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即将出版《今夕何夕》。 玉阶生白露,长夜何漫漫,这一夜,竟有一百年那么长远。尘随马去,月逐舟行,天地同攸,卧笛长吟。一百年后,乾隆皇帝也走进了这个花木扶疏的夜晚。
乾隆皇帝赞叹惟有梅花亭亭玉照,暗香如故,尘外一枝,不减冰雪标格。他对梅花可谓情有独钟,曾先后御题了十几首梅花诗呢,如:玉阑干慵倚,不许愁人不起。梅花的枝枝画意,也早已写入南田的云阑,拒霜独艳,寒梢冷蕊,绕院薰风,春痕暗遮:花外东风作小寒,轻红淡白满阑干。恽寿平看到,梅树上的那些烘日南枝,虚灵在骨,宿粉栖香,已经纷纷绽开了红艳的梅朵,雅尚绝俗:然而,谁说诗人的梅花都在南枝?宋末文学家仇远说过:“月来忽送阑干影,春到不分南北枝”。陆游写完了南枝,便又去写北枝,我还想着读完陆游的“幽谷那堪更北枝”,好去层冰积雪中找寻南田的北枝梅花呢:南宋词人刘克庄最推崇陆游,纪晓岚说刘克庄的词“纵横排宕”。刘克庄写过《落梅》诗,还写过一首《长相思·惜梅》:我看到,南宋的诗人似乎都喜欢梅花。恽寿平也许记得,白玉蟾的早春梅花,一样的南枝初放,更几许烟云笼月:白玉蟾是梅花道人,又是梅花诗人,他的道是梅花道,他的梅花诗便是他的道诗:恽寿平或许又想起,白玉蟾还写过一首更有情味的梅花诗: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惟有白玉蟾。只知白玉蟾用他的诗笔,又去写:“有人身心似梅花,写出清浅与横斜。更得一些香气浮,阳春总在君笔头”;而南田则用他的诗笔,画出了更多清清浅浅的梅枝。范成大晚年隐居石湖,在范村“年年”“处处”遍种梅花,他写了许多梅花诗,又著有中国最古老的梅花专著《范村梅谱》:吴下栽梅物盛,其品不一,今始尽得之。随所得为之谱,以遗好事者。自此,始有历代各家编著梅花画谱。清代画家邹一桂学南田画法,作《百花卷》,又著《小山画谱》,其中便说梅花:“梅白花五出,枝叶破节……”清代画家王㮣著《芥子园画传》,亦讲梅花画法:不过,春归时节,我分明看见,南田花园的画阑前也有两树高高的梅枝,亦偃亦仰,亦覆亦从,亦分亦折,亦梦亦幻,那是南田的梅枝,也是诗里的梅枝。南宋的玉楼明月长相忆,李清照和朱淑真却正似南田花园里亦梦亦幻的那两树梅枝。两个美女诗人不仅齐名,而且,都写梅花冷香,也都写月夜阑干。清康熙十六年(1677)夏,恽寿平作《寻春图》。其实,他的寻春不过是探梅。李清照说她探梅又晚,也许南田的探梅却是正好:恽寿平的《寻春图》,一半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意:“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另一半,却是元代僧人清珙的诗思:“分明月在梅花上,看到梅花早已迟”。于是,恽寿平的探梅,是雪里吟香,也是梅中望月。这一年的秋八月,恽寿平又画了一幅梅花图赠予友人:老梅著花,笔意圆劲;幽篁细草,瘦挺饶韵。恽寿平自题诗云:恽寿平写南枝,却又想起来处士题壁。处士是谁?就是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北宋隐逸诗人林逋。林逋一定是南田在诗塘里的影子,可惜没见林逋画过梅花。不过,林逋也是梅花诗人,他的梅花诗可是写得最好,林逋自己都说“为见梅花辄入诗”:林逋有一首《霜天晓角》词,写梅花发,又写枝头月,原来,他和南田一样,都是月夜寻梅,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冰清霜洁。昨夜梅花发。甚处玉龙三弄,声摇动、枝头月。林逋的梅花诗,最著名的当然是《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还有水清浅和月黄昏,占尽了梅枝的风情。但见,这样的画意,月色下,又落在南田的梅花图里:恽寿平在月黄昏下看梅花,又在梅花树下摘取林逋的梅花诗。此时,他仿佛就是那个孤山放鹤的林逋。寒香夕翠,几枝晴雪,南田不觉又吟诗两首,却满满都是林逋的诗味:只是,吟诗过后,把酒山堂待月看,也看不尽恽寿平的梅花。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恽寿平仿扬补之作梅花图:恽寿平的这首小诗,咏怀古梅的高士精神,坚贞之志;画学扬补之,画尽梅花的经霜未改,色态犹妍。不过,恽寿平却特意申明,他只师扬补之,不学王冕。不知这是为何?要知道,元代大画家王冕亦以画梅著称。王冕自号梅花屋主,存世画迹有《南枝春早图》《墨梅图》。我猜想,这可能与史上对王冕的若干误传有关。其实,历史上的许多传说,风一吹就没了,又何必耿耿于怀。但是,好诗好画终与天地同在。王冕的诗好,有时甚至会超过他的梅花图。纵然我寻不见他的梅花,但他的诗,总会飘落在我要经过的地方,让我拾起:南田花园里,恽寿平仿过扬补之的梅花,却还是画阑独倚,风度寒香阵。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春,梅树将放,恽寿平再次临仿扬补之《墨梅图》,又在跋语中说:墨梅最不易作,唯有扬补之的画法,才是神明法度。恽寿平还写下诗题:这一年秋,恽寿平拟扬补之再作《寒香图》,并题诗云:扬补之,字无咎。自号逃禅老人,南宋梅花大师。孤标雅韵,独步江河,开创墨梅派新风,被宋徽宗称为“村梅”。村梅就村梅,更着风和雨。我最喜欢扬补之在诗中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扬补之曾作《雪梅图》《香雪魂图》,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更有《四梅图》,淡烟疏雨、潇湘寒枝,唯见梅花四时,并作四季人生。又见扬补之沉吟落笔,题写了一篇著名的画跋:范端伯要予画梅四枝,一未开,一欲开,一盛开,一将残。仍各赋词一首。画可信笔,词难命意,欲之不从,勉徇其请。扬补之每画梅花图,必作《柳梢青》,“予旧有《柳梢青》十首,亦因梅所作,今再用此声调,盖近时喜唱此曲故也”;“平生与梅有缘,既画之又赋之,自乐如此,不观者以为如何也”。那么,是否可邀恽寿平与我同赏《柳梢青》:傲雪凌霜,爱它梅蕊,才借春光。步绕西湖,兴余东阁,可奈诗肠。娟娟月转回廊,悄无处,安排暗香。一夜相思,几枝疏影,落在寒窗。逃禅老人画梅,霜枝铁干,寄情寂寞之滨,高蜕风尘之表。前人画梅者多矣,唯扬补之用笔简洁,有高人体气。洗脱尘境,悠然神远,余所一见而销魂。渐渐地,灯焰熄灭了。恽寿平也已走远了,只有梅花还孤零零地开在空落的寒夜里。清中期时,朝廷里的书法大臣梁诗正也要去寒夜探梅~~一番花信,南枝弄雪,点点寒英,暗香无人:梁诗正的诗也是十分了得,尤其他写梅花。可惜他的书法太好,遮掩了他的诗名。只是,他哪里知道,飞去南枝的玉蛾,那是林逋、白玉蟾、扬补之和南田的诗化精灵。玉蛾飞去,却闻一声玉笛;玉笛声里,谁在吹落梅花?这一日,恽寿平踱过西湖十二桥,长望梅花雨,又漫吟一首《断桥闻笛》:东风夜放花千树,恽寿平还在探看梅枝:
凭阑人向东风倚,恽寿平又在仰看柳枝。梅柳枝下,他又作了一首《梅柳》诗: 柳,亦称杨柳。据说隋炀帝杨广历时六年开凿大运河,又在河堤上遍植柳树,因为杨广姓杨,他便赐名“杨柳”于柳,杨广还曾写下诗句:“临风杨柳自依依”。四五百年后,北宋词人刘弇还在写:“东风依旧,著意隋堤柳”。 孤山篱落,烟柳芦汀,春风拂槛露华浓,有多少诗人,左手写梅,右手写柳。梅枝柳叶,梅香柳黄,莫非梅是妻,柳是君?北宋诗人林逋便是隐居孤山,以梅为妻。 又莫非梅是伊,柳是己?明末才女柳如是本来是写柳之霜条孤影、旧时飞絮、烟浪斜阳、瘦腰如舞,却又吟道:“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梅有寒梅,柳有寒柳,柳还有烟柳、水柳、蒲柳、清明柳,又有白柳、银叶柳、班公柳、鸡公柳,长条别有风流处,或是著地垂,或是搅天飞。 可是,梅柳还伤情。唐代诗人杜审言吟罢“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便说“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北宋诗人欧阳修刚吟过“候馆梅残,溪桥柳细”,便又叹“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其实,梅柳最深情。北宋词人晏几道情系梅柳:“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梅柳下,这位婉约词人正在与友人把酒换盏,依依吟别: 恽寿平也是风月中人,但是,风月逢迎,自有他的深情。欲知日日倚阑愁,但问取庭前柳。恽寿平画梅枝,又画他的柳枝。比起梅枝,你看他的柳枝,风絮堆烟,犹自千条与万条,更加倦倚东风,也更加柔情悠长。 待回首,南田之前八百年,唐代诗人刘禹锡与美人板桥牵手,杨柳依依: 曾记起,南田之前六百年,北宋诗人秦观少从苏轼游,却让多情杨柳系归舟: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 犹忆得,南田之前四百年,编有《绝妙好词笺》的南宋词人周密,更哪堪斜阳恋柳: 最难忘,南田之前三百年,“吴中四杰”之一的大诗人杨基,一生风流全在杨柳: 是谁说:“画树莫画柳”?恽寿平说过墨梅最不易作,也说过柳丝最不易作。在课徒画稿中,晚清画家张熊曾这样讲授画柳: 干用淡墨,叶用汁绿,再用深汁绿丝出中筋,或用墨丝。叶有用淡墨钩叶匡及丝筋者,中填汁绿。 恽寿平有一别号东园生,人称恽东园;清代扬州画派画家华嵒也有一别号东园生,人称华东园。两个东园先生都擅画柳,笔意却有不同。戴熙既曰恽寿平书法不使重笔,又说其画柳笔墨亦轻;而华嵒画柳,笔墨就要重得许多: 清康熙十二年(1673)腊月初,恽寿平在梅花楼作《画柳》,一川烟草,菀菀碧丝,散入春风,柳花⾶坠。二十八年后,翰林院学士高士奇在画上题写了一段跋语,堪称独家绝佳之画评: 溪头杨柳唯二三月与八九十月最有可怜之致,故古人不咏新柳,则咏衰柳也,观画者宜得此意。 恽寿平最推崇宋元诸家的画柳之法,“尤多变体,不相蹈袭,而画法屡变益奇,可谓极妍尽态矣”。恽寿平更是钦慕赵令穰和恵崇时出新意,因而作《画柳》仿效之,青青还似旧时无,舞尽春风入画图。 灵和殿是南朝宋武帝时所建殿名,殿前有武帝所植蜀柳数株,枝条甚长,状若丝缕,袅袅柳枝烟雨湿,画楼残角送黄昏。然而,风流的风柳爱灵和殿,不也一样爱南田花园吗?不是也在南田的顾盼中…… 赵令穰,字大年,北宋皇族,生长宫邸,处富贵绮纨间,而能游心经史,戏弄翰墨,尤得意于丹青之妙,多作山光水色,月桥花院,景不盈尺,笔致清远,绘有《春山图》《汉宫图》《阿阁图》《万松金阙图》等名作。 明代画家莫是龙说赵令穰“秀润天成,真宋之士大夫画”;宋之士大夫黄庭坚题其江湖小景: 恽寿平太喜欢赵令穰,说他“每以近处见荒远之色,人不能知”。不过,他下一句称赞赵令穰的话,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南田自赏: 赵令穰笔思秀润,点色风华掩映,妩媚有余,精妍尽平远之宗工。也许,赵令穰就是恽寿平的前世,而恽寿平就是赵令穰的转世。谁知道呢?还是去读戴熙吧。戴熙在《习苦斋画絮》中说,赵令穰有《细柳枯杨图》,南田好效之,“二君风采,尝在予眉睫间”。不知南田为《细柳枯杨图》所作的题画诗,是否也在戴熙的眉睫间:恽寿平说赵令穰乃“平远之宗工”,称他是平远山水之宗师,其实,惠崇又何尝不是如此?惠崇为北宋初年的九大诗僧之首,和赵令穰相仿,尤工自然小景,善为寒汀远渚、潇洒虚旷之象,曾作《沙汀烟树图》(现藏辽宁省博物馆),真乃最美诗画:明代画家董其昌题惠崇《溪山春晓图》,甚至将惠崇与五代画僧巨然并论,称二人画作“皆画家之神品也”。恽寿平最珍赏赵令穰和恵崇的小景山水,他说,每思古人展小作大处,能在螺狮壳里做道场,便自叹弗如,辄复搁笔。不过,他哪里搁笔了?其实,南田的小帧才是最多最好,雨过一蝉噪,镜中花一枝。 恽寿平又说他最爱惠崇和赵令穰的风流古澹,每画柳时都是以其为法度。不过,南田终于也能画出法外之趣,从此,惠崇之后自成一家。清康熙七年(1668),恽寿平作小景山水《惠老江南诗意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水村柳色,萧萧南浦,云窗雾阁,细雨归鸿。清康熙十四年(1675)秋,恽寿平在扬州拟恵崇法再作《邗江柳色图》,杨柳堆烟,美在照水,岸转溪回,一棹天涯。恽寿平多作柳图,也多摹拟恵崇,却又能自出新意,画出新柳。观南田《新柳图》,柳吐金丝,裁数笔耳,萧疏闲远,清颍东流。图上有南田题诗:恽寿平写春风向李商隐(字义山)邀诗吟柳,他想必读过李商隐的《柳》诗。南田画柳,自然会想起李商隐的咏柳诗情:清廷五经篆文馆总裁官王澍说,恽寿平的《新柳图》意到而笔不到,乃入神品,“正非食烟火人所能办也”。我恰恰看到,飞飏的南田新柳,风到而笔不到,这应该就是所谓意到而笔不到了。那么,何为意到?恽寿平说:“意者,人人能见之,人人不能见也”;“不知如何用意,乃为写意”——这便是庄子的得意忘言了。原来,南田还是一个道家哲人,故而他说,若论画之六法,他未必能如他人,“而意则南田不让也”。恽寿平咏柳的诗作很多。赏遍珍丛,我信手取出的杨柳句,便能读出南田的道家哲学意味~~万柳烟梢,漠陵风雨,沧波远屿,罗浮洞庭。烟山杨柳,原是旧时青:然而,烟山不改,却已物是人非。唯见恽寿平独自个,立多时,露华浓湿衣:恽寿平前两句的阑干诗,让我想起苏轼《虞美人》中的玉阑干:诗的终一句“深院沉沉独自看”,更让我想起欧阳修《蝶恋花》里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李清照说欧阳公此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我又见,纳兰性德也由欧阳修“庭院深深深几许”而引出新句“一往情深深几许”。清康熙十九年(1680)三月,恽寿平在虞山桃花涧再拈诗笔,画柳图四幅,又作柳书四幅,合称《柳图柳诗八宝册》。四幅柳图中,一幅题“湖庄清夏,略用赵大年法”,一幅题“拟惠崇江南春”。四幅柳书中,恽寿平共书写了他自己的柳诗十一首。不过,不知为何,如闻乌啼江月,读后令人伤悲。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兹录四诗,唤愁无限: 又倚东风,又起春愁,又闻笛声,又忆西湖。南田的每一首柳诗,都让我吟咏不已。我便从四诗中各取一句,扫却砚尘,缀玉联珠,编成一首联体新诗。诗中但见一个美人,紫陌红尘,翠色春心,却又幽幽怨怨。玉容寂寞泪阑干,她可是南田的杨柳伊人?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倚阑干东君去也,霎时间红日西沉。新诗旧句俱吟罢,恽寿平又要去为天涯诸友画柳了:(未完待续) 引言 楼阁古卷的诗叶 第01节 东园草衣生,南田灌花人 第02节 美人微醉处,闲倚玉阑干 第03节 月落万山,处处皆圆 第04节 瓶花香散,墨妙之妙 第05节 诗在寒烟野草中 第06节 十年风雨梦中思 第07节 绰约便娟,因风拂舞 第08节 恽氏点花,粉笔带脂 第09节 踏遍梅花带月归 第10节 我望春风杨柳路 第11节 桃花雨,桃花源 第12节 杏花寒,杏花天 第13节 恽牡丹,牡丹花下叹东风 第14节 东篱客,篱边忽见南山色 第15节 飞尘不上桂花枝 第16节 万竹林中听雨声 第17节 奇松参天,沧洲在望 第18节 掇拾青翠,招手白云 第19节 枕上犹留昨夜云 第20节 何时同作芦汀梦 第21节 烟桨载明月,放歌沧浪上 第22节 眇然遗世人,横琴向山坐 第23节 石壁扫秋苔,幽人在何许 第24节 空遗散人传,千古见高情 第25节 吟秋诗兴与谁同 第26节 灵气能生静者心 第27节 真人之心,若珠在渊 第28节 花间犹有我,树外更无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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