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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爱无性”婚姻生活,丈夫以死亡的方式,让双方提前重获自由|再婚|前女友|婚姻|婚姻生活|离婚|结婚

 随心所欲走天涯 2023-04-12 发布于河北

丈夫的手机通讯簿里,杜安静的名字不叫作杜安静,叫作狻猊。

不是母老虎、黄脸婆或是孩儿他妈,不是一切有关伴侣或是怨偶的称呼,丈夫挑选的是一种古书上的动物,压根儿未曾真实存在过的物种。

这是一件极其令人费解的事。当然,在杜安静暗流汹涌的婚姻生活里,不过是小菜一碟。它的特别之处在于,杜安静是在丈夫死后才发现的。

那天,是丈夫的头七祭奠。杜安静和孩子在小区外的空地摆上香烛果物。没有风,烧纸成灰,在低空盘旋不去,犹如贪恋人世的亡灵,在灰暗下来的暮色中,迟迟不肯离散。杜安静就有些发慌,叫上孩子,匆匆朝家走,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下意识地拨打一个号码。

包里的另一个手机却响了起来。杜安静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她拨的是丈夫的电话。这个男人故去以后,按照习俗,身外物尽数焚烧,唯有手机,杜安静信手放在了包里。手机不时会响,她录制了一段自动语音,告知对方手机主人亡故的事实。噩耗传递得很迅速,手机几乎不再响起。但她还是坚持每天晚上充电,像是虔诚的宗教信徒,履行着某种睡前仪式。幽暗漫长的夜里,丈夫的手机与她的手机在插线板旁并排放置,缄默、沉寂,同床而异梦。

她掏出丈夫的手机,诡异的字眼瞬间扑进她的双眼。可笑的是,她竟然没能第一时间准确地辨识出这两个字。她在自己的知识结构里搜寻了一遍,找到了一些诸如狐狸、猿猴、狸猫之类的词语,就是没有狻猊。她不认识它。它的读音,以及它所蕴含的意义。

铃声停止。她将信将疑地点开,在狻猊的词条下面,显示着她的号码。那一串数字熟悉得就像她自己,像她身体的一部分。

事后,杜安静一直想不明白,在那个天色灰沉的黄昏,她何以会鬼使神差地拨打丈夫的号码。事实上,在他们共同度过的最后十年,她甚少拨通这个男人的电话。需要援助的时刻,她的求援名单排序依次是:第一,她自己,第二,警察。绝大部分时间,排序第一的人物就能解决所有的麻烦和问题。

不久以后,在一次聚会上,杜安静向老李出示了这个词语。那是闺蜜们的例会,杜安静不是收藏家,但她鬼使神差地成了一个收藏圈儿里的座上宾,一群有钱有能耐的中老年女性操持着每月一次的相聚,准时得就像少女的月经。聚会通常是在一间茶艺馆里举行,那里有古树普洱,有琴女,有做得一手精致小菜的厨子,茶艺馆的老板娘是热衷于社交的字画收藏者。

老李是聚会里唯一的男人,男闺蜜。他迟到了一些,众人的话题刚好停留在“撒谎是男人的天性,还是后天习得”这样一个半哲学半伦理学的范畴上,于是老李被推到了激流中央,他被要求从男性视角做陈述。老李抓耳挠腮,杜安静救下了他。杜安静不动声色地将题目转换到了健康管理方面,就像对垒中的一颗球,立刻就有队友热火朝天地接了过去。

老李坐在了杜安静身边的空位上。杜安静闻到了他衬衣上散发出的浓烈的消毒液的气息,跟她一样,老李的职业也是公务员,但他时常被误认为是大夫。

杜安静找服务员要来纸和笔,写下了“狻猊”,递给老李。老李的眉头使劲儿地皱了起来。半晌,琢磨无果,抬起头,他一头雾水地挤出一句:“甲骨文?”

杜安静侧身答复了一句朝向她的问题,等她转过身来,老李向她出示了手机百度里的词条:狻猊是古代汉族神话传说中龙生九子之一。形如狮,喜烟好坐,所以形象一般出现在香炉上,随之吞烟吐雾。杜安静瞥了一眼,说,我查过了。

“这是个新鲜词儿,从哪儿看到的?”老李盯着她。

“你会这样叫你老婆吗?”杜安静保持着莫测深高的表情。

“他……这样叫你?”老李迟疑了一下。

没有人留意他们在谈些什么,在最近的聚会中,杜安静被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死了男人,高谈阔论不相宜,她可以随心所欲地静默或是游离。

杜安静没有回答老李,她突然丧失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趣,她加入到了兴致勃勃的女人们当中,点评一部热播剧里的小鲜肉小鲜花,尽管她根本没有看过那部剧。

她能感觉到,一整晚,老李都用若有所思的眼神注视着她。这个圈子,是老李把她带进来的,有个核心人物的姑娘考进老李所在的单位,老李出了不少的力气。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利益关系。老李甚至不太喝茶。一开头,大家老拿他俩开涮,后来发现他们中规中矩的,毫无槽点,也就不怎么上心了。

说起来,她和老李的关系,还真不纯洁,更不是男女授受不亲。如果用化学课上的量杯来衡量,应该就是比蓝颜多,比情人少。

若干年以前,他们有过短暂的肉体接触。准确地说,是在杜安静婚后的第九个年头,那一年,她34岁。老李比她还要大两岁。老李单身。他们在同一个系统工作,在一次培训中,他们碰巧分在了同一个小组。

那时候,杜安静与丈夫已经是相看两相厌的状态,他们的无性婚姻进入了第二个年头。老李的出现,给杜安静一地鸡毛的苟且生活带来了诗意,也带来了远方。他们的性爱激烈得一度让杜安静颠覆了三观,以为这才是把日子过下去的本钱。

在那个花事纷繁的春天,杜安静重新变成了一棵汁液丰沛的树,在风里,微微招展。杜安静喜欢那样的自己。她提出了离婚。

丈夫立马就同意了,甚至没有追问情由。可是,双方的母亲坚决反对。这两个老太太,从来都在敌视中对峙,都嫌对方不够阔气,彼此的政见从来都是南辕北辙。而这一回,在离婚这件事上,居然出人意料地建立了统一战线,同时用上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土手法。同时,俩老太太搬出了孩子,俩老太太设了个局,扬言他们一旦离婚,孩子就跟着外婆和奶奶,他俩谁都抢不着,连面都不许见。

末了,杜安静不离婚了。她的放弃,倒不只是因为母亲与孩子,当她陷入离婚的硝烟之中,老李正张开双臂,迎接着姗姗来迟的姻缘。

丈夫固然是凡夫俗子,老李亦非天神下凡,他享受着与已婚女子的调情,却绝不耽误自己的终身大事。婚礼当天,杜安静想都没想,就送去了一份厚礼。毕竟,老李曾经给她黯然无光的世界带来了片刻的光亮。她把爱情的幻觉埋在了泥土里,从温暖的大地中,萌生了一个善意的存在,那就是老李。

她那只慷慨的大红包,让老李解除了武装。他们竟然正正经经做起了朋友。那种真正吃饭喝茶聊天的知己,还常常是一大群人,他们相互进入了对方的朋友圈。肉体被彻底清场,他们再也没有滚过床单。

每次见面,老李总是按捺不住倾诉的欲望,他向杜安静诉说,也向别人诉说,这样,老李的家事渐渐被所有人知晓。高大挺拔的老李成了被同情的主儿。

老李的婚姻就是一个买一送一的坑,妻子倒是个傻白甜,温柔美好,附赠的却是魔鬼附体般的丈母娘,关键是,这赠品还不能随手扔掉,根本就是商品的一部分。

杜安静熟知老李生活中每个荒诞不经的细节,自然,这些与她毫不相干的细节,不足以支撑起他们长久的交往,比这更重要的是,老李在她提升的关键环节拼力拉过她一把,现在,她的行政级别已经越过了他。在职场上,他们心心相印、相互搀扶,这比肉欲、比精神的交流都要来得持久与稳固。

聚会的尾声是例行的新茶品鉴,杜安静尝了一口茶艺馆新推出的古井水泡茶,突然来了一句:“我说老李,你身上那味儿,无论我喝什么茶,都像加了消毒水儿。”

众人哄笑不已。老李笑了,杜安静也笑,她想的是,这个内容密集的夜晚,已经将狻猊拒之门外。可不对,它终究还是如影随形地缠上来了。

在纵情大笑的刹那,杜安静看见了一团小小怯怯而又坚定不移的暗影。那是狻猊,它从丈夫的手机里爬了出来,与她四目相对。杜安静慢慢收起了笑容。

狻猊到底象征和隐喻着什么呢?杜安静与老李有过第二次探讨。从头发到鞋尖都一尘不染的老李来到杜安静办公室,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门敞开着,看上去他们像在本该休憩的午后加班商议某项工作。

“情况还好吧?”

“不太乐观,呼吸肌衰竭,昨晚抢救了一次。”

他们的对话像黑话,其实说的是老李的妻子。那个羸弱得像根枯草一样的中年妇人,如今正躺在一间三甲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她是半个月前住进去的,在那以前,她以同样的姿势躺在自家的床上,足足躺了五年。下半身和上半身一样丧失了神经感官,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包裹在一种叫作“包大人”的尿不湿里。医学上把这叫作植物人。杜安静觉得这个名词有待商榷,显然植物被人类的主观臆断给强奸了,谁说植物就一定是无知无觉的?老李的妻子比植物还不如。

这五年,老李经历着无性婚姻,经历着杜安静已然煎熬过的一切。不同的是,杜安静的无性婚姻比老李长一倍,十年。在这一点,老李是强大的弱势群体,他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委屈。就连收藏圈里的姐姐妹妹们都拿这跟老李开涮,老李也毫不讳言,他加入姐妹淘就是为了沾沾雌性激素,以免直男癌上身。

“不随时瞧着你们这帮如花似玉的姑娘们,往后我都不知道啥叫女人了。”老李这样说。他是个懂得自我调侃的男人。

老李的无性,是在明处,杜安静的无性,却是在暗处,除了她和丈夫,无人知晓。两人心照不宣地坚守着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如同卷心菜,每一层里都裹着更深的秘密。剥开第一层,杜安静发现了狻猊。

“为什么是狻猊,而不是别的什么动物呢?”老李自言自语着。杜安静期望能从他那里找到答案。他是男人,男人更能窥测男人的内心,不是吗?

“据我所知,两口子的昵称无非是兔子啊、狗熊啊什么的,也许他想标新立异?”老李点燃一支香烟,深吸一口,朝烟灰缸里弹弹烟灰。

丈夫不是标新立异的人。他只是普通的路人甲。

“给我一支。”杜安静说。

老李有些诧异,慢慢掏出烟盒,抖出一支。杜安静接过来,就着老李递上的火,点燃。老李转头望望走廊,敞开的大门外,空无一人。

“复吸了?”

杜安静不置可否。她的烟龄跟她的无性婚姻长度一致。有一阵子,她抽得很凶,在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中,还被群众提了意见。她下狠心戒掉了。老李送过她不少戒烟糖,她还因此而胖了好些。

“不过,叫什么都有理由,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你这茬儿,这几天我倒想起来,刚结婚那阵子,我叫她小猪来着,你知道,其实她比一般女人都苗条,我没道理那么叫,但我就想那么叫,叫着心里舒坦———总的来讲,在他离开前的这些年,你俩还算恩爱,对吧?”老李望向杜安静,他的这个判断用了反问句。老李应该质疑,毕竟他睡过她,红杏出墙不是幸福婚姻的常态。

“还好。”杜安静淡淡地说,她掐灭了大半支香烟。她有足够的自制力。

午后的慵懒袭击了老李,他抽完烟,从随身携带的杯子里喝着决明子水。他有轻微的高血压。窗外明亮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大片大片地投射在室内,光芒太过强烈,那种炫目的感觉,倒像是灰黑的阴影,遮蔽了双眸。

老李掩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杜安静有些失神,眼前的一切变得恍惚。每当他们心平气和、无欲无求地谈论着各自的人生与爱情,她老是会怀疑他们是否真的上过床。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说到底,杜安静的性经验相当贫瘠。她不是外貌出众的女人,性情里尚有阴郁的一面,纵然她竭力呈现出理性和智慧,连同一点点的俏皮,但对于雄性动物的吸引力还是有限的。在她当上副局长以后,她与男人的交际更是规范在了三个界面,上级、下级、同级。男人失去了性别,他们是她的同盟、属下或是竞争者。

除掉丈夫和老李,她只剩下一场风花雪月的初恋。那会儿她刚过二十岁,高中毕业以后,在老家的村小做代课教师。老家的小镇属于高海拔地区的低海拔地段,那个男孩儿在镇里的邮局工作,是藏族人。作为一名奔波在四千米高原的邮递员,男孩的交通工具只能是一匹马,一匹棕黑色的烈马。在少女杜安静看来,坐在马背上,依偎在男孩宽厚炽热的怀抱里,穿过雪山与草地,穿过不同纬度的植被,在煮着酥油茶的帐篷里男欢女爱,这样的情景浪漫得就像好莱坞的大片。

这段恋情被杜安静的母亲挥刀斩杀。母亲坚决反对这个骑马的男人,在跟杜安静的正面冲突宣告失败以后,她曲折迂回地为杜安静带来了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这个男人毕业于北京的名校,是一名硕士研究生,他是在完成了一次骑车旅行之后,搭乘长途汽车,前往省城的一所高校报到的时候,遇见了杜安静的母亲。母亲在车站对面开了一间杂货铺,这个头顶硕士与大学教师双重光环的矮小男人驮着沉甸甸的行李,他要把自行车、行李还有他自己一块儿塞进长途客车。这就超载了。他被要求给自行车和行李单独买一张票。他没带够钱。于是,他来到杂货铺,打电话找朋友借钱。他在本地的朋友外出了,他没有借到钱。但是,杜安静的母亲借给了他。母亲以一个猎人的敏锐,捕捉了这头外表木讷的猎物。

母亲赢了。学历的海拔超越了自然的海拔,这个骑自行车的男人,战胜了骑马的男人,成了杜安静的丈夫。若干年后,那个藏族男人主动联络过杜安静,其时他已不再是邮递员,转行做起了虫草生意,荷包里的钱充实了起来,打算将自己的孩子送进杜安静所在城市的高价私立中学。找到杜安静,正是咨询学校的事情。他领着妻子、孩子,与杜安静一道,在一间藏式餐厅吃了顿饭,付账的时候,他以绝对的身份优势完胜杜安静。多年以后的重逢,没有荡气回肠的悔意,唯有令人惊奇的陌生。杜安静一边客客气气地寒暄着,一边在心里想,起码在拆散他俩这件事上,母亲是对的。那个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的藏族女人,看起来与他是多么的般配,而她,当初那个脸色苍白、纤细敏感的文艺女青年,完全是另外一种不搭界的生物。

她的婚姻,一度是家族里的神话,灰姑娘穿上水晶鞋,嫁给了王子。杜安静高攀了省城的高级知识分子,调到了省城工作,一步一步,从职员登上了领导的宝座。副局长与大学教授,一对神仙眷侣。没有人知道,门扉紧闭以后,他们形同陌路。

“有没有查查通讯簿里别的女人叫什么?”老李突然问。

“当然,”她说,“查过,每个女人,都不叫自己的名字。”

老李好奇地盯着她。

“他的母亲,叫乌鸦。”

“乌鸦?”老李嘎嘎地笑起来。

“我的母亲,叫鲨鱼,”她一本正经地说下去,“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叫作饕餮。”她隐去了一部分,丈夫的女上司女同事们,以各种各样的动物命名。

“这都是什么意思呢?”老李用指骨轻敲桌面,蹙眉沉思,“狻猊,坐在香炉上的动物,够高冷的,香炉———神龛,”他两眼发亮,两掌相击,露出胜利者的表情,“就是这个,坐在神龛上的妻子!太他妈的有意思了!”

她悚然一惊。

母亲到来的时候,跟以往一样,没有事先打招呼。杜安静开会开到一半,接到电话,只好让老李跑一趟,去高铁站接回母亲。在公车私用方面,她很审慎,宁可麻烦老李。

下班回家,母亲已经做好饭,油腻腻的家乡菜,咸得像打死了盐贩子,杜安静血脂超标,不过略动一动筷子。母亲不满了。

“瞧你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了?!”母亲的嗓门儿巨大,她的话像是一辆从远处轰隆驰来的火车,迅速地在杜安静体内引发隐秘的震动与战栗,“冰箱里像样的东西全都没有,你是出家了还是打算殉葬去?猪肉,猪肉没有,牛肉,牛肉没有,啥肉都没有!你都吃什么?就那几片青菜叶?你把自己当蚕子养?得亏老李搭我去了趟超市,什么都给你买齐了。我问老李了,他老婆也就数着手指头的活头了,我看你这个朋友不错,忠心耿耿围着你转悠了这么多年,等了你这么多年,现今你落单了,他也快了,他这总算是要把你给盼着喽!”

老李在等她?杜安静差点一口汤喷出来,母亲要是知道自己早被老李抛弃过,估计得吐血。不过她什么都没有说,就让母亲以为老李是她的不贰之臣吧,老人家都是靠梦想活着的。

“去超市,老李要给钱,我拦着,没让,”母亲继续说着,“你俩还不是一家人,不能用人家的钱———不过,我这次来,你弟弟专门给我办了张银行卡,不让我带现金回去,不安全。”

说着这番无厘头的话,母亲正使着吸尘器,一会儿在卧室门口探个头,一会儿又站在厨房门边,她的话语被房门与吸尘器切割成了无数的碎片,纷飞如雪。有一瞬间杜安静甚至产生了错觉,似乎进入了异度空间,有若干个被复制的母亲,从各个房间,以各种角度,上天入地、无孔不入地要着钱。

杜安静从母亲凌乱的语言中搞懂了状况,母亲是来找钱的,要一大笔钱。老家的弟弟头胎生了女儿,母亲想抱孙子,弟媳妇生二胎的条件是在县城买套复式房。母亲瞅中了杜安静的房子,杜安静在省城有两套房,其中一套小户型,卖了,给弟弟买房刚够。

“那不行……”杜安静虚弱地说,她从小接受着“家里穷”和“一定要照顾好弟弟”的洗脑式教育,拒绝母亲接济弟弟的任何要求都像是忤逆不孝。

“有什么不行的?”母亲声震屋瓦,“他走了,老李又还没跟你怎么着,房子都是你一个人做主!你说卖就卖,你说钱给谁就给谁,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我明早开会,得加个班,改改讲话稿。”她借故溜进卧室。从前,对于母亲的要求,她几乎有求必应。但这一回,她心里堵着。

短信提示音响了,是老李。老李问她,你母亲让我明天去你家吃饭,我去还是不去?杜安静写了一条,给你岳母知道了,不得上门来揍我?临了删除掉,重新输入了简单的三个字,别来了。老李回复,好的,那你帮我编个理由。

杜安静关了手机。她想着母亲的称谓,鲨鱼。鲨鱼是凶狠的、吃人的动物,胃口还不小。在丈夫眼里,岳母是这样的形象?

结婚不久,杜安静跟随骑自行车的硕士老公调到省城工作以后,母亲前后脚就领着未婚的弟弟跟来了。理由是弟弟从没来过省城,想各处逛逛。这一逛,就逛了小两年。

丈夫住的是学校分配的筒子楼,单间,卫生间公用,厨房就在走廊里。房间被一条布帘子隔开,母亲睡行军床,弟弟打地铺。母亲和弟弟摆出了长住的架势,母亲的逻辑无比严密,弟弟是骨肉亲情啊,是,这孩子是有那么一丁点儿不成器,那又怎么样?

弟弟确实不是坏孩子,不偷不抢,就是懒惰,身体里像是蛰伏着一根粗壮的懒筋,四面八方地蔓延开来。看电视、睡懒觉,平生的嗜好就这两样。漫长的白昼,他就呆在屋里,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大。丈夫只好把备课的地点改在了屋顶天台。丈夫的所有用具,都被弟弟提前实现共产主义了,好一点儿的外套、新袜子、剃须刀,全被弟弟占据了。

与弟弟的大大咧咧相比,性事的严重压抑,才是丈夫真正介意的。杜安静隐晦地向母亲表达了不便,母亲顿时就奓毛了:“你看看那些戏里演的,人家就算当上了贵妃娘娘,也要提携提携自家兄弟,你瞧你这,不就是到城里来了吗?还什么都不是呢,这就不认你弟弟了?”母亲的奚落让她无所适从。但同时,母亲也做出了改变,一到晚上,就拖着弟弟出门溜达,溜达到深更半夜才回来。有一回下大雨,杜安静和丈夫赶紧带着雨伞出门找他们,刚推开门就发觉母子俩哪儿都没去,就靠在过道的蜂窝煤炉子旁边打盹。

这幅惨淡的图景让杜安静充满了犯罪感,她和丈夫不约而同地过上了游击队员的生活,他们把做爱的地点改在了电影院、小旅社,甚至是丈夫学校的操场。丈夫怀里揣着结婚证,随时应对校园稽查队的突击检查。

杜安静的新婚生活过成了一坨注水的沙袋,无比沉重。母亲高高扬起结实的铁鞭子,驱赶着女儿,让她给弟弟找工作、找女朋友。找来找去,身无长技又好吃懒做的弟弟在城里没法儿立足,杜安静就帮他回老家的小镇栖身,在镇里为他买房子,找门路扶持他做起了小生意,筹钱助他娶媳妇,随时随地解决着他一家老小扑面而来的各种闹心事。这么多年了,杜安静一路跌跌撞撞地拖行着自己的家庭以及弟弟的家庭,仿佛一匹同时拖行着好几辆马车的老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扑地而亡。

还是不够。母亲对女婿的不满与日俱增。她挂在口头的一句话是:“女儿好不好,关键看女婿。”母亲老是对比着女婿与儿子的生存环境。女婿在车水马龙的省城当着体面的大学教师,儿子在四面环山的小镇守着水果摊儿。女婿住进了带电梯的公寓楼里,儿子想把进货的拖拉机换成货车,姐夫给钱就那么磨叽那么不爽快。女婿领着老婆孩子乘飞机去泰国看人妖,儿子快当爹了,姐夫怎么就不肯痛痛快快掏钱负担产妇的营养费、手术费?女婿过得多好啊,他过得好,他就有责任让小舅子跟他一模一样地好,否则,就是他的错,他就是狼心狗肺,就是无情无义!

母亲时时刻刻把自己武装成持剑而立的侠士,向女婿挑起战斗。丈夫并不接招,他只是越来越沉默。起初,丈夫对杜安静无底线接济娘家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支持、不反对,不怂恿、不拦阻,直到孩子出世。孩子还没满月,杜安静就被弟弟的婚事搞得着急上火,回了母乳,孩子不得不吃上奶粉,吃了没几个月,杜安静被逼无奈,将孩子的口粮从进口降低为国产标准,省下牙缝里的钱,交给母亲,让她去给未来的儿媳妇置办聘礼。丈夫对着一罐廉价奶粉爆发了,爆发的结果是,他坚定地掌管了自己的财务大权,从此不再将工资如数缴纳给杜安静。这是一场伤感情的较量,始作俑者,却是杜安静的母亲。

类似的事件,在杜安静的婚姻中密集发生。母亲恨上了女婿,亲手挑选的女婿变得千疮百孔、一无是处,纯属走眼。母亲逢人便嘲笑女婿是铁公鸡,吝啬贪婪,就一个小舅子都不愿意帮衬帮衬,这话从街坊邻里那儿传到丈夫那里。

丈夫跟母亲大吵一架。母亲嘴里的脏话像洪水决堤,丈夫哪里是对手?最后,母亲以一记响亮的耳光大获全胜,杜安静始终记得丈夫挨打后的眼神,宛如一只失足跌进臭水沟里、瑟瑟发抖的家禽,有惧,有惊,更有对这个世界的怀疑。那一瞬间,丈夫本能地回头,求援般地望向杜安静,杜安静的退缩让他眼里的飘忽不定突然坐实下来,变成了一种灰黑冰冷的物质。

丈夫的内心经历了什么,杜安静不得而知。那时的她,只是不断地为自己做着心理建设,相比老李的遭遇,自己的家事实在是小儿科。

老李在整个系统的知名度很高,谁都知道他有个奇葩兼极品岳母,谁都知道适龄女性与老李单独相处就如同跟炸弹在一起———老李的丈母娘把老李当贼一样盯着,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狠狠来上一铁锹。老李也很会自黑,他的QQ签名就叫作“防火防盗防丈母娘”。

老李的孩子出世后,杜安静跟办公室的同事一道去家里探视过,那次以后,老李的闺阁糗事就广为传播了。老李的丈母娘有吓死人的洁癖。一进门就是一排衣架子,回家得先换衣服,穿上居家服,双手以肥皂清洗三遍,即使客人上门也绝不徇私枉法。第一道关口,是换上专门为客人准备的居家服,那上头的消毒液足以让人跌一大跟头。第二道闯关,是进入卧室瞧一瞧新生儿,对不起,跟进了洗浴中心似的,洗澡更衣,光溜溜地换上蒸煮过的睡衣,还要戴一大口罩。

老太太不信任任何人,连浴室都要亲手擦拭,一旦有人洗澡,她就盘踞在门口,即使洗澡的人已经自觉地擦拭了潮湿的墙面和地面,她也一定要重新来过。一墙之隔,一边是赤身裸体的女婿,一边是守株待兔的丈母娘,这本身就令人抓狂。洗澡就成了一种负担。有一晚,老李决定惩罚这个变态的老太太,第一遍洗完,等老太太擦干净,他又进去洗了一回,老太太果然不厌其烦地再把浴室擦了一次,等到老太太回屋睡下,他洗了当晚的第三遍澡,听见声响的老太太随后起身,完成了第三次的擦拭工作,临了破口大骂他是神经病。

每天清晨,老李两口子早早就会被老太太从床上撵下来,换上散发消毒水气息的床单。那气味儿让老李感觉自己住在医院里,不是生龙活虎的大男人,而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更为恐怖的是,他发现妻子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不知道是遗传还是传染,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洒扫庭除方面,不社交、不消费,闲暇时便与母亲一道清扫房间。她的解释是,母亲年纪大了,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独自操劳,自己不过是顺着她的意,帮她一把罢了。老李的婚姻彻底泡进了消毒水,在滚筒洗衣机里一圈一圈地转动着。

婆婆住的养老院在远郊,每月的第一个周末,杜安静都会开车和孩子过去一趟,缴费、送换洗衣物。母亲过来以后,就顺道去看望一下亲家母。

丈夫去世以后,婆婆一下子就傻了。送到医院里检查,应激性障碍引发的老年痴呆症。从医院里出来,杜安静把生活不能自理的婆婆送进了养老院。

母亲一到,就咋咋呼呼地说养老院里服务差,屋里一股子尿骚味,掩着鼻子拖地擦桌子,还拿纸巾擦掉婆婆唇边的涎水,看上去就像是相亲相爱的老闺蜜。杜安静冷眼瞅着,她想到一个成语,兔死狐悲。

杜安静结婚十七年,母亲和婆婆就做了十七年的冤家。除掉拦阻孩子们离婚那次,任何时候,她们都不遗余力地互掐,短兵相接、明争暗斗,为的就是在本该完完整整属于孩子们的地盘上独大。

婆婆与母亲性情相反,两个老太太一动一静、一明一暗、一强一弱。婆婆当着儿媳妇的面,寡言少语。她什么都忍着,她的情绪,她的怨怼,她的委屈,她的不痛快,她只告诉儿子,不告诉别人。神情忧郁地按揉着疼痛的太阳穴,低声哽咽地诉说着对儿媳妇的嫌恶,这楚楚可怜的、哀伤隐忍的母亲,在儿子心目中掀起的滔天巨浪,足以让杜安静站立不稳。

丈夫是独生子,公公早逝,婆婆未曾再婚。婆婆是个优雅而孤僻的寡妇,梳着一丝不乱的发髻,眼神里有淡淡的哀愁,动辄便泪如雨下。如果丈夫一定要把生命中所有的女人都冠以动物之名,那么,婆婆的形象似乎理应是小绵羊。

但是,在通讯簿里,婆婆,是乌鸦。

这只乌鸦,与杜安静和杜安静的一家子统统气场不合。婆婆是城里人,杜安静是小镇姑娘,这出身就不对路。婆婆烧得一手好菜,杜安静不精厨艺,这怎么成?简直是罪大恶极!

要命的是,婆婆孀居多年,儿子是她的命,一切跟儿子有关的女人都是不共戴天的掠夺者。在杜安静之前,丈夫谈过一个女朋友,是他的大学同学,谈了有五六年,快结婚的时候分手了。杜安静就是在那个悲伤的时刻捡了漏,否则,以丈夫的学识,资质寻常的杜安静不会是他的菜。

刚结婚时,杜安静见过那个女孩子的相片,丈夫偷偷地藏在书柜的最底层,整本的相册,清秀、知性。杜安静把婚纱照压在了相册上面。过了几日,相册不见了。杜安静追问过那段爱情的来龙去脉,丈夫语焉不详,杜安静获得的信息,就是婆婆不待见丈夫的前女友,丈夫的前女友也不喜欢婆婆。杜安静理所当然地认定了那是公主病在作祟,丈夫的前女友家境优越,婆婆不爱伺候傲娇的千金小姐,似在情理之中。

后来,杜安静知道,真相未必如此。

杜安静和丈夫从筒子楼搬进商品房以后,婆婆悄无声息地卖掉了自己的老屋,在对面楼里买了一套小居室,客厅的窗口,正对他们的卧室。婆婆在自家的窗台上种植了密密簇簇的金银花,蔓延的枝叶遮蔽了整个窗户。杜安静拉开窗帘的时候,对面总有一道冷而静的光,透过暗绿的藤蔓,她知道,那是一把小小的剪刀,是婆婆正修剪着多余的叶子,或是采撷着成熟的花卉,黄色的白色的,小而芬芳。

表面上,婆婆是懂事的,会做人的,她主动维持着一碗汤的距离。生完孩子,白昼小家伙由婆婆帮忙带着,到了晚上,婆婆还是会回到对面的家里居住。婆婆很宠孩子。小东西会叫的第一个词,就是奶奶。奶奶。奶奶。奶奶。一径甜蜜地叫着。婆婆让孩子养成了抱睡的坏习惯,婆婆把每口饭都嚼得烂烂地喂给孩子,婆婆给孩子买大量零食、饮料,婆婆放纵孩子长时间看动画片,婆婆教孩子以武力解决人世间的所有争端。

因为教育理念,杜安静与婆婆撕逼了。婆婆泪雨滂沱,说自己为了儿子媳妇操碎了心。婆婆的话语方式含蓄而隐晦,杜安静常常听不懂她的九曲十八弯,但这回,她懂了。原来婆婆真是心细如发。杜安静感冒的时候,她提醒儿子别碰媳妇,免得怀孕了生个有缺陷的娃。杜安静来月经了,她也提醒儿子别碰媳妇,沾染女人的经血是要触霉头的。杜安静结婚半年还没动静,婆婆比谁都急,掐着时间点,提醒儿子与媳妇圆房,果然,结婚第七个月,杜安静怀孕了,那是儿子媳妇的功劳,也有婆婆的功劳,不是吗?杜安静怀孕了,怀孕了行房不好,她怕儿子血气方刚,差不多每晚睡前都要把儿子叫到一旁,谆谆教导一番。

杜安静气极,忽然失声发笑。

在这个家里,她是一件完完全全透明的物体。她关闭房门,关闭窗户,关闭所有的灯,拉紧窗帘,隔绝了金银花的气息和影子,压抑声息,在棉被深处,与她的男人肉帛相见。她以为,这一切都是私密的,是她和男人独享的秘密。其实,在她的房间里,在她享乐的床榻前,自始至终,有个隐形人,在黑暗中,静静地、不动声色地目睹着她肆意的喘息与源源不断的体液,目睹着她的纵情与欢乐。

婆婆没有住在对面窗口大蓬大蓬金银花的背后,她就在杜安静的身后,如影随形,携带着金银花乱人魂魄的香气。太荒诞了。

婚后第八年,他们的房事渐渐变得不正常。频率稀少,且闷头就坐。不能有前戏,不能有语言的参与,唯有肢体的纠缠。在这一点上,他们有高度的默契。一旦开口交谈,路径是一致的,从任何的甜言蜜语开始,终究都会坠落在你妈或者是我妈的身上。然后,就是不可避免的争吵。有时是一边恨恨地争执着,一边犹如深仇大恨一般地完成规定动作,充斥在高潮瞬间的,不是极致的幻与光,而是无比具象的画面,那些恶毒的诅咒、狰狞的眼神。婆婆。岳母。小舅子。窥视。散播。孩子。无数无数尖锐的碎片,刀光剑影一般划拉过他们的肉身凡胎。更多的时候,则是难以为继,索然无味地停下来,终结点可以是任何时刻,伴随着争吵与厌倦,从彼此身体深处脱离。停下来。停下感官的享乐,吵闹、争执、诅咒,找准痛点狠命地戳。一较高下。一争输赢。无休止的争吵成了意义本身。

某种细长而结实的、钢丝般的恨意袭击了杜安静,有一天,她在丈夫的眼中找到了同样的意绪,再后来,这无形的绳索就无处不在地捆绑了他们的躯体,让他们动弹不得。从不易察觉的间隔,到间隔得无限延长,再到彻底的疏离,所有的进展仿佛一幅倾泻泼墨的山水画,流畅自如,一气呵成。当他们为牵丝攀藤的怨恨所裹挟,性就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偷偷走失了,一去不复返。
随后十年的婚姻里,没有性的存在。自然,杜安静是个健康的女人,欲望就像身体的某个器官,新陈代谢、日夜运转。她开始悄悄尝试一个人的性爱。可惜,伴随极乐降临的,还有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空虚感,以及孤独与不安。时常是在眼泪中完成终极的战栗。那样的时刻,她对这个同居一室、无动于衷的男人,充满了无以复加的仇恨,对自己轻触微温的身体,充满了深刻的怜惜。

在那些幽暗的深夜,丈夫是如何解决蓬勃的欲念,她不得而知。她能想到的,便是自渎与约炮,两者,都让她的憎恶变本加厉。有时,坐在餐桌前,面对丈夫挟筷的手指,她会产生肮脏的视觉,那肉红色的指头,仿佛沾染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有一阵子,杜安静被一个反复出现的噩梦缠绕,在梦里,她冲进色情场所,将丈夫捉奸在床。这是一个不断被修订、不断被增删的梦境,从最初大汗淋漓砍向赤裸的丈夫,再到观赏A片般的激情难耐,杜安静觉得这就是自己在无性婚姻中跌跌撞撞走过的砂砾小径。

对此,婆婆一无所知。她像唐僧一样絮絮地跟儿子咬耳朵,诉说对媳妇的厌恶之情。就像一只黑色的大鸟,扇动着翅膀,带来风和阴影。这就是乌鸦了。但似乎还是不对。乌鸦反哺。这只大鸟索要的,是反哺之恩。是这样的吗?杜安静想跟老李谈谈乌鸦,不过老李忽然消失了好几天。向单位请了事假,手机不接,就连收藏圈里的固定聚会,他都没有出现。

失联的老李,倒是最先被母亲给联络上。老李谢绝过母亲的宴请,母亲不厌其烦地发出第二次邀请。老李接了母亲的电话,告诉母亲,妻子过世了,自己张罗着诸般后事。

母亲无比兴奋地向杜安静转述了这个消息,以一种大势已定的语气,指挥着杜安静如何迅速拿下鳏夫。母亲甚至打电话找小镇的阴阳先生替杜安静和老李选一个适宜婚配的日子,杜安静简直哭笑不得。

“不知道他家讲究不讲究,有些地方,是要求丧偶以后三年不得嫁娶。”母亲居然担忧起来。
“不会,他应该会很快就考虑再婚的事情。”这个问题,杜安静迅速作答。

老李干涸了五年,这五年里,他找过人。对方是已婚者,老李的丈母娘跟神探似的,带领七大姑八大姨找上人家的门,逮什么砸什么,老李光溜溜地从床底下被揪出来,丈母娘上前给他就是一板砖,老李的额头足足缝了有十来针。这桩恶性事件的结果,导致没人敢跟老李动真格的,老李从此只能货真价实地单着。

躺在床上的老婆,老李离不了。他不能离。这个女人,倒在前往民政局离婚的道路上。那一天,她终于允诺了老李分手的诉求,老李什么都不要,房子、孩子、票子,他再也无法忍受丈母娘和她的消毒液,就是死,他也要离开那个家。他们瞒着丈母娘,一起出门去打离婚证,走在半道上,一辆大货车撞飞了老李的老婆。人是活下来了,活得跟死人一样。

抛弃这样的老婆,是需要勇气的。老李是小有官职的公务员,他没有这个勇气。老李在老婆的床前放了一张竹榻,在上面一睡就是五年。

杜安静的卧室里,其实也有一张很舒服的凉榻。没人知道,那是丈夫生前的睡床。丈夫在世时,白日里,他的被褥整整齐齐叠放在大床上,与杜安静的卧具并排而立。到了夜里,那些棉被就铺陈在了凉榻之上。在婚姻的最后十年,也是丈夫生命的最后十年,他们保持着这种相安无事的局面,仿佛共守着一个严丝合缝的阴谋。

在婚姻的后一个阶段,性的缺失,竟然逐渐显得理直气壮。杜安静和丈夫之间,已经没有了歇斯底里的吵闹,强烈的情绪被生活这块坚硬的磨刀石给磨灭了,爱,早已不见,恨也在不知不觉间消亡,剩下的,是习惯,更是漠然。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多余的荷尔蒙放到了工作当中,丈夫从讲师拼搏到了教授,杜安静则从普通的小科员攀上了副局长的职位。日渐增长的皱纹、世故、理智,以及后天习得的自律意识让他们选择了同事般的相处方式,敬而远之、睦邻友好。他们共同度过了因为孩子带来的种种磨砺与考验,共同践行着让步、平衡、距离等等人际相处的基本原则,他们平和而疏远,他们冷静而友善,他们分担家务,在一些怨恨袭来的瞬间止步不前,他们一起讨论孩子的事,讨论股市房市,讨论美国大选、日本海啸。每年的春节前后,他们都会带着孩子,早早选定某个著名的景点,合家出游,在朋友圈里晒出美食美景。

卧室之外,他们是一对比翼齐飞的夫妻,一对志同道合的伴侣。精湛的演技瞒过了所有的人。演出的周期有多长,婚姻的尽头在哪里,他们谈论过,史无前例地一把就通过,观点完全一致。他们的意思是,坚持到孩子成年,双方长辈仙逝。或许那是一个遥远而不确定的期限。但终究,有一个终点,就在未来的某一个地方。在那里,他们将刑满释放。
杜安静没有料到,最终,丈夫以死亡的方式,让双方提前重获自由。不过,面对丈夫的猝死,她没有过瘾与解脱的感觉,当然,也差不多没有伤感和疼痛,有的只是对于死亡的敬畏与惶恐,以及怔忪。

丈夫离开以后,按照风俗,他的用具被尽数焚烧。大床上只留下杜安静的被褥。那张竹榻无人安眠。杜安静独自一人躺在偌大的床上,不时就会想起那个夜晚。

那一段,她很忙。她其实一直很忙。那几天,临近年末,是一次重要检查的筹备阶段。她早出晚归。接连好几天,她回到家的时候,丈夫已经睡下。然后,那一天来临了。那是单位的大日子,检查顺利通过,大家一起去吃了顿饭庆祝。席间,上了酒。她喝了点,不太多,微醺。进屋后,她照例先去孩子的房间,孩子睡着了,她给孩子掖了掖被角。她洗澡卸妆,回到卧室,在漆黑的夜色里看得见丈夫平躺于凉榻的身影。她在大床睡下,很快就睡着了。

早晨,手机闹铃响起的时候,她一时有些发蒙,随即反应过来,她须得赶去宾馆,陪上级领导吃完早餐后送去机场。夜里下了雪,她撩开窗帘一角,看到轻微堆积的暗黑的雪的影子,对面窗口的金银花藤细瘦干瘪,在冬天枯萎得厉害。婆婆那些天跟着老同事去了暖和的海南,没人修剪金银花的枯藤。去洗手间换衣服之前,她看了一眼丈夫,丈夫面向墙壁,一动未动。丈夫的睡姿对于她来讲毫无意义。她已经有十年没有碰触过这个男人的身体。

盥洗完毕,她到厨房给孩子蒸上鸡蛋馒头。再过一会儿,孩子就要起床了。孩子吃完早饭,搭公交车去学校。没有早安吻,孩子是大孩子了,最近一年,跟她和丈夫的交流也很少。在高考的利刃下,显得有些烦躁和呆滞。幸好,孩子的成绩不错,让人省心。

返回卧室取手机的时候,再瞥了一眼丈夫,他仍旧是那个姿势。她出了门,沿着既定的路线去宾馆、机场,而后回到单位。

接到丈夫同事的电话,杜安静已经忙碌了一个上午,坐在员工食堂里,边吃午饭边与一位遭受挫折的属下谈心。丈夫的同事就在此时打来电话,丈夫上午有四节课,这四节课,他都没有露面,他没有请假,也不接电话。杜安静答应联络丈夫。

丈夫的手机通畅,但确实无人接听。杜安静想不出他还能去什么地方。她回忆起早晨的那个睡姿,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不过她还是下意识决定回家看看。

在卧室里,凉榻上,丈夫保持着杜安静出门前的模样。不同的是,他身上已经有了尸斑。夺去丈夫性命的,是一种叫作重症急性胰腺炎的疾病。

丈夫死去的时候,杜安静就在他身旁不远的地方,而他的死亡,仿佛与她毫不相干。她坐在神龛上,在袅袅升腾的香火中,强势而坚定,隔膜而疏离,就像那种抽象的动物,狻猊。在这一点上,丈夫无疑有先见之明。

要不要见饕餮,杜安静犹豫了很久。她下定决心,是因为老李的淡出。妻子身亡后,老李行迹诡秘,他不去杜安静的办公室,也不再参加收藏圈的聚会。在聚会上,闺蜜们询问老李的下落,杜安静是他的上司,天然负有新闻发言人的职责,当下她调侃:“我也不知道啊,兴许捡烟屁股去了吧。”

众人哗笑。

大家都知道,老李有一个卑微的爱好,收集烟蒂。那些烟屁股,来自世界各地的马路牙子,来自形形色色的垃圾桶,来自会议室、亲友的家、一切公共场所的烟灰缸,各种品牌,各种长度,各种形态。

这爱好持续了很多很多年,比婚姻的年头短不了多少。老李把它们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随着数量的累积,被转移到了文件柜里。

烟屁股教会了老李一项独门绝技,那就是,即便他抽烟有限,但只要他闻一闻静止的烟屁股,就能准确说出香烟名及其产地。这是多么罕见的本领。不为人知、锦衣夜行般的本领。
杜安静亲睹过在埃及的街头,老李从代表团里脱身,为了得到人家手里细微燃烧的一截烟屁股,他跟着走出老远,直到烟屁股被随手扔在地上,被人用鞋底使劲踩灭,他这才遮遮掩掩、如获至宝地捡起来。

这是一个值得玩味的癖好,杜安静的理解是,对于被迫选择无性的老李而言,这就是一种渴望睡遍各型女人的野心。老李跟他的烟屁股一样,是个意味深长的存在。

杜安静忽然感到某种兴味索然,接连的两三次聚会,她也推了。另外一头,母亲三天两头催着她约老李来家里吃饭,亲自出马打电话给老李,这一回,老李忘了敬老爱老,连母亲的电话都不接了。母亲盘查她,她只好假装夜夜有应酬,就连周末都加班。

母亲一直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惦记着她能下决心卖掉房子资助弟弟,顺带也督促着她抓紧再婚。这两样都有相当的难度,杜安静完成不了。她被挫败感打倒了,她决定找些既容易又有创新性的事情来做。譬如,见见饕餮。

饕餮,字面理解,就是狼吞虎咽,好像是另外一种鲨鱼,需索无度、贪得无厌。但是,鲨鱼有一张硕大的嘴,饕餮没有,饕餮是速度与激情的代名词。

在丈夫的手机中,这是一个90后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比自家的孩子大不了多少,在她面前,杜安静觉得自己必须端足长辈范儿。

杜安静差不多提前了一个钟头就来到了星巴克,占据了一个靠近窗边的座位,当那个女孩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顶着一头被染成了好几种颜色的短发,穿棉布长裙与球鞋,朝着星巴克走来的时候,杜安静想不出她与饕餮有什么关联。

女孩的形象与饕餮相去甚远,并且,直到她坐在杜安静的对面,不停歇地玩手机、玩自拍的时候,杜安静仍然无法将她与丈夫联系在一起。丈夫不是人脉广博、长袖善舞的男人,他的朋友圈,大抵就是同事、同学、学生。这个女孩是本市人,却不是他的学生,她毕业于西南地区的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之后就在一间印刷公司打工。丈夫的职称评审材料,是由她设计的版式。

这些都是饕餮在摆弄手机的间隙,漫不经意地告诉杜安静的。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目光没有离开手机,她在微信中同时与好几个人分别用文字和语音聊天,看得出来,丈夫和丈夫的一切,对于她,压根儿就不重要。

“死了呀?够倒霉的。”饕餮如此评价杜安静带来的死讯。

微信里不知谁说了句什么笑话,饕餮忍不住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杜安静注视着她,慢慢啜饮着咖啡。饕餮喝咖啡也挺有意思,她只吃面上浓厚的奶油,把奶油舔得干干净净,立马将杯子推开。

“我说,婶儿,你们不是生不出孩子吧?”饕餮终于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了一小会儿,问的话却让杜安静大跌眼镜,不等杜安静回答,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手机,手指按动如飞,“生不出孩子也别打我的主意啊!婶儿,我实话实说,我跟他,就那么三五次的,每次都做足了措施。再说了,就算是怀孕了,我们那都是两三年前的事儿了,要是怀孕到现在还没生,那不成怪胎了?”

杜安静完全语塞。

“我不是大叔控,跟他,也就好奇一下下而已,”女孩头也不抬地说着,“婶儿你要是想找麻烦,也甭找我,我自个儿正烦着呢,你想想,我这结婚还不到三个月,老公就嚷嚷着要离婚,还没人拦着,他爸他妈,我爸我妈,就没人管这茬儿,我妈最过分,拉着我爸跑土耳其开中餐馆去了!”

杜安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就是抢电脑吗?我都答应让给他了,他还要离,你说混蛋不混蛋?!”女孩居然把杜安静当成了一双适宜吐槽的耳朵,“婶儿,告诉你,我可得坚持住了,领证前我就跟我朋友打赌了,我这结婚超过半年还没离,我那几个发小,她们得集体凑钱,输我一爱马仕的包包!”
“你……结婚了?”杜安静半天挤出这么一句话。这句话,让饕餮第二次抬头看了看她,这回,看得挺仔细的。

“我说婶儿,您平时不大爱说话吧?挺沉闷,对不对?”女孩子一副恍然大悟状,“怪不得呢,我说大叔他怎么就那么奇怪,我记得那会儿他老说,丫头,你等着我,等我尽完了人生的责任,我一准儿离婚,离了婚,我许你一个终身……”饕餮鹦鹉学舌地学着丈夫的口气,学不下去了,笑了场。

杜安静不知道该礼节性地陪着发笑,还是保留脸上的惊骇。她惊骇的,倒不是丈夫与饕餮的肉体交集,而是丈夫的深情告白,被饕餮当成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之一。

“当时我就说他,我说大叔,你这脑袋瓜儿,是一万年以前的构造吧,”饕餮乐不可支,突然,收束了笑容,正色道,“那个大叔,一看就是玩不起的人,婶儿,说实话,当时是我一脚撂了他,我不喜欢这么认真的人,我真怕被他给缠住了。”

杜安静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看了一眼,居然是退隐江湖的老李。她没有接。饕餮还说了些什么,她倒是没有留意了,心不在焉地想着老李的突然消隐、突然现身。

她们的会面风轻云淡地结束了。离去的时候,饕餮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结婚以后才知道,大叔真是好人,他跟我那恶魔老公,那就是两码子事儿。”饕餮脸上没有怅憾,仿佛是在客观地做着一项评价。接下来,饕餮说了最后一句话:“婶儿,你看起来也不是兴风作浪的女人啊,两个好人在一起,怎么就不能安生度日呢?”

饕餮走后,杜安静再呆了一会儿,喝完了一杯已经冰冷的咖啡。那是咖啡,不含酒精。但是,当她起身的时候,有些恍惚。是日暮前最炎热的时辰,她走出冷气很足的星巴克,一下子就为滚滚热浪所包围。

在热浪里,杜安静打算给老李回个电话。电话那头的老李兴致勃勃地说:“下周六空出来啊,不许安排别的活动。”她笑着说:“干嘛呀?重回江湖了?”

“一起吃个饭,介绍个朋友给大家认识,”老李的声音里没来由地透着奇怪的扭捏,“对了,我记得妇产科医院院长你挺熟的,找个机会,给我搭条线。”

“有没有人生孩子?”星巴克门前是几米高的台阶,宽大平缓,杜安静一边听电话,一边下台阶。
“我那个……上个月认识了一姑娘,是我前头那个……ICU里的护士,”老李顿了顿,语速流畅了起来,“这不,刚查出来,怀上了,我也赶了一回二胎的时尚,昨天我俩去领了证,她这有了身子了,不准备大办,下周六请请两边的亲戚朋友———杜局,一定把院长介绍给咱们,咱就去她医院里生!”

杜安静穿着舒适合宜的平底凉鞋,但是,她竟一脚踏空,在盛夏喧嚣的市声中,狼狈地朝下跌去。摔倒的瞬间,她还琢磨着老李的话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啊是了,她想起来了,就是那一声“杜局”,私下里,他都是直呼其名,从来没有称呼过她的职位。

然后,眼前的景物全部颠覆,被太阳晒得发软的人行道与刺目的天空颠倒过来,迅速围聚过来的表情各异的人脸与形形色色的鞋子也颠倒过来,万事万物皆角度扭曲、互为镜像。她确定自己听到了骨头裂开的声音。

世界,突然安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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