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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这个纨绔子弟,用文字保留了大明风华(《陶庵梦忆序》教学札记)

 清新语文郑刚 2023-04-11 发布于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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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庵梦忆序》原文: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

饥饿之余,好弄笔墨。因思昔日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蒉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问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

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一、一个故事:“梦”与“忆”
在给学生讲《陶庵梦忆序》时,先给学生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
一个聪慧美丽的女孩,跟自己相恋几年的大学同学结婚,而后共同养育了一个俊朗懂事的儿子,没有意外的话,人生就在平淡凡俗、简单幸福的日子里度过了。当儿子长到十四岁时,丈夫向她提出了离婚,说他爱上了别的女人,很多年琐碎生活早已连爱情的陈杂碎屑都冲走了。
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她没有哭闹,只是说,离可以,但儿子不能带走,要由她抚养。男人走后,她独自一人在别人的冷热的眼神和言语中,奋力工作,把孩子养大,送进了很好的大学。
但在儿子大学刚毕业,就因为一场车祸,夺取了他年轻的生命。寒风吹彻大地,从此她在任何时候都觉得冷。这个女人,该如何面对命运施加的苦痛和悲凉?
她曾经把意义建构在爱情之上,丈夫却背叛了她,离她而去。
她又把意义建构在儿子身上,儿子又意外身亡,天人永隔。
当她在“梦”到过去爱情和亲情的美好点滴时,醒来看到空荡荡冷寂的房间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当她拿出放在抽屉深处的恋爱的、结婚的、家人团聚的照片,回忆过往美好的点点滴滴时,她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回忆如梦,梦即回忆,“梦”是真实,“回忆”是真实,但相对于眼前的现实,又是那么的虚幻。她渴望“梦忆”中的美好,却又惧怕那种美好,因为回忆越是让人沉迷,现实就越是让人难以忍受。
人总得活着,就得在梦忆和现实的差异巨大的热与冷中交替,既怕梦忆,又盼着梦忆。
二、梦忆都是指向现实:从顶峰跌落谷底
人的生命历程总是由回忆拼凑而成的,过去的生活给现实提供了支撑的背景,也成为现实的底色。张岱出身于世代官宦之家,从高祖张天复、曾祖张元忭、祖父张汝霖,都考中进士,荣显几世,学问和文章俱佳。即使张岱的父亲张耀芳科场失意,但在五十岁时也担任兖州鲁王府长史。可以说,张岱出身富贵之家,自小便享荣华,生性聪敏,多才多艺,爱好广泛,“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自为墓志铭》),在吃、喝、玩、乐的各个方面都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就拿吃来说,张岱喜美食,精茶道,而且深知食品烹饪法、点心制作法、水果保鲜收藏法。他又喜欢旅游,尤其喜欢繁华的江南,对南京、杭州、苏州、扬州等地非常熟悉,还结交了很多当地的才士名流、市井凡夫。


五十岁之前的张岱,锦衣纨绔,悠哉游哉。而在五十岁时,甲申之变,天翻地覆,清兵入关,经济凋敝,哀鸿遍野,战火焚烧街巷,铁蹄摧残文化,繁华的江南只剩废墟,庭院生荒草,昏鸦啼青烟。
张岱家族由荣华富贵,沦为贫穷卑贱的底层。如果说,人生一场大梦,五十岁前就是梦中,五十岁后的每一天都在醒后。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
问题的关键是,如何面对这巨大的落差,如何去解释这骤然之间的巨变?黄粱美梦固然是美好的,可是醒来呢,“当作如何消受”?
他用佛家的理论,把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看作是报应。佛家的报应是前世今生,是上辈子做的孽,这辈子用受苦来救赎。而张岱是前半生和后半生,前半生并没有做坏事,只是用心生活、耽于享乐,罪从何来呢?
“昔日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蒉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
吃穿住行,方方面面,都让他想到过去,怀念过去,都和过去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对于一个无比追求精致高洁的公子哥儿来说,现实的一切都是“报应”。
所以,《陶庵梦忆》中的每一篇文字,都是在回忆过去,都是一场梦,或是梦的一个片段。而这每一个片段又是醒时写的,都饱含着回忆时的美好,以及现实的苍凉。
美好感和苍凉感交织在一起,是作者写作时的情感,也应该是我们读这本书的抓手。
三、当意义的支架垮塌:国破家亡,无所归止
就和那个失独的女人一样,一方面,渴望回忆,从而能从现实中短暂抽离;一方面,又惧怕回忆。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
同样是梦,承担不起打破酒瓮责任的脚夫,希望残酷的现实是梦;考中举人的寒士,参加宴会时,害怕是美好的现实是梦。其本质都是“痴”,也就是个人面对强大冷酷的现实,而产生的心中的无力感和畏惧感。这两个故事,表明张岱对自我内心深处的心理状况,是有清醒认知的,而不是处于一种麻木和茫然的状态。
张岱不是“西陵脚夫”和“中式寒士”,而是用这来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嘲讽:自己写作《石匮书》《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不都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么。


从人生的顶峰猝然跌落谷底,并且再也没有回归顶峰的可能,此时的人生定然生发出很多幻灭感,就如同《红楼梦》中的宝玉,“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李煜,“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的屈原。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鼎革之际,多少文人以身殉国,又有多少文人拼死抵抗,还有多少文人甘做贰臣?
“国破家亡”,意味着支撑自我的意义共同体轰然倒塌;“无所归止”,意味着精神的坐标系被撤掉,只剩下躯壳被时间推着向前,茫茫然惶惶然。张岱面临着从内到外的三重痛苦:精神最深处的痛苦,难以抑制,外化为崩溃后怪诞的行为——“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这是第一重痛苦。而第二重痛苦是,亲人朋友视他如“毒药猛兽”,避之唯恐不及,没有人理解他。第三重痛苦,是最直接的身体的痛苦,那就是要忍受饥寒交迫的生活。
他尝试过自杀,和陶渊明一样,写下了自挽诗,但经过内心的挣扎,还是决定活下来,以完成《石匮书》的写作。《石匮书》,名字取自于“石匮金缄”,意为由国家收藏的重要典籍。因此,从发愤著书的角度看,跟司马迁类似,司马迁肉体的痛苦超过了张岱,而司马迁没有经历国家灭亡、意义幻灭,张岱精神的痛苦比之司马迁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陶庵梦忆》中有一篇名为“三世藏书”,从中可见他对文化毁于一旦的痛心疾首:
余家三世积书三万余卷。大父诏余曰:“诸孙中惟尔好书,尔要看者,随意携去。”余简太仆、文恭大父丹铅所及有手泽者存焉,汇以请,大父喜,命舁去,约二千余卷。天启乙丑,大父去世,余适往武林,父叔及诸弟、门客、匠指、臧获、巢婢辈乱取之,三代遗书一日尽失。
余自垂髫聚书四十年,不下三万卷。乙酉避兵入剡,略携数簏随行,而所存者,为方兵所据,日裂以吹烟,并舁至江干,籍甲内,挡箭弹,四十年所积,亦一日尽失。此吾家书运,亦复谁尤!
……我明中秘书不可胜计,即《永乐大典》一书,亦堆积数库焉。余书直九牛一毛耳,何足数哉!
四、自我如何面对悲凉:摧毁意义之后,重建意义
张岱在《陶庵梦忆序》中,不断地建构意义,又不断地摧毁意义,始终处在自我肯定和自我否定的循环之中。
自己坚持“忠义”,不到清廷任职,却没有以此高标,反而自嘲“忠臣耶怕痛”;自己苟活,发愤著书,却自嘲“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瓮”;甚至连自我的价值也进行否定,“之人耶有用没用”(张岱《自题小像》)
两千多年来,儒家一直作为“忠”的表率的伯夷叔齐两兄弟,张岱也戏谑,“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说他们宁愿饿死也不食周粟,是后人的夸张渲染。这里既说明了自己跟历史上那些高谈“忠孝廉耻”的文人士大夫相比,是真正体会过饥饿的艰难滋味的,也巧妙化解了各种崇高大帽子扣到自己头上的危险。
当然,这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摧毁了支撑知识分子坚守的儒家精神,在摧毁之后他规避了道德绑架,有利于仅仅以自我的身份去书写。这种书写,就是一种意义的寻找和建构。
在精神的废墟上,修建自己的意义之塔,说起来很容易,但在现实中何其艰难!就如同那个失独的女人,如果我们真正换位思考一下,自己曾经建构在爱情和亲情之上的意义崩塌,然后有没有勇气真正去认识自我,重新建构意义呢?

这让我想起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红白蓝三部曲之蓝》。

废墟上的建筑,根基到底稳固不稳固呢,修建的结实不结实呢?这就需要狂风来刮,暴雨来打,以此来进行考验。只有经过反复考验的建筑,才会在后来的风雨中依然挺立。只有经过否定后的自我,才是真正的自我。


“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名根一点”,是对自己坚持写作的戏谑,即使是大梦之前的呓语,梦醒之后可能一切荡然无存,但自己依然要去写,并且“坚固如佛家舍利”,再猛烈的劫火也烧不掉。这里还有一层更深的含义,那就是战火过后,不仅文化大部分被毁,就连那繁华热闹的市井生活也被贫穷凄惨的生活取代,因此,这本《陶庵梦忆》就像佛的舍利一样,是大明的舍利,把过去王朝最精华的部分保存下来。
他的悲凉中有些许自得,只有他这个曾今的纨绔子弟,才能用文字保留大明风华。
五、尾声:张岱是一个怎样的老头?
在学完本文后,我设计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你穿越回去,你会看到一个怎样的张岱?他的表情是苦大仇深的,还是从容宁静的,还是其他什么表情?
大多数学生认为,张岱应该是一个豁达通透的老头,尽管内心时常纠结痛楚,但他看透了生死荣辱,对自我要坚守的东西非常执着,所以是从容宁静的。


这也是张岱能够活到93岁,在康熙二十八年才去世的重要原因。经历了悲凉,但没有被悲凉吞噬,最终超越了悲凉。
最后我给学生引发了启功、许倬云和季羡林的生平介绍。这里分别摘录启功和许倬云的一段话。
启功《自撰墓志铭》:“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
许倬云:“单就身体而言,我的状态不如任何人,哪天我走了,也只是走了一个残缺者而已。但我内在的部分,和天地、宇宙是共通的。我可以为这个世界哀怜,为这个世界痛苦,为这个世界半夜流泪,但我也为世间人性光辉的部分欢喜且心存希望。”
张岱对于中学生来说,最大的意义,就是启示我们,即使抽离掉意义的坐标,我们也要有勇气和能力去重新建构意义的坐标,实现一种有超越性的更高境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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