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即将出版《今夕何夕》。 这是恽寿平的一首归隐诗,写他的岁月情思和阑干花梦。十年踏遍九州尘,恽寿平终于从外面的世界返回了南田花园,往后三十多年,便再没有做别的事情。为了生活,他作画;为了艺术,他作画;为了朋友,他作画;为了梦幻,他作画。而为了这一切,他作诗。如何可以做一个闲人呢?恽寿平也许读过元代画家高克恭的闲人诗: 南田肯定比高克恭要闲得许多,高克恭毕竟还在朝里做官呢,想闲也闲不得,所以才发感慨。再看南田,确非等闲人,做百花深处的闲人尚且不够,还要醉拥千花: 然而,醉拥千花之后,吟过春风,南田又想着去做万花谷中人了: 其实,恽寿平不过是倚在南田花园的光影阑干,援琴雅歌,畅怀觞咏,林水纾怀,立遍春阴。他只想品酒赏花,把酒长吟。南田先把白居易的诗句吟过了:“把酒承花花落频,花香酒味相和春”,又即兴赋诗: 只是,这样的诗怎么看都像是唐寅写的,不过,恽寿平可不像唐寅那样太贪花酒,他一心只想着涂红抹紫,让东风入画。好花当窗,风开绿蘋,南田又长吟道: 恽寿平在诗中说他有酒都不饮,其实,那只是他酒后的话,莫要当真。他喜欢杯酒,他喝的是心情。有时候,高会群贤,雅燕飞觞;有时候,孤杯苦饮,病酒心情。酒后,他还要作画,却又说,酒后的画,如同酒后的话,莫要当真: 恽寿平在诗中还说到一双翠鸟。我早已发现,南田花园里总有两只翠鸟,或许是两只飞燕,上下翻飞,盘旋在枝,给恽寿平带来灵思,也给南田画作添加生命的气息。一次,恽寿平先画了槐夏风清,烟柳空蒙,又特意请来王翚补画双燕。 自是画家多意味,明代画家陆治也喜欢画飞燕,曾作《蔷薇燕子》(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上有文徵明草书跋: 这对燕子真是天地之精灵,又似是从唐代飘落而至,恍可入目,两两来归。那是双翠鸟,那是双飞燕: 读过后三句诗,恽寿平自然欣喜“双燕却来时”,他也时时盼着“闲檐双燕归”,怎舍得“双燕向西飞”呢?因作诗云: 好鸟都未肯飞去了,恽寿平更是要在南田花园享受诗意人生。看他白日里,梅边吹笛,濠濮间趣;到了夜晚,花木都睡去了,南田却独坐青灯,清不成眠: 清夜独倚曲木床,着短袖衫子,看月色在梧桐篁筱间,薄云掩过之。微风到竹,衣上影动。此时令人情思清宕,纷虑暂忘。 闲时,恽寿平也常常邀约朋友来南田花园赏花作画,品石看云,纵横诗酒,挥麈谈文。倦乏了,便小憩片刻,仍是画意未尽,醉墨淋漓: 对客倦谭,退而伏枕,稍觉随笔遣怀。蝴蝶纷纷,尚在毫末。 有一个张道士来访,回去后不久便写信来,说夜梦又在南田花园。南田回信,写诗戏答: 我忽而在想,恽寿平的南田花园,只一个“南”字,便有蕴含。更可见南田诗文的词藻里,怎一个“南”字了得: 恽寿平在南田花园,只想着“娱闲新趣,爱此秋华。坐想丛苔,以资吟啸”;又想着像陶渊明一样悠然见南山。 他想见南山的清泉和白石,“清泉白石,与吾周旋,可以乐而忘老”;还想见山中的琅玕和草屋,“千顷琅玕,三间草屋,吾意中所有,愿与赏心共之”。 也许,恽寿平只是因为南山,他才独有“南”字之雅癖,因而又去写南岳、南岩、南园,南岸、南楼、南村、南枝…… 而且,恽寿平如此称谓自家的南田花园,又自号南田,或许,就是因为他一生只想隐逸,只是因为他内心深处的南山情怀。因为南山,所以南田。 恽寿平在南田花园里操持了太多的花事,栽种了太多的花枝,消遣了太多的花时,也洒落了太多的美图和美诗。他像是南宋词人史达祖,“日日画阑独凭”;又像是南唐后主李煜:“我凭阑干日向西”,每日只是落色点花,拈笔题诗~~ 恽寿平的花木诗画里还有玫瑰,月兰,海棠,卷丹,灵芝,玉兰,萱花,扶桑,石榴,荔枝,枇杷,凤仙花,紫薇花,紫藤花,石竹花,木瓜花,蚕豆花,也有罂粟花…… 更有梅花,桃花,杏花,牡丹,菊花,桂花,还有高高的柳枝、竹枝和松枝…… 有一种花叫虞美人,也叫仙女蒿、满园春、赛牡丹。恽寿平画了一幅虞美人,称“此卉之极丽者”: 其花有光、有态,有韵,绰约便娟,因风拂舞,乍低乍扬,若语若笑。 若此,虞美人花可真是美人花。恽寿平说画虞美人花,若工细则不能神似,若神似其妍色也不见得为佳,他便忍不住要问:不知自己的这一幅虞美人花究竟如何?其色光态韵“略有得否”——能得几分呢? 我想告诉南田,这幅虞美人花肯定是所得皆所愿呀!不过,我忽然想起,南田诗中多有美人句,其中是否也有写虞美人花的诗思呢?不管怎样,我看南田,有多少花草竹木就有多少画作,有多少南田写生就有多少诗篇。 清中期画家方薰亦擅花卉,朝夕点染,风度闲逸,曾云: 世以画蔬果花草细笔钩染者谓之写生,以为生乃像生肖物,不知古人写生即写物之生意。 花外东风作小寒,轻红淡白满阑干。南田写生自然也要写出“物之生意”,却只是用他的没骨画法。例如,他写梨花,或梨花飘雪,或月在梨花,都是没骨的梨花,不用墨笔线钩而是五色染就。 我曾偶读明代诗人吴兆的《宫人斜》,诗里也讲没骨花: 不过,吴兆只是伤春,一片春愁待酒浇,写的是一首葬花诗。南田的没骨花却是单指一种花卉画法,宋人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曰:“其画皆无笔墨,惟用五彩布成”。 然而,吴兆的伤情,恽寿平也有,所以,恽寿平便想着,要在埋香之前,把所有的花朵都鲜活地保存在南田写生画册里,“剪彩未工,春风不借,嫣然在目,宜以永日”。 烟雨湿阑干,恽寿平便在烟雨阑干下画出了许多花卉,迎风挹露,清芬拂拂: 凡画花卉,须极生动之致。向背攲正,烘日迎风挹露,各尽其变,但觉清芬拂拂从纸面写出,乃佳耳。 那又如何极生动之致?恽寿平却只在摹拟北宋画家徐崇𠻸的没骨画法,直以粉色图之,赋彩鲜泽,芳蕤凝翠,寒香不凋。而且,在南田写生画册里,每一纸都题写了一行清雅小字,仔细观之,原来是: 观南田写生花卉画册,琼台艳雪,绛树珠衣,幽澹之笔,目接神怡,“真人间荡心销魂,殊丽要眇之观也”。倚在画阑,取示赏音,同此娱神,也都只是李煜的诗意: 北宋时期,徐崇𠻸擅作没骨画,不见墨迹,叠色渍染。只是,没骨画法虽为他所创制,却是从他的祖父徐熙传变而来。 徐熙为南唐处士,江南显族,腹饱经史,所尚高雅,善画花竹林木蝉蝶草虫,寓兴闲放,多游园圃,以求情状,每遇景辄留,故能传写物态,落墨为格,杂彩副之。宋人都说“徐熙野逸”,《宣和画谱》又称他“为古今之绝笔”。 其时写生画家有黄荃、赵昌和徐熙三大家,宋人刘道醇曾论道:黄荃神而不妙,赵昌妙而不神,唯徐熙神妙俱完。 徐熙大小折枝,吾家亦有,士人家往往见之。桃一大枝,谓之满堂春色,在余家。 北宋徐熙写生,多以淡墨为之,略施丹粉,而意态自足。盖其灵气,在笔墨之外也。 一代鸿宝,剪烛细展,看到花艳惊心处,南田又赋诗道: 徐崇𠻸善继先志,有祖之风,自创新体,克著佳声。《宣和画谱》载御府所藏徐崇𠻸写生图一百四十二幅,有《红杏图》《芙蓉图》《写生牡丹图》《没骨海棠图》《千叶桃花图》《临流丛竹图》。 斟酌古今,恽寿平以徐崇𠻸为归,最推崇没骨花,一洗时习,独开生面,为写生正派,称“写生家以没骨花最胜”,又曰: 惟徐崇嗣创制没骨为能深得造化之意,尽态极妍,不为刻画。写生之有没骨,犹音乐之有钟吕,衣裳之有黼黻,可以铸性灵、参化机。因斟酌今古,而定宗于没骨云。 清中期画家奚岡也说“写生家以没骨图为最胜”。他先说北宋徐氏: 北宋徐氏斟酌古法,定宗没骨,去勾勒之迹,成傅染之功,发造化之灵,抉先匠之秘,研思吮毫,极妍尽态,考其规制,妙绝古今。 我朝恽先生出,而为写生一派有所宗也,然亦从徐氏研究而来,洵称近之高手耳。 与奚岡并称“方奚”的方薰,诗书画并妙,写生尤工。我独赏他的号:兰士;又想起戴熙的字:醇士。这二位士人都是画论大家,又都对南田写生多有赏鉴。 南田氏得徐家心印,写生一派有起衰之功,其渲染点缀,有蓄笔,有逸笔,故工细亦饶机趣,点簇妙入精微矣。 如何入得精微?方薰又详细讲述了南田没骨画的精微画法。我读一句,记一句,抄录下来两段文字: 恽氏点花,粉笔带脂,点后复以染笔足之。点染同用,前人未传此法,是其独道。如菊花、凤仙、山茶诸花,脂丹皆从瓣头染入,亦与世人画法异。其枝叶虽写意,亦多以浅色作地,深色让主筋分染之。 设色花卉世多以薄施粉泽为贵,此妄也。古画皆重设粉,粉笔从瓣尖染入,一次未尽腴泽匀和,再次补染足之,故花头圆绽不扁薄,然后以脂自瓣根染出,即脂汁亦由粉厚增色。南田恽氏得此诀,人多不察也。 戴熙是晚清书画名家,与汤贻芬并称“汤戴”,擅画山水花卉,临古之作形神兼备。戴熙著有《习苦斋题画》,于画理多有论述。他在这本书中说,恽寿平犹如元代的倪瓒,学他不怕不及,唯恐太过。又说,王原祁沉著而恽寿平空灵。 南北朝诗人鲍照诗云:“蓼虫避葵堇,习苦不言非”,其意是说蓼虫并不吃香甜的葵堇,只要吃苦涩的蓼叶。戴熙或取此意而筑习苦斋,又在习苦斋中讲作画三难,说只有知此三难而习苦,才能尽识南田之妙: 不过,戴熙之前,明代王世贞、董其昌都讲过“天闲万马”,恽寿平也早说过:“作画当师造化,故称天闲万马”。 方薰和戴熙都是洗脱画习而又别有神味之人,比对二人: 我特别注意到戴熙之所谓作画三难,又所谓南田之妙,我只求识得南田之妙,倒要看看作画何难,便想着在天闲万马中,看万马奔腾。 文徵明早已有言:看吴镇的画,当于密处求疏;看倪瓒的画,当于疏处求密。恽寿平却偏偏要反行其道,且看他如何妙解: 疏处用疏,密处加密,合两公神趣而参取之,则两公参用合一之玄微也。 古人用笔极塞实处,愈见虚灵;今人布置一角,已见繁缛。 虚则意灵,灵则无滞。迹不滞,则神气浑然;神气浑然,则天工在是矣。 恽寿平特别说明,今人用心在有笔墨处,古人用心在无笔墨处,因此,要在笔墨不到处观古人用心,从而进入到有无之境。无处恰是有,有处恰是无。 故而,由疏密而虚实,由虚实而有无,由有无而空灵,由空灵而天工,这便是南田的空灵之妙了。 画家都说我似古人,又如何我似古人?恽寿平摹古山水,全不求似。王翚观之题跋赞曰:“善摹古人者,原在脱化,不求形似也。” 恽寿平说元代画家方方壶亦是如此:方壶泼墨,随意破颖,天趣飞翔,独揽造化之权,“宇宙之内,岂可无此种境界?” 古人笔法渊源,其最不同处最多相合。李北海云“似我者病”,正以不同处求同,不似处求似,同与似者皆病也。 我似古人,难在不似之似,所以,恽寿平善讲画道而非只言画技也。戴熙说:“南田不似之似,为得笔墨外意,当于笔墨外求之,故曰画道,不曰画技”。 然而,与我似古人相比,古人似我确乎更难,难在我似古人却依然故我。观恽寿平仿南宋画家江贯道,戴熙便说:“南田仿江贯道,明秀空旷,不脱南田门径”,即是说,仿过江贯道,南田仍旧本色不改。 仿江贯道本已是难,仿过之后,南田还是南田,这便是难上加难,看一看,除了南田,也是没谁了,这便是古人似我之难。知此难者,才能最终识得南田之妙。 恽寿平曾借观明代画家陈淳的水墨写意花卉,悉心揣摩。陈淳,字道复,号白阳。明人王穉登说他“尤妙写生,一花半叶,淡墨欹豪,而疏斜历乱,偏其反而咄咄逼真,倾动群类”。 陈淳不事以形写神,专注托物寄情,不为效颦学步,皆以不似为妙,萧散闲逸之趣,宛然在目。 《易·乾》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我曾读过陈淳的一首题画诗,恽寿平自然也会喜欢: 恽寿平的伯父恽向是南田学画的入门师父,恽寿平最推崇他的仿古金句: 无一笔是树而树,无一笔是山而山,无一笔是笔而笔,这便是写意的不似之似。 只是,仿古之后,唯南田写生不是不似,却偏要极似。恽寿平的花卉写生,只作阴阳向背,曲尽其态,超乎法外,合于自然,其极似便与陈淳之不似和恽向的无一笔相似,全然不同: 曾见白阳写生,皆以不似为妙。余则不然。唯能极似,乃称与花传神。 恽寿平的写生之技是师模造化,并非写意,便不可不似。南田写生是仿生,绝不可说:“千花万花,无一笔是花”,而是千花万花,笔笔是花,庶几极妍尽态,能臻至妙。此乃南田作画的又一难,又一妙。 南田的写生,设色妍静,粉笔带脂,幽思逸致,与花传神,真乃天闲万马,写生之极致也。所以,清代“毗陵七子”之一的赵怀玉说,南田的花草竹木,呵气欲仙,驭风扶摇: 小窗斜日,新凉风露,我随李璿刚刚赏完了南田花草,怎知又读到恽寿平的一首美人诗: 此时,恽寿平吹罢琼箫,便倚在阑干,披对长吟。却只见南田花园的扶疏花叶都已低垂翠袖,美人如睡了。粉痕渐暗,却依旧娉婷婀娜。(未完待续) 引言 楼阁古卷的诗叶 第01节 东园草衣生,南田灌花人 第02节 美人微醉处,闲倚玉阑干 第03节 月落万山,处处皆圆 第04节 瓶花香散,墨妙之妙 第05节 诗在寒烟野草中 第06节 十年风雨梦中思 第07节 绰约便娟,因风拂舞 第08节 恽氏点花,粉笔带脂 第09节 踏遍梅花带月归 第10节 我望春风杨柳路 第11节 桃花雨,桃花源 第12节 杏花寒,杏花天 第13节 恽牡丹,牡丹花下叹东风 第14节 东篱客,篱边忽见南山色 第15节 飞尘不上桂花枝 第16节 万竹林中听雨声 第17节 奇松参天,沧洲在望 第18节 掇拾青翠,招手白云 第19节 枕上犹留昨夜云 第20节 何时同作芦汀梦 第21节 烟桨载明月,放歌沧浪上 第22节 眇然遗世人,横琴向山坐 第23节 石壁扫秋苔,幽人在何许 第24节 空遗散人传,千古见高情 第25节 吟秋诗兴与谁同 第26节 灵气能生静者心 第27节 真人之心,若珠在渊 第28节 花间犹有我,树外更无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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