墓地这山,在小城东郊构成一道独具韵味的风景,一道生与死相互补充的风景。小城里有些相当美丽的传说就来自这墓地。

一个痴情的男人,悄悄爱着邻居的姑娘,但从没流露过。后来姑娘死了;他却常常在夜里,悄悄地往姑娘的坟上送一束鲜花。渐渐地人们就传说,姑娘的坟上随时都有花儿开放。因为在滴水成冰的冬天,人们也看到过一束开得艳丽的玫瑰,在姑娘的坟上映衬着皑皑白雪。

也许从来就没有过这么个男人,也没有过这么个姑娘,但必须有这个美丽的传说。有了这个传说,一向不擅多情也不敢多情的小城,却在一天天走向多情。

第一次在山顶讲起这个传说,我们都觉得可笑;第二次在山顶讲起这个传说,我们觉得有几分值得玩味了;第三次,不,或者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了,驻足在墓地又讲起这个传说,我们被感动了。再也没有人想去追究哪座坟才是那姑娘安详睡着的地方。也许就是因为有了这个传说,在困顿得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日子里,小城沉闷的生活,依然能让我捕捉到某些诗意,感受到某种燃烧着的激情。

有一年,有位朋友把我的一首诗写到了一块墓碑上。那是随便选的一块墓碑,并没有考虑那块墓碑与它的主人或者与我与这首诗与这座小城有什么关系。最初我有点不大情愿,怕是这样会玷污我的大作。他像看出来点什么似地调侃道:可不要太多虑,我的先生;不要太小家子气,辱没不了你的。接着他又很哲学地说,让美的东西站起来,不美的东西才会从生活里退出去;在墓地里也能感悟到诗意,生与死的界限就被抹掉了。他的话很长时间都让我似懂非懂。

也许是这山太高的缘故,从山顶吹向墓地的风,总让人有很震撼的感觉;即使在盛夏,风也有一种透彻的清凉。这片被大山护卫着的、被树林掩映着的、被小河环绕着的墓地,一年四季总飘荡着清幽的鸟语。然而,如果自己的灵魂里缺少美丽的风景,走到这里,不但看不到风景,难免还会生出莫名其妙的恐惧。

夏日的一个黄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从墓地的小道上走着的时候,听到一个老人叫他,他就惶恐地加快了脚步。见他害怕,老人就大声地喊:喂,别怕,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随着喊声他看见从一座坟后边的草丛里有个老人站了起来。那人失魂落魄地跑出墓地;跑回家他大病了一场,病得死去活来;而这人平素胆子一向是很大的。病愈后他想了又想,发觉是自己有那么一阵子生活得不够光明磊落;以前他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因为有许多人比自己更不光明磊落。他终于想到了,至始至终惟一真正能够属于自己的只有灵魂。于是,他做了虔诚的忏悔,而且发誓再也不亵渎生活。

这不是传说。那老人并不是鬼魂,小城的人都认识他,一个常常到坟地去割草的老人。而那忏悔的人是小城里曾经手中握有一些权利的人。

谈起墓地的传说,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曾对我说:传说最初也都是真的,只是后来传成了另一种样子。传成另一种样子,是人们希望事情就是那个样子,是自己想的那个样子。她的话让我懂得了,这些墓地里的传说和故事,既不是仅仅来自墓地,也并不仅仅属于墓地。

每年只要清明一到,尽管这个地方花儿还没开树也还没绿,但山坡上有一个地方,也就是在一个峭壁前,总会有人摆上鲜花和树枝。那是给一个女地质勘探队员的。她是异乡人;但她到底来自哪里,小城的人几乎都不知道。但小城有许多人都知道她患了绝症,却依然痴情地爱着她为之奔走的山河。那年她到了这座小城就再也没有走出小城。她的队友把岩石钻开,她就永远地住进了这座峭壁。然而不知为什么,竟没有留下一块墓碑。小城里的一些人从没忘记在清明祭奠她;而且也总让她的故事保持着原貌,也许是因为她的故事太庄严了,小城从没把她的故事讲成另一个样子。

每年农历第一个月圆的夜晚,常常会下雪;但那雪大多时候都下得很舒缓很柔和;而且我还记得谁告诉过我,总会有一阵或长或短的功夫,月光似有似无,雪花似有似无,而灯火在蒙蒙的夜色里就仿佛摇曳的花朵,无论在小城在墓地都是这样的。

这个时候墓地里必然会有一盏最明亮也最美丽的灯;至少许多人会觉得那盏灯最美丽也最明亮,那灯属于一位教师。他是在上山下乡那个年代到这里来接受再教育的。他是因为一次车祸长眠在这座小城的。他的足迹里并没有英雄的光环,但他真诚地爱过他的学生。爱是不会被忘却的,也不应该被忘却。我问过他的学生,他什么地方最值得爱。我是想按着习惯从他身上挖掘出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而他的学生却只是说就觉得他挺值得爱,怎么就值得爱可就不知道了。这就是说平凡也是值得爱的;或者说,爱也可以是平凡的;只要属于爱,平凡也值得爱。

这座很小很小的小城,给我的感觉是从来都不追究什么大道理,因为大道理离他们太远。但我却注意到一个现象,小城从不把那片墓地叫墓地,最初曾幽默地把它叫新村,后来就只叫它东山;他们很自然地把生和死都看作了生活。

我想这是对的。墓地是生命最后的家园,凡是对生命充满眷恋的,在这里仍会享有一份慰藉。

按着我的感觉,墓地里的阳光,山顶的阳光,甚至小城里的阳光,都一样的温煦;有时也都一样的不温煦。似乎我把生与死感觉成了一回事,这也未免太灰暗了。然而我倒以为动不动就生出灰暗的感觉,也许就是对墓地思考得太少了,而且过于把它排斥在生活之外了。

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只要路过东山脚下的墓地,我就会想到这句话;而且还会很自然地想到,在通向这个终点的路上,我应该尽量让自己少些不安和懊悔。


作者简介:石成仁,满族,国家一级编剧,黑龙江伊春人,出版有多部诗集和散文集,《雪天米兰开了》,长篇小说《生活的一半就是梦》等,并有作品被收入多种图书选本。
(本期图片来源于网络)

燕鼎文化

北京燕鼎文化传播  涿州作协合办

顾问:凸凹  颖川  袁学骏

总编:刘泽林

执行主编:刘剑新  陈玉泉

副主编:张佃永 黄长江 熔岩

总策划:本土

编辑:釗琋  思文

关注燕鼎文化公众号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