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下) 他穿过那条与大河平行的街道,在那里又遇上了象过去礼拜天选举时那样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正在观看马戏团登岸。有个女人从铺子里喊了一声,喊声与公鸡有关。上校心神不定地回到了自己家里,这时还依然可以听见零乱的说话声,就好象斗鸡场上那欢呼声的余音还在跟踪着他一样。 在门口,他对孩子们说。 “你们都回家去!谁进来我就用皮带把谁赶出去!”他插上门闩,径直朝厨房走去。妻子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他们硬把鸡带走了,”她大声嚷道,“我告诉他们,只要我还活着,鸡就不会离开这个家。”上校把鸡拴在炉子的支架上,把罐里的水换掉,妻子那发狂似的声音还在他的身后回荡。“他们说,就是踩着我们的尸体也要把鸡带走,”她说,“他们还说,鸡不是我们的,而是全镇的。” 安顿好鸡之后,上校才看到妻子那张失魂落魄的面孔。他发觉妻子并没有使自己感到内疚,也没有使自己对她产生怜悯,而且他也并不因此而觉得惊讶。 “他们做得对,”他心平气和他说,然后,翻了翻衣兜,用一种深奥莫测的温柔语气说: “鸡不卖了。” 妻子跟着他来到了卧室。他感到上校确确实实是个人,但却抓不住,摸不着,就好象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一样。上校从衣柜里取出一卷钞票,把它和衣兜里的钱合在一起数了数,然后又放进了衣柜。 “这里有二十九个比索,还给萨瓦斯亲家,他说:其余的等退伍补助金来了以后再还。” “如果不来呢?”妻子问道。 “会来的。” “可是如果不来呢?” “那就不还他。” 他在床底下找到了那双新鞋,又回到衣柜那儿,从里面取出硬纸盒,用一块破布把鞋底擦干净,然后把鞋装进盒子里,就象妻子礼拜天晚上带回来时那样。妻子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一旁。 “把鞋退掉,”上校说,“这样又可以多还萨瓦斯亲家十三个比索。” “人家不肯让你退货的,”妻子说。 “他们必须让我退,”上校反驳说“,我只穿过两次。” “土耳其人在这些事情上是不讲道理的,”妻子说。 “他们必须讲道理。” “如果他们不讲呢。” “那就让他们不讲吧。” 夫妻俩没有吃东西就解衣就寝了。上校等妻子念完玫瑰经后把灯熄灭了,可是却久久不能入睡。他听到了影评的钟声,几乎随即——过了三个小时以后——又听到了宵禁的号声。拂晓时那冰冷的空气使妻子急促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当她用平静而和解的语气同上校讲话时,上校还没有合眼。 “你醒了?” “是的。” “你要讲道理,”妻子说“,明天去跟萨瓦斯亲家谈一谈。” “他礼拜一才回来。” “那更好,”妻子说“,这样你还有三天的时间来考虑。” “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上校说。 十月里那粘乎乎的空气早已被清新凉爽的空气所代替。上校从石行鸟的生活规律中再一次辨认出已经是十二月了。当钟敲两点的时候,他依然没有能入睡。但他知道妻子也同样醒着,于是便试图在吊床上换个姿势。“你失眠了,”妻子说。 “是的。” 她考虑了片刻。 “我们不能这样子,”她说,“你想想看,四百个比索放在一起该有多少啊!” “已经用不了多久退伍补助金就会来的,”上校说。 “十五年来你总是这么说的。” “所以,”上校说“,不会耽搁太久了。” 妻子沉默了片刻。可是,当她再次讲话时,上校觉得时间并没有流逝。 “我感到这笔款子永远也不会来,”妻子说。 “会来的。” “如果不来呢?”上校没有找到话来回答她。当雄鸡高啼第一声时,他又接触到了现实:可是,随之便陷入了一场丰富多采、充满自信和毫无内疚之感的梦境。当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此时,妻子还在熟睡。虽然晚起了两个小时,上校依然有条不紊地重复着他每天早上必须做的事情,同时等候妻子醒来吃早饭。 妻子不声不响地起了床。他们相互问过早安后,便坐下来默默地用早餐。上校喝了一杯黑咖啡,吃了一块干酪和一个甜面包。他在裁缝铺里呆了整整一个上午。一点钟他回到家里,看见妻子正坐在秋海棠中间缝补衣服。 “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他说。 “没有午饭,”妻子说。 他耸了耸肩膀,然后设法把院子栅栏上的那些窟窿堵上,免得小孩子们钻到厨房去。当他回到走廊上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午餐。 吃饭时,上校察觉到妻子正在强制自己不要流泪。这种确信无疑的感觉使他惊慌不安起来。他了解妻子的脾气,她生性坚强,经过四十年的苦难生活,现在磨练得更加坚强了,儿子的死亡也未曾使她掉过一滴眼泪。 他用责怪的目光盯着妻子的眼睛。妻子咬住嘴唇,用衣袖擦了擦眼皮,又继续吃饭。 “你是个不尊重别人的人,”她说。 上校没有说话。 “你任性、倔强,不尊重别人,”妻子重复道。她把餐具交叉着放在盘子上,但随即又迷信似的把它们放正了。 “我吃了一辈子苦,到头来还不如一只公鸡受人尊重。” “这是两码事,”上校说。 “一码事,”妻子反驳说,“你应该知道,我快要死了,我不是在生病,而是在垂死挣扎。”上校默然无语,直到吃完午饭才开始讲话。 “如果大夫向我保证,卖了鸡就可以医好你的哮喘病,那我马上就把它卖掉,”他说,“可是如果办不到的话,那我就不卖。”这天下午,他把公鸡带到了斗鸡场。当他回到家里时,发现妻子正要犯病。她在走廊上徘徊着,蓬乱的头发披散在背后,虽然她的肺在呼呼直响,但依然张着双臂,寻找新鲜的空气。她在那里一直呆到黄昏,然后一句话也没有对丈夫说就去睡觉了。 她低声地祈祷着,直到宵禁号响过了一会儿。于是,上校准备把灯熄灭,但她却表示反对。 “我不愿意在黑暗中死去,”她说。 上校把灯放在地上,他开始感到疲惫不堪了,希望自己忘掉一切,希望一下子睡上四十四天,直到一月二十日下午二点,在斗鸡场上正好解开公鸡的一刹那间才醒来。不过他知道,自己因妻子失眠而感到提心吊胆。“事情总是这样,”过了一会儿妻子说,“我们忍饥挨饿,却让别人有饭可吃。四十年来一直是这样。” 上校沉默不语,直到妻子停顿下来问他是否醒着时才开口。他回答说:“醒着。”妻子以一种干脆利落、毫不退让的语调继续往下讲。 “所有的人都将用这只鸡赚钱,而我们却不行。我们是唯一没有一分钱做赌注的人。” “鸡的主人有权获得百分之二十的钱。” “当年他们让你在选举中为他们卖命时,你也曾有权让他们给你一个职位,”妻子反驳说,“你曾在内战中出生入死,也有权获得老军人退伍补助金。现在所有的人生活都有保障,而你却饿得快死了,而且非常孤独。”“我并不孤独,”上校说。 他想做点解释,但却被睡魔征服了。妻子仍然在一旁响咕,直到发觉丈夫已经睡着了才住口。于是,她钻出了蚊帐,在漆黑的堂屋里踱来踱去,在那里继续唠叨。天亮时上校呼唤她。 她象幽灵一样出现在门口,那盏快要熄灭的灯从下面映照着她,她在钻进蚊帐前把灯熄灭了,但嘴里却依然在嘟嚏着。 “我们来干一件事吧,”上校打断了她的话。 “唯一能够干的事就是把公鸡卖掉,”妻子说。 “也可以把钟卖掉。” “没有人买。” “明天我将设法让阿尔瓦罗给我四十个比索。” “他不会给你的。”“那就把画卖掉。” 妻子再次讲话的时候,又站在蚊帐外面了。上校感到她呼吸时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药草味。 “人家不会买的,”她说。 “我们等着瞧吧,”上校态度温和地说道,语气里丝毫没有流露出激动的情绪,“你现在睡吧。如果明天什么东西都卖不掉的话,再另想办法。” 他试图睁开眼睛,可是被睡魔征服了。他掉进了一个既无时间又无空间的世界的底层,在那里妻子的话另有一番含义。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感到有人在摇晃他的肩膀。 “你回答我的话!” 上校不知道在睡梦前还是在睡梦后听到了妻子的这句话。东方欲晓,百叶窗被礼拜天的晨曦切割成一个个小块。他觉得自己在发烧,两只眼睛也痛得火辣辣的,不得不作出一番巨大的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 “如果什么都不能卖的话,那怎么办呢?”妻子又问道。 “那时候就是一月二十号了,”上校说,他完全清醒过来了, “这天下午他们要付百分之二十的钱。” “如果鸡赢了,人家会付,”妻子说,“但是,要是输了呢?难道你就没有想到公鸡可能会输吗?” “这是一只不可能输的公鸡。” “但是,假如输了呢?” “再过四十五天才能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上校说。 妻子恼火了。 “可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吃什么?”她问上校,并拽住他的法兰绒衬衫的领子,使劲地摇晃着。 “告诉我,我们吃什么。”上校经历了七十五年才到达了这个时刻。他感到自己是个纯洁、直率而又不可战胜的人,口答说: “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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