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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飞 | 让研究变活:社会学非虚构叙事的场景建构

 竹山一枝秀pfxh 2023-04-06 发布于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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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在社会学研究中,如何让扁平化的结构性叙事拓展成充满画面感和情境性的深度故事?本文借鉴新芝加哥学派的场景理论,将场景拓展成三个维度:空间场景、关系场景和情感场景。本文认为,场景既是地理意义上的空间,也是建立社会联结、地方关系的场所;场景既可以给人社会归属感,也可以让人产生共通的情绪。研究者在写作中通过建构不同类型的场景,可以丰富田野的在场感,还原浸入式的情感体验,从而塑造出田野中更为真实具象的人,让整个研究变得鲜活而生动。

关键词:社会学 非虚构 场景 情感 叙事

最近两三年,非虚构写作成为一种崭新的写作姿态,和社会学研究碰撞出大量的火花,引起了丰富的跨界讨论。我自己也身体力行地参与其中,组织了“非虚构写作与中国问题:文学与社会学跨学科对话”“不一样的社会学写作”等学术活动,并参与到对公共议题的相关讨论之中。[3]

如何从非虚构写作中借鉴叙事策略和情感表达,是社会学研究值得深度反思的重要议题。对此,本文提出场景(scenes)这一重要概念,通过空间场景、关系场景、情感场景的建构,进一步增强田野的在场感和叙事的细节性,从而更好地扩充社会学的非虚构叙事,形成一个让读者感同身受、值得反复阅读的深度故事(deep story)。

一 新芝加哥学派的场景理论

场景理论是由多伦多大学丹尼尔·西尔(Daniel Silver)和芝加哥大学特里·克拉克(Terry Clark)提出的,前者在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委员会获得博士学位,后者则是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的资深教授,两人均深得芝加哥学派城市社会学的研究真传,并以场景为出发点,提出了城市研究的新范式。

伴随着城市的发展,城市环境和文化设施(amenities)在后工业社会生活中逐渐变成了社会联结和互动的主要特征。当劳动和生产被服务业代替,文化、消费元素构成了研究城市发展的重要因素,城市开始围绕消费、娱乐建立起不同类别的空间,而城市中的个体在闲暇时间中享受消费和文化设施已经成为生活品质的一种象征,空间也因此被寄予了主观上的符号价值(Silver,Clark and Yanez,2010;Silver and Clark,2015)。

在此意义上,场景的第一层概念,就是以消费和生活娱乐的设施为中心,融合了空间、声音、活动,包括各类艺术活动,也包括海滩、咖啡馆、餐厅、体育赛事、街道生活等,是一种“生活娱乐设施”的空间组合(吴军,2014)。

然而场景不只是空间意义上的功能放置,更为重要的,是产生丰富地方意义(local meanings)的一种文化价值和生活方式。在《场景:空间品质如何塑造社会生活》(Scenescapes:How Qualities of Place Shape Social Life)一书中,西尔和克拉克(2019)明确指出,所谓场景,就如同一位电影导演、画家或者诗人那样想象邻里社区,给空间带来了美学意涵,意味着不同的观察方式,例如穿行于城市的大街小巷时,选择步行、骑车或者开车等不同的方式,所感受到的城市景象是不一样的。换言之,场景既是经济意义上的消费场所,也是产生文化意义的地方,可以给人社会归属感,也可以让人产生共同的情绪,“去辨别不同地方的内部和外部呈现的具有美学意义的范围和结构,从而去发现文化生活的聚集”(西尔、克拉克,2019:3)。

从新芝加哥学派的场景理论中,我们可以发现场景概念既包含了地理意义上的空间多维性,又包含了文化意识和主观性表达。当消费、娱乐信息和创意产业主宰了后工业生活后,城市空间和城市本身都在逐渐走向象征化,与人的生活价值紧密联系,城市中的设施和空间也成了城市群体自我理解、自我认同并且创造意义的场所(克拉克、李鹭,2017)。

基于田野的社会学研究,研究者常常需要交代田野本身的自然和社会环境,田野里的各种人是什么关系,自我的情感发展历程是怎样的,这三个要素共同构成了社会学非虚构叙事的核心。借鉴场景理论,我们可以将城市研究中的场景架构及其内在的文化意涵进一步拓展成三个维度——空间场景、关系场景和情感场景,并分别对应所深入的田野环境和空间布局、研究者和访谈对象的对话与互动,以及研究者在田野中以独特的情感体验联结经验观察。三个场景逐级递升,又紧密相扣,伴随着一段田野故事的推进不断铺陈,对行动者的意义和动机进行插补与想象,从而透视出具象多维的日常生活图景。通过对不同类型的场景的捕捉和勾勒,研究者所记录的不再只是社会发生(happening)时的一段常规型的添饰背景,而是再现了“强烈的情感和极具感染力的人类生活中的复杂性”,因此可以更有效地“唤起读者们脑海中甚至是心底的相同情感”(Abbott,2007:70)。


二 空间场景

空间场景是社会学叙事中的第一层构筑单元。所有的经验田野,都必然会有一个实存的、具体的空间,譬如某一个地方或者场所,因此在研究者的研究工作中,首先就需要对自己的田野发生地进行描绘。然而在研究者的传统认知中,田野的场所往往只是作为一个操作性的研究背景而存在,一般用代码或者数字符号进行代替,并不需要着墨太多[4];研究者更加关注的是宏大的社会现象如何产生、如何发展,然后再嫁接理论以探讨事件背后的原因。

这一做法不可以说不对,但正如美国社会学家赫伯特·布鲁姆(Herbert Blumer)所指出的,学术研究中的那些惯常意象对我们的研究影响至深,已经成了一种所谓的“经验世界图像”。

社会科学的研究学者有另外一套事先建构好的形象备用……他的理论知识、他自己的专业学术圈的既有信念,以及他关于经验世界是如何组成的观念,而这些观念让他在研究过程中可以有所遵循。任何一个细心的观察者都无法否认这种事实的存在。我们可以看清楚,一个人如何为了满足他的理论而形成他的经验世界图像,如何根据自己所共事的那些同事当前共同接受的概念和信念组织这些图像,又如何塑造图像以求符合科学规约的要求。我们必须坦诚地说,社会科学研究者在研究某些社会生活领域却无第一手知识时,他们就会用预构的形象来塑造那个领域的图像。(Blumer,1969:36)

对此,社会学芝加哥学派的当代代表霍华德·贝克尔(Howard Becker)提醒我们要注意对于事实的精准刻画,而非路径依赖般地陷入既定的范式框架之中。那么如何精准地刻画事实?在贝克尔看来,研究者需要尽可能地去了解日常生活的特质,以微观、动态的主观视角向个人微叙事回归(Becker,2008)。特别是那些从表面上看起来“无意义”的日常,更加值得通过微观的叙事介入,发现其中有意义的内涵。

因此,当我们提倡说社会学研究者可以采用非虚构的技巧去建构空间场景时,一个可能的方向是研究者根据叙事需要将所“观察”到的田野进行原真性的再现,同时牵引出空间环境里不为人所重视的诸多物件的细节和人物的交错关系。

如何更原真地再现田野?研究者所处的位置决定了场景层次的深浅和流动。法国批评家兹维坦·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1989:65)就曾指出:“构成故事环境的各种事实从来不是'以它们自身’出现,而总是根据某种眼光、某处观察点呈现在我们面前。”叙事视角(narrative perspective)由此成为一个重要的变量,如同绘画中的焦点透视和散点透视画法,因为取景视线的不同而呈现远近大小和前后遮蔽的细微差别。

陈庆德、郑宇(2006)区分了田野调查中的全知视角和限制视角。前者表明研究者作为文本的唯一权威叙事者,清楚所有事件的前因后果以及文本中每一个人物的全部,甚至包括其心理、情感;而后者则表现为叙事者在文本中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常使用第一人称“我”。“我”不在场的时候,则以文本中的某一个人物为叙事者(通常使用第三人称“他”),以该人物的视角和口吻来叙述和描述事件。

在描绘空间场景时,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因叙事视角变换带来的场景的变换,甚至是当不同叙事视角叠加在一起之后,对场景进行的反复渲染。其中,较为常见的是第一人称“我”的在场。很多时候,田野工作中的“我”在叙事呈现时是被压抑和被隐藏的,研究者更加倾向于用“非人格化”的态度叙述其所见所闻。而若从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出发,则可以展现出一种“'我’在现场”的真实感:由“我”来叙述自己所看见的、听见的、感知到的外部世界。

一个典型的案例,是丁瑜在《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动人口社群特殊职业研究》一书中对珠三角地区性工作者自我身份认同的研究,把“我”全程带入现场,通过“我”在田野中的层层进入,不仅让读者看到作者如何将主观的情感投射到性工作者身上,同时也生动地展示出这一特殊人群在复杂分化的性产业中独特的自我认知和生活实践。在第一次进入深圳罗湖区的一家夜总会进行田野初探时,作者描述道:

走进大门,楼梯旋转而上,铺着红色花地毯,墙上挂着巨大的美人画像,灯光昏暗,有一排穿着吊带长裙的姑娘站在楼梯上迎客。楼梯上一个穿着条纹上衣和橙色裤子的男人在打电话,一切都示意着我进入了声色娱乐场所。进了二楼大厅,我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一个女人把她的头依在男人的胸口;大厅另一侧,有七八个女孩子穿着色调统一的红色或粉色吊带衫和短裙坐在那里聊天,我们进去的时候她们回过头来瞥了一眼。大厅中央是一个舞池,整个场所充斥着高音、笑声和烟雾,人很多,大部分是男性。舞池中央一个中年男人搂着一个穿着白色吊带裙的女人跳舞,他的手紧紧抓住女人的臀部。从一个包间半掩的门里我看见小姐和男客人搂抱在一起,他们的手在彼此身上摸索。过了一会儿进门时看见的那七八个女孩就散开了,有些跟随着客人进了包间。(丁瑜,2016:79)

夜总会这一场景里,在研究叙事中的“我”的带领之下,读者仿若手举着一架摄影机跟随着进入灯红酒绿的场所内部,先是对周围的空间环境进行全景式拍摄,然后镜头拉伸,对空间里遇到的几个特定人物进行近景的特写。这种镜头感鲜明而又直观的场景深描,直接向读者传递出一个鲜明的信号——研究者所在的田野是一个充满着欲望的声色之所,同时也吸引读者继续跟随着研究者的步伐,深入其中一探究竟。

第二天,丁瑜又来到了位于福田区的另一家夜总会。这一次,当“我”被投掷于一个更加五光十色的复杂环境中时,叙事者开始浮现出更多的自我感知,出现了一系列的无我感、虚无感。这一段经历对于叙事者来说,是自己在跨越了固有的文化边界之后,在另一个空间模式下的自我调适过程;而对读者而言,则意味着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和真实感,难免会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在叙事者所描绘的场景及其袒露的内心独白之下,同频共振。

和昨天的不同,在那里我被一种“无我”的状态和感受强烈包围着——音乐是震耳欲聋的,我根本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灯光无时不在闪耀着,白色强光和黑色间隙交织着,中间还掺杂着绿色的激光线条;烟雾弥漫,所有人都在摇晃着身体。我的身体似乎在这一切中凝结了,感受不到时间的存在,以至于当我认为我肯定已经在那里泡了一个通宵的时候,时间才过去四个小时。那种飘荡在半空的“无我”感、奇怪的虚无感,以及似乎不属于那个空间的外来者感受令我觉得自己远离了平日的世界。(丁瑜,2016:79)

以“我”为观察主线的叙事风格,在应星的《大河移民上访的故事》中,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1997年,应星作为外派挂职锻炼的副县长进入三峡库区的贫困大县、移民大县——平县,协助开展库区的移民工作。

1997年5月的一天,我第一次得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招募博士生去三峡库区挂职锻炼的消息。我决定报名参加,因为多年以来,我一直就很渴望有机会深入地去了解基层农村社会,这对我来说正好是一个机会。6月20日,有关部门决定安排我到三峡库区的贫困大县、移民大县——平县挂职,任副县长,为期一年。我的生命就这样因为一个偶然的机遇而进入了库区,开始了对水库移民的关注。(应星,2001:6)

在平县的一年中,应星深入山阳乡,对山阳乡曾经的大河电站移民问题及村民集体上访过程进行了深入研究。在文本的主轴中,应星通篇采用了日常语言撰写故事,并在“我”的带领下,抽丝剥茧般展现出移民上访-政府摆平的互动关系和冲突。与此同时,作者又在主线文本之外,用了长达70页的尾注补充理论分析,“就如同音乐中的'变奏’一样”(应星,2001:352),构成了文本的学术性分析辅线,以和故事性的叙事产生结构性的关联。这一处理技巧,既可以保留叙事的完整性,使得故事的场景建构更加逼真,故事原料的生命力不会被研究者的理论视角所阉割,同时又通过大量的学术性注释,保留了对于故事背后复杂社会机制的诠释空间,这种“复调”式而非“理论/材料”“分析/叙事”二分法的写作风格,在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的《尼加拉——十九世纪巴厘剧场国家》(Negara:The Theatre State In Nineteenth-Century Bali)和马修·德斯蒙德(Matthew Desmond)的《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Evicted:Poverty and Profit in the American City)中,都可以略见一斑。

第二种对于空间场景的描述,则是采用第二人称“你”的形式。在文本叙事中,“你”的称谓其实是预设了一个虚拟读者,强制性地把读者拉进场景之中,进行身临其境般的主观感知体验。但事实上,这一叙事视角依旧是以“我”为主的,因为“你”归根结底还是叙事者“我”的投射。

譬如,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教授麦高登(Gordon Mathews)在《香港重庆大厦:世界中心的边缘地带》(Ghetto at the Center of the World:Chungking Mansions,Hong Kong)一书中,描绘了一个“世界中心的边缘地带”。在车水马龙的香港闹市街头,重庆大厦无疑是一个异质性的空间存在,尽管每天都会有很多本地人和外地游客经过这里,但人们只是快速地走过,不愿意去和那些穿着嘻哈服装站在街边兜售吆喝的印度人、非洲人进行哪怕只言片语的交流。换言之,这一地方的存在,仅仅只是更加证明了人们对它的忽视。而在麦高登的场景叙述中,那些曾经忽视日常变化的人们,成了一个鲜活的“你”,然后很自然地开启了一段对于重庆大厦的奇妙探险。

如果你从附近么地道(Mody Road)的港铁出口出来,转一个街角来到重庆大厦。你首先见到一家Seven-Eleven,那里晚上总有一大帮非洲人站在过道中喝啤酒,或是聚在店门口。附近还有一些印度女人穿着灿烂夺目的纱丽,假如男性瞄她们一眼,她们就会报价,然后跟着走几步以确定该男子是否对她们的性服务感兴趣。当然,招引来的还有其他诸如蒙古、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国家的女人。还有一些南亚的男人,他们会向你兜售西装订制服务,“特价西装,只给您这个价”。然后后面可能跟上来一群卖假表的人,提供各种名牌手表的赝品,价格仅为正品的一小部分。一旦你流露出一丝兴趣,他们就会带你走进附近大厦的阴暗小巷。

你穿过距离重庆大厦大门三十多米的么地道,如果来的是时候,会见到一群贩子替大厦内几十个咖喱餐馆当托儿,类似中介。你最好要么不理睬他们,要么赶快决定跟着一个托儿去其餐厅,不然会被贩子党团团围住。如果你是白人的话,会有一个年轻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凑到你耳边小声问:“来点大麻?”你若想再问下去,说不定还能问出其他的什么药来。到傍晚时分,你踏上重庆大厦门口的台阶,一些南亚裔的旅店托儿会跑来说“我能给你一间好住处,才150港币”,另一个中国男人马上背对着南亚人说:“这些印度旅馆很邋遢的!来我这边住吧!我们这里干净得很。”——干净或许是干净,价钱也高了一大截。

你终于逃离了这些夹攻,然后发现自己掉进了重庆大厦的人流漩涡,也许你一生都没见过这么多人簇拥在这么一小块地方。眼前的景象非同寻常:穿鲜艳长袍、嘻哈服装或不合身西装的非洲人,头戴无檐平顶小帽的虔诚的巴基斯坦人,穿伊斯兰教黑色罩袍的印度尼西亚妇女,穿中短裤挺着大啤酒肚的老年白人,还有一些仿佛是来自上一个年代难民的嬉皮士。尼日利亚人大声喧哗,年轻的印度人把手搭在彼此的肩膀上谈笑风生,还有一些中国内陆人看起来掩饰不住对这一切的惊讶。你很可能还会见到南亚人推着手推车,搬运三四个标有“拉各斯”或“内罗毕”的大箱子,非洲人拉着塞满了手机的行李箱,还有掌柜们贩卖着各种各样地球上能找得到的东西,从咖喱角(samosa)、手机卡、剪发服务、威士忌、房地产、电源插头、自慰器到鞋子。排队等电梯的人什么肤色都有,他们都等着去一百多家不同的旅店。(麦高登,2015:4~5)

在麦高登的文本里,我们可以看到作为读者的“你”成了叙事的主线,研究者不必离开田野环境去向读者做出描述和评价,而是引导读者自己去探索重庆大厦的当下和此刻。这种具有瞬时性(momentaneity)的叙事风格可以“重新创造”(recreation)读者的在场感,当身处具有压迫感和异域感的场景之下,读者自然会提出疑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么多人来重庆大厦做什么?他们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这些疑问也顺理成章地推动着研究者进一步去探究重庆大厦在世界上的重要意义。

类似地,项飙在对北京浙江村的研究中也在开篇用“你”作为场景引导的主线,把读者抛掷进北京嘈杂拥挤的城中村里,让读者慢慢去洞悉故事中还未发生的一切,最后在一种“恍然置身异域”的感知错配中,开始了对浙江村这一场景的具象深描。

从天安门广场南行5公里,刚过南三环,你就被甩入了拥挤的漩涡。大小汽车、人力三轮车、偶尔还会有老北京的驴车,团团转成一锅粥。背着大包小包的行人从你身边匆匆走过,迎面又走来拿着大哥大(早期移动电话)急急说话的人。南腔北调,嘈杂非凡。挤在摩肩接踵的胡同里,满耳瓯语咿呀,迎面而来的尽是瘦削清癯的南国身形,真让人恍如隔世。道边摆的“水晶糕”是温州人在后村一带就地做的;“粉干”“面干”则直接从温州捎上来。街边的“美容厅”清一色按温州风格布置。马村的菜市场里,在那些临时搭起的棚子中,在木片竹竿撑起的架子上,摆满温州人喜食的海蜇皮、虾米、蛏、鱼及桂圆、荔枝干等。这里多数海鲜是乐清人派车从青岛、秦皇岛购进的,也有不少专门从温州本地运来。如果你是1995年以前来到这里,从木樨园把你载入“浙江村”腹地的,往往就是从温州来的那一团火红的脚踏三轮车。这一切使人感到恍然置身异域。

这里,美容美发店一家紧挨一家,装饰一家比一家豪华,但在店门口堆满的是垃圾和令人掩鼻的臭鱼烂虾;这里,政府来赶了多少次,包括1995年全国闻名的大清理,但哪次都是越赶越多,“铁打的营盘来回跑的兵”;这里的人们个个打扮得比北京市民要光鲜得多,住的却是临时搭建、拥挤不堪的小平房,腰缠万贯的人又往往不愿意离开这里,开着奔驰、丰田在村里跑……(项飙,2018:5)

第三种对于空间场景的描述,则采用了多种人称的叠加,以对场景进行反复的烘托,加深读者的印象。例如,马林诺夫斯基在其经典著作《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美拉尼西亚新几内亚群岛土著人之事业及冒险活动的报告》(Argonauts of the Western Pacific)的开头,就采用了这一叙事模式。马林诺夫斯基要求大家设身处地地想象一下,初次进入一个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陌生环境中时,在异文化的冲击下感受到了强烈的田野震撼。之后,作为读者的“你”在文本中暂时消失,转而用第一人称“我”来叙述,强调自己第一次进入田野时也曾经历过类似的遭遇并且感到沮丧,从而烘托出这一空间场景给研究者带来的震慑效果。

想象一下,你突然置身于一个热带海滩上,附近有一个土著人村落,你独自一人,身旁堆放着所有的用具,载你而来的大汽艇或小船已经远去。在附近某商人或传教士的白人大院里住下后,无事可做,只能立刻开始你的民族志工作。进一步想象,你是个新手,没什么经验,没人引导,也没人帮忙,因为那个白人暂时不在,抑或是他不能或不愿在你身上浪费任何时间。这就是我第一次在新几内亚南岸上进行田野调查时的情形。我十分清楚地记得,在刚到的前几周,我花了很长时间对那些村落进行探访;在多次顽强却徒劳的尝试之后,我感到失望和绝望,我无法真正地与土著人接触,也没能获得任何资料。很长时间里,我都非常沮丧,就开始埋头读小说,就像一个男人在热带的抑郁和无聊中可能去借酒消愁一样。

然后想象,你第一次进入土著村落,或独自一人,或有白人向导相伴,一些土著人蜂拥而至,围在你身边,特别是当他们闻到烟草味时;其他人,即更尊贵的人和老人,则仍坐在那儿。你的白人向导以惯用的方式和他们打交道,既不理解也不十分关心作为民族志学者的你在接近土著人时应该用的方式。第一次探访给你带来了希望,你觉得下次自己一个人来时,事情会容易些,这至少是我当时怀有的希望。(马林诺夫斯基,2016:14~15)

三 关系场景

研究者在田野中会遇到各类人物,为了获取他们的关键信息,研究者或者进行正式的访谈,或者在非正式的闲聊里深入对方的内心世界,关系场景由此构成了社会学叙事中的第二层构筑单元。建立田野关系的核心是对话,由研究者和被访者在提问与回答的交流互动中完成。在非虚构写作中,对话的作用不在于叙事,而在于表现人物,特别是人物话语背后的基调和意义;在社会学传统质性研究中,对话更多只是作为支撑研究结论的经验论据而存在,形式上也多为一问一答,缺乏对话时的场景、对话者之间的互动以及对话中情绪变化的抓取。换言之,被访者在结构性的定性叙事中,仅仅只是一个为了推进研究者田野进程的代码和符号,并不是一个具象的人,也不存在互动关系。

2022年春天上海疫情期间,一位普通的居民和社区书记的一段对话[5]在网上流传开来。随着上海市疫情的逐渐严重,整个城市不得不进入全面静态管理阶段,并在疫情防控中暴露出很多问题。特别是在基层,社区居委会负担沉重,每天都在疲于应付上级部门的各种填表任务以及调动供应物资、安抚封闭状态下的居民情绪,在众多事务上的力不从心招致居民的不解乃至骂声。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位普通居民拿起了电话,拨给了所在社区的居委会。

从对话中,我们无法了解对话者的基本特征,也无法感受对话者因为情绪变化而带来的语调、语速变化,更无法知晓为什么他们的对话是这样的走向。仅看文本也许会对二者的立场、观点有错误或者偏差的判断,需要结合他们对话的情绪和语气,才能更准确地进行客观的分析。

换言之,因为缺乏过程性和细节性的深描,读者难以感知到一个具有画面感的场景,无法感同身受地被带入其中,进而迸发出情感共鸣。但如果听过原始的录音,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居民的无助,他在社区书记面前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最后依旧激动地喊出了自己的愤怒——“我该怎么办?”反观那位社区书记,她并没有使用官僚体系的敷衍话语进行回应,而是很缓慢地讲述着自己的困境,在沉缓的语调里,是那位社区书记作为个体的无奈、辛酸、不解。她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情绪几近崩溃,甚至当说到“我是居委会也每天有几百号人到居委会里面,有很多也都是阳性的”时候,她哭出了声音。此时,听众也深切地感受到疫情之下每一个普通个体所面临的巨大的无力和悲伤,并可从中积聚共情的力量。

我之所以强调要在关键的田野对话中描绘出深层次的关系场景,是因为在我看来,每一段对话的背后,都是在展示每一个具象的人当下的生命细节,及其在一段访谈互动中的情感回应——他们语调的高低起伏、声音的颤动和哽咽、紧张时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或者拽住衣角、开心和愤怒时上翘的眉毛等。这些由对话、行动和情感编织在一起的过程性细节,都是在研究中常常被忽略的微叙事,看似无足轻重,却可以给场景带来更多的真实感和即时感。

另一个可做对比的例子,是黄盈盈在深圳进行“红灯区”的田野调查时,在那里租了一间农民楼里的小房子,以在地的身份躬身进入田野。住在狭小的出租房里,有一天,黄盈盈以借撑衣杆为由,认识了田野中第一个“小姐”阿凤,阿凤在随后的田野调查中成了黄盈盈最为关键的联络人,带着她第一次坐进了发廊,就此打开了“红灯区”这一敏感议题的研究大门。

吃过早饭兼午饭,洗完了衣服我就趴在窗口看还是空空荡荡的楼下,她们这会都还没有出来。我还是没有机会认识到其中的一个,仍然感觉被隔离在她们之外。临近的窗口挂着一些女孩子穿的衣服,还有一双高跟鞋。我琢磨着那边住的应该是个女孩子,只是拿不准是来深圳打工的还是小姐……

正在踌躇的时候,看见那边有个脑袋伸出来,我就对她笑了笑,问:“可以借你的衣服叉用一下吗?”刚才还犹豫不决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了。这个女孩披肩发,也就20多岁,还睡眼蒙眬的样子,没有化妆,脸色有点惨白。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小姐,就笼统地问:“在这里上班啊?”

她说是啊,问我是不是新来这个地方的,我说是。“一个人啊?”我点了点头,“一个人没什么事,好无聊啊”。“过来玩吧?”

也就是一般客套似的问话,不过对我的意义可大了,我巴不得她这么说,赶紧说:“好啊,我过你那玩会。”“好啊,我给你开门。”于是马上过去敲隔壁的门,敲了半天没人开,又讪讪地回去了,想想不甘心,又过去敲了敲,确实没人开。

我以为她就说说,就又趴在窗口发呆,那个女孩不在窗口了。过了一会,她又出现了,又是相视又是笑,她说:“怎么不过来玩啊?”“我敲了半天门听见了吗?”“没有啊,我把门打开了,没见你,以为你不来了。”我就越发奇怪了,对了一会儿门牌才知道我们不是一个楼的,她在我隔壁那个楼。“那我过去玩吧。”是她说的。我当然是欣喜若狂,不管是不是小姐,总算是认识了这里的一个。

过了一会,她来按我楼下的门铃,开了门一会看见她上来了。这次化好妆了,挺淡的,头发中分别在耳后面,穿粉红有点银亮那种毛衣,仔裤。她一上来看我笑了笑,先说自己的衣服不好看她不喜欢,显胖。我说挺好的,这倒不是恭维,她确实不胖不瘦,脸庞略微有点胖。进了屋,在我的床垫上坐着聊。(2000年1月24日笔记)(黄盈盈,2017:29~30)

在这段精彩的田野笔记里,我们可以看到研究者通过对环境、动作、对话、表情的完整记录,再现了和阿凤初相识的全过程:从一开始阿凤“披肩发,睡眼蒙眬的样子,没有化妆”,到“化好妆了,挺淡的,头发中分”的细节描绘,再到研究者喃喃自语式的心理变化,那种想搭讪又怕冒犯对方的犹豫、听到对方主动邀请“过来玩”时的兴奋,都一一融入叙事之中,拼贴成了场景的一部分。

换言之,研究者此时是以参与性(engagement)的姿态出现在场景中的,而非和研究对象保持距离,就像一串珍珠项链,每颗珍珠之间虽然都自成一体,却又紧密相连。这种在场的参与感是关系场景的重要维度,对于研究者而言,可以更好地建立起与被访者的信任关系,同时有效地将田野融入中的经历和情感展现给读者。

需要警惕的是,建立在一定信任关系基础上的访谈也极有可能出现“谎言”。当研究者难辨“谎言”和“真相”时,不妨把它理解为不同的场景下,受访者自己的两种叙述。通过借撑衣杆结下的情谊,黄盈盈与阿凤的访谈变得水到渠成。在一次聊天中,她听到阿凤说一个女孩要把她介绍给一个香港人包养,阿凤很高兴,并且立刻想到让介绍人不要说自己是小姐。而之前阿凤在黄盈盈的房间里长聊时却说过,她很讨厌香港人,也不想被包养,因为不自由。阿凤对亲密关系和包养关系在前后叙述中的矛盾,勾画出了一个出入在不同情境中的立体的阿凤。在黄盈盈(2018)看来,研究者单纯地指出被访者“她们自己是这么说的”,作为对主体的理解和书写还远远不够——受访者可以被权力的不对等、访谈的空间环境、研究者的外来身份所影响。但如果必须要有一个外来的访谈者,在不同关系情境中的观察就会给读者带来更为全面的认识。


四 情感场景

在社会学田野中,研究者自身的情感体验正是洞察他者的中介,因此情感场景可以构成社会学叙事中的第三层构筑单元。如果说研究者的责任是记录并且解释发生了什么,那么研究者亦有责任通过个人叙述向读者抒发他在经历田野中的某个过程或者事件时产生的情感,通过情感表达,避免活生生的经历陷入扁平化的结构性叙事中,从而让读者有机会直面不同生活经历间的巨大鸿沟。

对于研究者而言,这是一种情感的坦白。芝加哥大学社会学教授安德鲁·阿伯特(Andrew Abbott)就曾指出,研究者不仅要知道自己是文本的写作者,也需要把自己对社会现状的情感作为文本表达的中心内容,需要“希望读者能像他自己看到和感受的那样看到描写的对象”(Abbott,2007)。这样做的一个好处,则是可以让读者判断研究者材料中哪些是可信的,哪些受到了研究者的情感影响。如果读者读到这部分材料的时候,觉得这部分情感太过于强烈了,则可以主动选择与之拉开距离。

在对黑龙江省下岬村家庭生活与私人情感变革的研究中,阎云翔(2017)指出,书写个人情感体验的最佳途径,是将民族志研究中三种常见的研究方法——强调个人主观经验的叙述、对研究对象的行为及关系进行参与式观察,以及对日常生活事件进行将心比心的代入式诠释,进行有机的结合。一方面,研究者采取近距离、以个人为中心的叙事方式,可以有机会记录调查对象现实生活中的喜怒哀乐,以及从他们那里获取更多道德体验的表白;另一方面,研究者只有把自我代入场景之中,“通过自己的道德体验才能切实体会他人的道德体验,就好像礼物只能用礼物偿还一样”(阎云翔,2017:27)。

一个值得推荐的案例,是杜月在其博士学位论文里撰写的“龙虾的故事”,并通过这一故事向读者坦白了田野中的情感体验。杜月的研究主要考察了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土地治理,以及社会资本在土地治理中的角色,因此需要进入地方的国土局、地产公司、农户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中进行经验材料的收集。因为研究对象涉及三个不同的群体,就需要同时取得三个群体的信任。但是,当这三者发生矛盾的时候,研究者就会在情感层面感到冲突、迷茫和不安。

“龙虾的故事”讲的是一天下午,研究者跟着地产公司主管拆迁的经理访问村里的钉子户,过程中户主突然情绪变得特别激动,从电视机下面抄起了两把菜刀把他们从二楼追到楼下,还一下钻到了他们的汽车底盘下,用身体挡住汽车的去路,这时候旁边的钉子户也一起围了过来。见到情况不妙,地产公司的经理转头就跑了,只留下了研究者一个人在现场。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研究者尽管心里害怕,明显感觉到腿都在抖,但还是把名片掏出来表明了自己的身份。钉子户们知道研究者的身份之后纷纷表示:“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但是你也不能走,你要听我们讲我们每个人的故事,有可能还帮我们往上反映反映。”研究者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已经没有办法主动选择离开了,于是就搬着小板凳坐在那里听每个钉子户讲他们的故事,并在本子上把这些故事记录了下来,同时还跟村民们的孩子一起玩耍,以消解他们的戒备心。

当天晚上研究者提前预约了地产公司的老总一起吃晚饭,因为田野里的这一段特殊经历,等研究者离开田野的时候,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研究者赶紧冲到约定见面的购物中心里的餐厅,这个购物中心也是属于地产公司老总的。在一路冲到餐厅的过程中,沿路上有好几幅巨幅广告,都是地产公司在宣传其新住宅项目,而这个住宅项目就在研究者刚刚离开的那个马上要被夷平的村里。等冲进餐厅,这时候地产公司老总已经等了很久,但是他依然非常热情地和研究者各种聊天。吃到一半,服务员端上了一盘龙虾,研究者突然发现自己的指甲里有特别多的泥,都没有来得及洗手。指甲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泥呢?研究者这才意识到,原来是因为自己刚才爬到车底下安慰钻到车底下的那一位钉子户了。就在这一瞬间,研究者感受到了深深的不真实,前一秒还在尘土飞扬的田野里记录着村民们对于地产项目的抗争,后一秒就已经坐在奢华的餐厅里和地产公司老板一起吃着龙虾,而那些村民的土地即将被征用。研究者恍惚了好几秒之后,抓起了餐厅的纸巾把指甲擦干净开始剥龙虾(Du,2018:25-26)。

当我第一次听到杜月分享这一段“龙虾的故事”的时候,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了一帧帧流动的画面,仿佛我也出现在了现场:趴在车底的研究者、剥着龙虾壳的研究者、在慌乱中极力想要保持镇定的研究者、看到指甲里的泥巴陷入恍惚的研究者。这些画面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力量,从中能感受到心灵的颤动,诚如杜月在事后的反思中所指出的,这些情感的体验和交融,让整个研究“变活了”。

我导师,包括我的好几个朋友,阅读完整本论文后告诉我,他们其实最喜欢的是这个“龙虾”的故事。我至今也无法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由于充斥太多的情感而没有办法进入正文内容的故事拥有如此大的力量。我想大概是它用一种非常正向的方式处理了一个研究者在一个真实的研究中所经历的迷惘的情感,并且通过这个故事使整个论文的故事都变得更加真实,从而也让这个研究变成了活的。[6]

人们感受自身经历的方式通常是感性的、瞬间的,而了解别人的经历时更希望阅读到叙事和情感的交融。由此可见,当研究者将田野中的情感经验进行正向处理,还原整个感情生发、变化的全过程时,将给予读者一些结构、机制分析之外的反思空间,可以看到田野中更为真实的人,理解不同群体的行动意义——“意义不会把行动者带离无意义的深渊,而是帮助他们在一个充满可能性(chance)的世界里航行”(Strand and Lizardo,2022:124)。

五 结语

哈佛大学社会学家马里奥·斯莫尔(Mario L.Small)在田野里区分了两种研究者,分别是富有“同情心的观察者”(sympathetic observer)和“勇敢的融入者”(courageous immersive)。斯莫尔认为,每一个学者都会经历两种“代表”(representation)的过程,分别代表被观察到的事物以及研究者自身,研究者本身需要在写作中展现出他们的知识、讲故事的能力、分析和研究的能力,让读者看到立体的“他者”生活(Small,2015)。

在这一过程中,研究者应该重视对空间场景、关系场景和情感场景的建构和深描。场景既是地理意义上的空间,也是建立社会联结、地方关系的场所;场景既可以给人社会归属感,也可以让人产生共通的情绪。事实上,田野调查和访谈本身并不会自然而然地带来阐释性的、有情境的作品:研究者在写作中对他们的研究对象有着天然的权威,哪怕是充满同理心的表述也可以成为刻板印象的再生产。研究者应该谨记,那些田野中情境性的事件流转、瞬时性的情感爆发,并不是宏大叙事的“零部件”,而是人们本真性的日常生活,充满着复杂、美丽和悲伤,蕴含着文化和意义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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