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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东方 闸北公园的位置，在过去的上海已经有了郊区的性质。在北站遇刺的宋教仁安葬于此，几十年之后，其所创建的党派对另一个党派的人的枪决、活埋也在这里进行。这是这块如今身居闹市、大树参天、花团锦簇的花园池塘之地的安静安闲的当下现场中的一种晦暗背景。 我们按照按图索骥来到这里，看见其格式异常简洁素雅的大门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就已经被并非很理性地印证了。这很可能是一种先入为主的判断，是事先的概念影响了现场的感受，但也总是不能排除现场中自带的某种特异性。
其实，仲春时节的闸北公园里气氛热烈而美好，络绎不绝的人来人往之上，高大的悬铃木树新芽生在了经过了一个冬天依旧密集的悬铃之间，那些省略号一样的新芽将本地四季常青的植被状态里的春天特征尽显无遗。以前还从来没有注意过悬铃木也就是法桐在春天发芽的过程是这么独特，如一天一天聚集的云，最终将遮蔽住越来越强烈的阳光，投下宜人的阴翳。 一种条状的高草在这样的大树之下密集地簇拥着，形成一片一尘不染的新绿，形成只有春天才会有的被刷新的喜悦。 一泓池水，几丛黄花探春，静谧的岸边长椅上坐着一个个若有所思的人。旁边有高网的公共球场上兴奋的喊叫声此起彼伏，与树枝之上好鸟们的啁啾时时相映。每个人头脑中都有关于春天的想象，关于春天的想象只有在落实了的时候才能兑现，才知道原来这就是自己对于春天的设计。现在，闸北公园这角落里的池塘边的一切，无疑就正是这种设计的兑现之处。
闸北公园作为自然园林，总是城市高大建筑包围之下的低洼之地，从这片珍贵的低洼之地里回望，有很多角度都可以看到街市上过去宗教建筑被去掉了宗教标志之后的减配后的遗存。它们或者暗红或者银白的建筑格式在树冠之上的存在，前景如果是水面，是花丛，是草地的话，就总能给人以某种奇特的异域感。这是闸北公园的另一个特点，是别的公园基本上没有的特点。 闸北公园在这个季节里的另一个特点是郁金香花正在盛开。 郁金香花开的时候给人的惊喜总是像从未见过一样，像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美得瑰丽无比的花。这种巨大的花苞顶在头顶上笔直地盛开的花，不大真实，像是最有想象力的人的幻觉，像是从遥远的巨物时代里留下来的硕果仅存的痕迹。 郁金香花很大，很大的花还没有开放的时候有一个时间很长的花苞期，大大的花苞像是倒扣的葡萄酒酒杯，虽然没有开也已经有了一朵引人注目的花的几乎全部特征。
花苞期就已经是观赏对象的花，可能还有，但是像郁金香这么惹眼且为期漫长的，一定不多。在很大程度上人们看郁金香都是在看它花苞期的样子，酒杯式的硕大花苞已经成了郁金香招牌式的存在。几乎所有的摄影都以花苞期的郁金香为拍摄对象，以至于人们反而对其花朵完全开放的样子不怎么能记得清楚了。 其实，郁金香花苞硕大，花开之后也可以清晰地将一朵花的全部结构和特征都放大了多少倍似地呈现在你眼前，像是显微镜下的微观世界，像是不可见的秘密被公之于众。只是一旦花开，就宣告了花败，郁金香花从全开到全败的时间非常短暂，以至于人们很少对其完全盛开的样子有什么特别鲜明的印象，甚至认定一旦全开了，也就过了花期了。 作为一种草花它开得位置很低，任何人都可以取了俯瞰的姿态去研究，哪怕他还只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小孩子伸手去摸，既大胆又小心；颜色和形状都使他兴奋，见所未见的新鲜又让他迟疑不已。
不管是一棵两棵的郁金香还是成片的郁金香都有这样不打折扣的动人心弦效果，当然成片的郁金香的规模效应，将地面染上颜色的效果还是更强烈。按照不成文的规则，所有的郁金香种植都是要以同一品种、同一花色为一畴的原则进行的。高矮一律，颜色相同，整整齐齐地站成横平竖直的一列列，像是被检阅的女兵仪仗队，每一朵花都是一朵花，也同时都是所有的花中并无不同的一朵，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不如就只盯着一朵看，随便哪一朵。 郁金香开花的现场，每个人对花儿正在开放的现场感都十分强烈，目光始终不离开郁金香花田。拍照也好，舒展双臂绕着圈走路也好，说的看的都是郁金香。只有郁金香开花的现场才能形成这样持久震撼人心的效果。在这里任何人的如醉如痴都是会被充分理解的，任何怪异的举止也都会被看作是最自然而然的陶醉使然。
当然在花田边数量众多而依旧让人觉着不够多的长椅上，还是有人在谈论某些和眼前的郁金香花田无关的话题，因为说的是本地话，只能隐约判断出有几个关键词：动态清零、疑似、密接……这样的人大致上就是应该离开这里，把宝贵的位置让出来，让给专心看花的人了。 郁金香被严格按照品种和花色种成了一畴一畴的格式，形成了一个个高矮一样、花色完全一致的整齐花田。这种格式固然是能形成规模效应，够划一惹眼了，但是看得久了还是觉着有点过于违拗自然原貌，自然状态的郁金香一定是各色花朵参差的吧。
夜色降临，闸北公园遍布各个角落的长椅上终于有了空闲。很快晚饭时间之后又一拨散步的人就已经又涌了进来。他们跑步，他们走路，他们站在一起说话，他们坐在夜色中的池塘边呼吸花香，他们流连在郁金香花田边看夜色中的花朵情状。夜色里的郁金香褪去了白天的明艳，有了隐晦之中曲线朦胧的魅力。其花瓣花型的质感反而越发强烈，让人欲罢不能，一味盯着看了又看，究竟要看什么自己也不知道，谁也说不清楚。 只知道一点就够了：这天上人间的景象，偶尔降落凡尘。不管世事如何，反正一年之中，舍此，再无机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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